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玻璃世界
宛平三堂
那一刻,整个三堂都静了。
吴班头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杨松秋的确是让狐狸精害死的!”
苏旭没想到聪明一世的吴班头居然能瓢这个嘴,他冷笑一声:“宛平县的狐狸精可真是人缘儿好,什么事儿都往狐狸精身上推。”苏旭神色一肃:“吴旺发!你也是在衙门里混了十来年的班头!宛平地面儿上提起你也算人物字号!大丈夫敢作敢当!杀一个人是死罪,杀两个人还是死罪!此事你尽可抵赖。我自会派人去你家搜查,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我就不信查不出端倪!”
吴班头嘴唇抖索半天,终于低下头颅:“也罢!这也是鬼使神差,报应不爽。大人既还拿我做个汉子。我就对你实话实说!杨松秋确实是我勒死的。可是杨松秋逼卖寡嫂,强卖侄女,他左右是个死罪。我……我也是替天行道啊!我没杀过好人啊……我的青天大老爷!”
苏旭回头看向赵县丞:“可记下了么?吴旺发亲口承认是他勒死了杨松秋!”
赵县丞看着吴班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记下了。”
同僚多年,赵县丞素知吴班头在外面生财有道,可他真没想到他敢杀人害命。天下没有干净的县衙,但是脏成这样儿让人心惊。赵县丞不由后怕,这桩桩件件得亏自己没掺和进去。前面三年他闷闷不乐,埋怨单大人不赏识自己!如今看来,幸好单大人不赏识自己!要不然他还能稳当儿在这儿坐着?
苏旭心下琢磨:吴班头难道就杀了两个人吗?我不太信。他杀杨松秋那么干净利索,看着像个老手。
他垂头看向吴班头:“吴旺发,你真地只杀了老梅与杨松秋么?”
吴班头颓然颔首:“不错,小人真地只杀了他们两个。”
苏旭心想:我这猜测也是无凭无据,你不说没关系,只要我问话周密就不怕你不露马脚!
想到这里,苏旭慢条斯理地继续问:“照这么说,蒋先让你杀杨松秋是为灭口?”
吴班头垂头丧气:“是。小人也是被蒋先胁迫。所以才用杨周氏的嫁衣彩带将他勒死在牢里的。”
苏旭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杀老梅呢?”
吴班头满脸晦气:“大人啊,不瞒您说,杀了老梅,我丁点不悔。她要不死,老天无眼!”
苏旭冷哼了一声:“你杀人倒杀出功劳了!”
吴班头居然有三分理直气壮:“大人是细看过案卷之人,当知胡氏定了死罪的关键,便是丫鬟老梅作证主母与小厮私通已久,这才谋杀亲夫。大人有所不知!这娘们曾经与我袒露心事,她肯上堂胡扯并不全是为了蒋先塞了她十两纹银。她就是气不愤明明胡氏与她一般做个通房丫头让查渊瑜买回来的。怎地这后进门的不过几日,胡氏就成了当家奶奶?她早恨不得出手摆布了这个贱人!看胡氏给打得皮糟肉烂、判了秋后问斩,她才称心如意!大人,你说此女阴不阴毒?该不该杀?!便是按律判诬陷主母,她也是个死罪!”
苏旭不以为然:“国有国法,老梅就是罪在十恶,也该衙门三审、上报刑部,才能依法行刑。哪有衙门班头私自下手的道理?”
吴班头还不服气:“大人!那老梅可恶不止于此啊。查渊瑜暴死,胡氏入狱,她趁着家中无人。把查家细软大肆搜刮一番,开了后门扭头就跑。这不就是抢盗之举么?大人你说她还算人么?”
苏旭心道:凶杀之户竟把什么都交给丫鬟看管,可见单大人有意放纵,他就是想让老梅逃之夭夭。
苏旭继续审问:“吴旺发,既然老梅肯溜之大吉,于你们这些贪赃枉法之人不是一桩好事?你为何时隔一年之后还要对她痛下杀手?老梅不死,你也未必有今日的东窗事发。”
吴旺发顿时泄气:“苏大人!事到如今,我瞒不了您!老梅这娘们儿是个嘬死的贱人!她哪里是卷了主人财宝就能安分度日的女子?她也不回娘家,也不找男人安分嫁了。在外面胡混了些日子,她竟然狗胆包天又回了宛平!她还要招摇过市地买房子置地与小白脸勾勾搭搭!她真当自己梳了头发、自称寡妇,就是良家妇女了么?让人认出来还不是早晚的事?这女子心思歹毒也就罢了,可恨还蠢得要死!”
