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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可怖往事


宛平三堂

吴班头跪坐在地,他先抬头看了看上面端坐的大人,再看了看大人身边陪审的赵县丞以及记录的李司吏,最后眼光落在了护在大人身后的话痨和齐肃身上。如今的话痨和齐肃身着利落青衣、头戴乌纱平顶巾,明亮烛火之下就越显得他们年轻剽悍、满身正气。

那一时,吴班头心中升起好大悲凉:他也曾如此神采奕奕、他也曾如此容光焕发。想他入衙当差时,也曾揣了个养家糊口,不忘乡亲的心思。想到这里,吴班头心灰意懒:“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反正我也活不成了,这事儿咱就这么着了吧。”

苏旭没想到通身上下都是心眼儿的吴班头竟然颓唐至斯!但他笃定吴班头身上绝不止就这些腌臜事儿!譬如说大牢里的杨松秋怎么好端端就让狐狸精给勒死了?宛平县的狐狸精杀人偷窃这么忙乎的吗?

苏旭问道:“吴班头!我知你已豁出性命,可这些人在你手里把命都丢了,你还不肯说出前因后果让真相大白么?此生债,此生了。你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过带着冤孽投胎。”

苏旭没想到吴班头竟然冷笑一声:“大人休说这话。你也在这里坐了一年!我不信你丁点端倪看不出来。我肯和你潦草结案是你的福气!要真把什么都倒腾出来,我敢说,你敢听么?”

吴班头此言一出,苏旭明显觉出身边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同时怔忡了一下儿。

让苏旭没想到的是,跪在下面的吴班头竟然对自己推心置腹了起来:“大人!小人与您同衙办事了快一年,大人虽然是相府公子、细皮嫩肉,可遇灾遇劫您冲在前头,小的嘴上不说,心里敬您是条汉子!事到如今,小的没得选,大人有的选。大人还有前程,你何必定要寻死?”

苏旭心平气和:“吴班头,这世上不止有前程,还有良心!倘若我也如你那般从头儿把良心昧了,早晚我也必是个走投无路的局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句平平无奇的话似根钢针扎入了吴班头身子!他回忆自己犯事那刻,不由追悔莫及。

良久,吴班头将眼一闭:“既然你要刨根究底,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吴班头刚要说话,苏旭将手一抬:“且慢。”

他回头看看身边的赵县丞和李司吏:“二位在县衙供职,俸禄不多、事务繁巨。忙来忙去不过图个养家糊口。现在本县真心发问,二位是否身体不适想回家休息?”

赵县丞和李司吏对视一眼,他俩这半天心惊胆战、如坐针毡,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司吏当即站起:“大人,小的头晕!”

苏旭声音温和:“你去吧。”

李司吏没想到大人竟这么好说话,他一怔之下心中感动,可是片刻温情架不住刻骨恐惧。

苏旭就见李司吏对自己躬身一揖:“大人保重。”然后他便满脸凄惶地扭头走了。

苏旭再看赵县丞:“连日劳作,县丞也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也是好的。”

赵县丞犹豫良久,最终抬起头来:“依本朝律法,审讯犯人需有专人记录。大人即便独自审案,将来自录的案卷也难递交顺天府。大人,倘若你想继续审问此案,我便走不得。”

苏旭真心不想连累僚属:“赵县丞,此间之事波谲云诡,你不必牵扯其中。”

赵县丞“唉”了一声:“我夫人说了,大人是个好官。要下官跟着您实心任事。倘若我夫人知道大人还在审案,小人却脚底抹油。她定然又要大发雌威,我定然难逃拷打。大人啊,你我同是天涯惧内人,相逢就是有缘分。当日我陪您在洪水里捞人就豁出去性命了。事到如今,您也别轰我走,我心里有分寸!偌大宛平县,不是个个都黑心!”

苏旭略微思忖,用力点头:“那你只管记录就好!不必插口审问!”

赵县丞十分承情:“大人放心!我理会得!”

眼看三堂再无旁人,吴班头心头冰冷,他明白大人这必是要追根问底。吴班头简直不明白,这小白脸儿凭什么啊?难道就是凭他爸爸是尚书?你疯了吧?人家秦王他爸爸是皇上!

苏旭哪有耐性等吴班头转完念头?

他一拍惊堂木:“吴旺发!这些年你在宛平到底作了何等罪孽?还不从实招来!”

吴旺发长叹一声:“大人,您何苦嘬死啊……”

那日,吴班头招认了这些年的邪因恶果,把苏旭听得毛骨悚然。

吴班头满脸颓唐:“大人啊,咱们宛平县坐落在天子脚下,倒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此地又有皇家坟地、还有贵人家庙,本朝已立百年,时候长了难免势力盘错!大人的父亲是先帝师父,于朝局自然比我们看得明白。”

苏旭不曾接话,意思是让吴班头接着说。

吴班头就接着说:“可自从丽贵太妃得宠,文宗显皇帝将她父亲的护坟地赏在了咱宛平县,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大人,无论多清明的天下,市面儿上总难免有些混账势力。从那年之后,咱宛平街上的闲散恶人便渐渐归拢到一个叫蒋先的汉子手里。这人很有些功夫在身上,又有手段聚拢各路乡野豪杰,很快就成了气候。官府也奈何不得。嗯,那个时候是单大人当家,到底是奈何不得,还是他睁眼闭眼……可就不好说喽……”

吴班头说:“其后不久,便有一位姓宋的先生找到小的,他自陈是贵人家管事,先给了小的纹银百两,后许小的日后前程。最后才告诉我那街面儿上的蒋先是个好汉,要小的多多照拂。后来他们看着是没在宛平大闹,可在小的冷眼瞧着,这伙儿人应该没少作案。小的毕竟干了多年班头,打眼一看就知哪些官宦气色不对。虽然他们不曾报案,但必然家里出了变故。”

苏旭探问:“依你看是什么变故?”

吴班头说:“看那打人骂狗处置丫鬟小厮的样子,便知八成儿是丢了要紧的东西。”

苏旭有些不信:“这都是你看出来的端倪?你就有如此火眼金睛?”

吴班头摇头苦笑:“大人圣明,果然难以欺瞒。实不相瞒,是本县的珠宝坐商来找小的悄悄嘀咕,说是有伙大汉新进送来些东西,价格又低,成色又好,八成儿是赃!我起初还劝他们有生意就做,无奈陆陆续续越卖越多,咱们宛平的珠宝铺子大多是老号胆小,又没那么厚的家底儿接着,在顺天府治下这些东西又不敢出手,他们销赃的买卖眼看就做不下去了。后来么……”

苏旭听吴班头这话倒是跟福彩楼老板和柳溶月诉苦对得上榫卯,便有七分相信。

他立刻追问:“后来怎么了?”

吴班头说:“后来自然有人将买卖接了下来。大人,有道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接。很快,就有个叫查渊瑜的汉子冒了出来。大人您不知道吧?查渊瑜的叔父早年曾在顺天府做过小吏,于京中官宦谁富谁贵谁有油水,这小子门儿清的很啊。查渊瑜和蒋先一拍即合!查大官人又有本钱,又肯收烫手东西。且喜收了之后他立刻拿到南方贩卖,不但销路稳妥,而且获利颇丰。如此蒋先他们偷盗、查渊瑜销赃,这起黑道买卖眼看着竟然就风生水起了。自然,小的在其中没少得油水。蒋先手下都是恶棍,后来还添了买卖人口,闹出事端无数。就算有乡民敢来衙门击鼓鸣冤,说走失了妇女,官司也让单大人息事宁人按住了。后来还出了两起良家妇女殒命在外的横事,小的一看就是被拐的女子不从被杀。单大人随口断了是采花淫贼过路作案。所以小的揣度,单大人大概没少收宋先生的好处!如此大家发财不过二年的功夫,查渊瑜便在宛平县置了三进青砖宅子,还花大价钱从南边儿买来了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唉,要说月满亏水满溢便是这个道理。坏事儿就坏在这个小娘们儿身上!”

苏旭简直浑不可解:“胡氏一个外地买来的少年妇女,连娘家都没有,她能出什么乱子?”

吴班头说到这里,有些唏嘘:“这胡氏是金陵一个读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资衰败父亲病重,才卖给查渊瑜做了通房。这也是前生的冤孽!胡小姐年轻貌美,端正温柔,很得查渊瑜喜爱。查渊瑜将胡氏带回宛平,摆宴开席,竟是明媒正将她做了老婆。查渊瑜请客那日,小的也去喝酒。查渊瑜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多喝了几杯黄汤,竟然拽着大伙儿念叨,胡氏美貌贤惠,百里挑一。如今既有了称心如意的妻室,他就想日后金盆洗手不干脏活儿了,也当为子孙积些阴德。我当时心中冷笑,既然蹚了脏水,还由得你说退就退么?果然,查渊瑜成亲不过三个月功夫,就让人活活打死了。”

苏旭没想到吴班头全然知情:“你……你早知道查渊瑜是让人打死的?”

说到这里,吴班头竟有些小得意:“小的如何不知?出事之后蒋先找我喝酒,亲口承认查渊瑜非要散伙不干,把他惹急了才杀人灭口。要说胡氏那雌儿也是活该凶死,倘若她看见丈夫咽气,立刻一声不吭将人埋了,再卷了金银细软跑回娘家,说不准她就可得富富裕裕后半辈子。谁知这娘们儿如此心实,看见丈夫死在炕上,立刻吵嚷起来报官。这不是让单大人为难么……既然衙门接了官司,那就高低得有个凶手了……单大人还能去逮蒋先么?蒋先的后台谁惹得起?”

虽然早有准备,苏旭还是心中大骇:“这么说胡氏之案不是错判?是你们有意为之?”