苏旭叹了口气:“年轻妇女,流落在外、无依无靠,如何度日?听说她娘家兄弟对她诸多勒掯,她自然不能在家久呆。熬些日子多半还得回到相熟之处谋生。这也怨不得她无知。”
坐在一边儿的赵县丞心道:难得!我们大人对女人的心思倒是体会得十足周全。
吴班头惊诧地抬起头来:“大人的说法竟与那娘们儿一般无二。可见要骗您还真不容易。不过老梅有难处,这儿还有官司呢!那日我好心去哄她离开此处。谁知这娘们儿认出我是审她主母时衙门里管事的班头。她立刻宽衣解带,哼哼唧唧地非要与我成其好事!”说到这里,吴班头义正辞严外加理直气壮:“大人,您说她是不是毫无廉耻?是不是人尽可夫?这可真不是小人作恶,实在是这娘们儿勾引于我!”
苏旭听了这话只觉是非颠倒、不是人间:“吴旺发你今年多大了?”
吴旺发一本正经:“小人四十有二了。”
苏旭扭头问赵县丞:“老梅死时几岁?”
赵县丞看了看案卷:“老梅二十三岁。”
苏旭不可思议地看向吴旺发:“老梅是大户婢妾、农家女儿,你是横行世面的衙门班头。她二十多,你四十多。老梅勾引,你就上钩?她要你跳河你怎不去?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她不是人!”
王话痨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嘴:“吴旺发!我看你就是见色起意!外加财货熏心!跟老梅姘靠,要说你没打查渊瑜家财的主意我再不信!”
赵县丞痛心疾首:“吴班头!你家中也有安分守己的老婆!你出去跟个卷包会的娘们儿瞎混,这不是自找倒霉吗?嗯,偏那女子就叫老梅!真是名至实归。”
吴班头竟然有些冤屈:“那钱财又不是老梅的!许她卷包会,还不许我黑吃黑了?再说她与我相好不过是在衙门里寻个靠山,何尝有什么真心实意?赵县丞,案卷在此,你当知道老梅可不止我一个姘头!又是张全宝,又是鲁铁匠,她什么时候闲着了?我与老梅各取所需,不图长久。这跟我老婆好歹有什么关系?”
这下轮到苏旭不解:“不是奸情出人命,那你杀她做什么?”
吴班头回答这话简直急眼:“事到如今,您还有脸问我?还不是大人您吃饱了撑的给胡氏翻什么陈年旧案!还不是您撒出人去寻找人证老梅!要不是您步步紧逼,我干什么要杀她灭口?您大户人家公子哥儿没吃过苦,当杀人很省事的吗?这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你挤兑的?”
苏旭气到头大:“我就没见过你这般颠倒黑白之人!你心狠手辣还怪我明察秋毫了?!”
吴班头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大人!您也不能就说我心狠手辣。自从老梅回宛平,我也同她做了好些日子的露水夫妻。我俩有些恩爱的。再说要不是我护着她,她能活到上个月?同在查渊瑜家做事,同样是牵扯甚深的人证,杨松春不是夏天就让我砸死了?!可见我对老梅有情有义!”
吴班头此言一出,三堂上又是一片诡异寂静。
吴旺发反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王话痨瞠目结舌之余,重重地用自己的手合上了自己的下颏儿。
他无限唏嘘啊:看来言多语失是真要人命啊!我王华朗后半辈子都要当个沉默寡言之人。
苏旭点了点头:“很好!咱再说说你跟杨松春是怎么回事?”
赵县丞揉揉写麻了的手腕子,回头对齐肃低声吩咐:“麻烦齐衙役再去给我拿一刀白纸来。越死人越多,我眼看就写不下了!”
吴班头此刻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大人您一甲进士、探花及第,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您应该明白。当杨松春被指做是与胡氏通奸小厮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活不得了。按刑律论,私通主母害死主人,就是死罪。至今衙门还悬着海捕他的文书。当初我就说,给似这等家在宛平还对老婆孩子念念不忘之人,你给多少银子也难保他不会反水,不如一刀做了干净!无奈蒋先在殷山上开铁矿急缺人手,这才不由分说把杨松春强掳去做了苦力。蒋先这人武艺不错,就是毫无见识!想杨松春是本地人,怎能不想跑?今年发水的时候,他惦念家人,三番两次偷跑被逮。最后还不是我一块石头了结了他?可叹这杨松春被砸死之时还对老婆孩子念念不忘。这人就是脑子不开。有宋先生做大靠山,落草为寇有何不好?抛了乡下老婆,何愁没有黄花闺女?舍了一个女儿,将来儿孙满堂!”