吴班头满不在乎:“这桩事便是那个宋先生出头摆平。我收了五百两,单大人收了三千两。大人您不是熟读案卷么?便该知道这上面全是我和单大人上下其手。我是多年的班头,单大人机灵无比,这事儿飞快就办成了铁案。有道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全套夹棍、拶指伺候下来,那柔柔弱弱的胡氏哪有个不招的?只是她越倔强,受苦越多罢了。熬到最后浑身皮烂,肉无寸好。这雌儿才吐口招认。这傻娘们受活罪比凌迟也不差什么。可叹她画押之时,还放声大哭什么不能查出真凶,实在愧对丈夫。最后还是让单大人赏了二十掌嘴才说不出话的。”

苏旭听了这话,浑身冰冷:“谁能想到胡氏竟是如此冤枉!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死兆凄惨,怪不得她怨气冲天,怪不得单大人葬身鱼腹。

怪不得……我跟柳溶月换了魂魄……

可那个疯道士又是谁呢?

吴班头有些奇怪:“大人,怪不得什么?您发什么呆啊?”

苏旭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你接着说!”

此刻的吴班头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判了胡氏斩决。大概单大人也觉得有伤天和,或者惮于宋先生淫威,他立刻花钱运动,上下打点。请吏部给他远远派官,升迁别处。大人!这么说吧,胡氏斩决那天,单大人把您拽来监斩,就是想找个好人和他分担责任。要不然天寒地冻他干嘛急匆匆自宛平离任?哪个官员不是过年才好登程?怎么也得跟您办好交接啊!谁知道他还是不明不白死半道儿上了,可叹半生积攒无数钱财都喂了鱼喽……”

苏旭愤然冷哼:“活该!”

吴班头颓然颔首:“这也是因果报应,从来不爽。现在后悔也嫌晚了。”他继续说道:“不瞒大人说,我当时只顾赞叹宋先生霹雳手段。谁知他辣手料理了这几个人后,立刻就出了乱子。灭口查渊瑜立刻无人销赃,全顺天府的珠宝商人知道此间厉害,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查渊瑜是个人才啊,京城左近谁家能偷、谁家有钱,他心里完全有数。死了查渊瑜,立刻乱了套。太后娘娘不是赏了大人成亲的聘礼么?蒋先他们瞧见了明晃晃的金银财宝,立刻带人下手偷盗。他们怎么知道,您家老大人清廉一世、问心无愧。何况丢得又是御赐的东西,哪有不去报官的?”

苏旭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能扯到自己家里!

他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因为死了查渊瑜,所以他们才没头苍蝇似的偷了我们家?”

吴班头点点头:“偷了清官得了报应!您家老大人报官,五城兵马司搜捕!宛平县又没了单大人平事。蒋先才知惹了大祸。宋先生严令他将东西吐出来!蒋先偷偷把赃物放在郊外的狐狸洞里,让我假模假样地带人搜出。然后我们再放风煽惑,假说您八字命硬,不该娶妻!这都是狐狸精看不过去所以作祟胡为!”

苏旭还没说话,旁边儿的王话痨都急了:“你们也太缺德了吧!苏尚书穷了一辈子,苏公子娶媳妇不容易,老苏家可没招你们啊!你们偷东西还败坏失主!不怕遭天谴报应啊!”

齐肃轻轻地拽了王话痨一把。

王话痨摔开齐肃:“是,我也跟着败坏咱家大人了。我不就遭天谴要饭去了吗?可见咱大人是文曲星,那就败坏不得!”

齐肃对天翻个大白眼,彻底不说话了。

苏旭还有许多不解:“你们既然将从我家偷的东西吐了出来,为何狐狸洞里只有御赐如意?我的聘礼白银和龙凤镯子怎么会在库房里?我如何又从别处找到了赤金项圈呢?”

吴班头“嗨”了一声:“大人啊,历来大溃大败,必有先兆。当日宋先生下了严令,让蒋先把您家东西全吐出来。可自从查渊瑜身死,再也没人能够销赃,蒋先给他手下亡命徒分不了真金白银,自然就难以约束。您家的东西都是御赐的成色好。那伙儿贼寇并没舍得全交出来。至于为什么在咱们宛平银库?嘿嘿,那是蒋先自己克扣的!他不敢声张,怕宋先生知道,所以耍了个小聪明托我放在个稳妥之处。大人您说,这世上可哪有比县衙银库更稳妥的地方?谁知您上任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盘点库房。蒋先辛辛苦苦昧下的东西,竟然转了一圈儿又回到您的手里。可见苍天不是没眼啊。”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要不是柳溶月看见卜石树算账一把手笨,帮着清点衙门库房,这里的猫腻还就让他们滑过去了。这要是我自己当官,我必然不能发现此中端倪!

这吴班头也是说顺了嘴儿,也不待苏旭催促,他自顾自地秃噜:“大人您就跟老天爷派来的克星一般!您脑袋一热盘点大库,蒋先他们立刻没了存项儿。这帮人着急之下,快马加鞭地买卖人口。结果于祸害妇女一道最最纯熟的冯怀仁刚来宛平就让您给抓了。论文的,您劝本地婆家不可贩卖寡妇;论武的,刚抓走几个女人孩子,您就出门四处巡查。更别提花轿里跑了杨周氏,您还给她做主!要不是怕杨松秋那傻蛋说漏了嘴,蒋先如何会捅我五百两银子,让我把杨松秋掐死呢?”

吴班头话音未落,王话痨已经忍不住了:“吴班头!你不是说这辈子就杀了老梅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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