王话痨听了这话,眼圈儿红了:杨松春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也不枉周氏姐姐对他一片真心!
听到如此歹毒的言语,苏旭深深呼吸才压下怒火:“如此说来,那位宋先生在我宛平县的确神通广大。蒋先做打手管铁矿,鲁铁匠打铠甲制兵刃,查渊瑜管销赃赚钱,吴班头你来帮他抹平官面儿。你们各司其职,胡作非为得井井有条啊。”
吴旺发点点头又摇摇头:“小人不过里微末班头,抹平官面儿怎么轮得到小人?”
苏旭慨叹:“是了。是单县令……”
然后,苏旭就见吴旺发抬起头来,满脸哂笑地瞧着自己:“大人这话对也不对。单县令朝廷命官,六品首县。他如何肯卖宋先生面子?他自然是卖宋先生身后那位神仙的面子!”
苏旭定定地看着吴班头:“想我今日审你,一没动刑,二无恫吓,只是三言五语使个激将之法,你便一五一十地全部招认。想来吴班头心中存了侥幸,你觉得宋先生不会对你置之不理。你就不怕他也将你杀了灭口么?”
吴班头坦然回答:“小人的确心存了侥幸。不过不是为宋先生有多大神通。我总不相信,您真想翻出此案!您堂堂尚书公子,还有大好前程。您何必为个连尸首都没了的小娘们儿得罪天上神仙呢?”
苏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吴班头,今日你便明白告诉我,那天上的神仙……他到底是谁?”
苏旭此言一出,整个三堂鸦雀无声。
此间谁在作恶他们心知肚明,其中兰因絮果人人胸中有数,可就是没人敢把那人的名号宣诸口舌!
他仿佛是人间的魔王,他依稀是世上的恶鬼,他那样尊贵,他那样强大,他可以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他已凌驾于国法王章之上!
对凡人来说他是那么恐怖的存在,以至于对着累累白骨、对着斑斑血泪,那些自诩守土有责、民之父母的正途官吏也没人敢提他的大名!
他们是凡人,他们都怯懦,他们一旦驯服如羔羊便被奴役如牛马。这片土上无论官民,平生所愿不外是那森森狼牙不要衔在自己颈上。
如此没有血性,那就都是活该!
那天,三堂。
苏县令用最冲和平淡的声音,念出了那最恐怖禁忌的名字:“主使之人便是秦王,对也不对?”
明月挣脱乌云,跃然天际正中。
那月色清朗,那月色光明,那月色给此间山川河流、树林草木统统镀了剔透光彩。
那月光太过华美,以至苏旭生出错觉:眼前依稀是玻璃世界,宛平干净得如水晶雕琢。
苏旭耳边响起柳溶月清脆坦荡的声音:“总不能拿好处的时候男儿丈夫不容易,担责任的时候这里那里难处多!既做了男子汉,就不能溜肩膀!苏旭!你可不许给我丢人!”
苏旭赧然一笑,他觉得今晚的自己,大概没给柳大人丢人!
那天忙忙碌碌的,苏县令平静细致地整理清誊了这些日子审清问明的所有案卷。他将这些文牍一一归档、张张抚平,然后收入匣内,嘱咐齐肃次日就上交顺天府并刑部。
苏旭觉得赵县丞一把拽住了自己,他声音都颤了:“大……大人,同僚一年,我知道您是忠直耿介的好人!大伙儿都知道您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是好事儿也分怎么办!这里的事情盘根错节,还关着惹不起的神仙妖魔。您看,自从殷山遭遇了雷暴,自从溶洞塌了七七八八,他们不是也不来这儿盘踞了么?罪大恶极的蒋先受天罚给雷霆劈死;鲁铁匠为了盗窃、焚尸已经下狱;吴班头……虽然杀了坏人,可是偿命不冤。大人!您听我一句,只要妖魔鬼怪不再侵扰宛平县,这就是阿弥陀佛、善莫大焉!咱放手吧!咱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神情和煦地看着身边僚属:“赵县丞,你的好意苏旭心领了。可是胡氏喊冤的时候,谁对她放手了?杨松春给砸死的时候,谁对他放手了?你去问殷山坑里的四十八具尸首,那些妖魔鬼怪对他们放手了吗?他们……也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缓了口气:“我可以不把动静闹大。但我就不想用那些善巧方便的法子!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按王法办事!我倒要看看本朝还有没有天理人伦?赵县丞……你我都是读书人……圣人之道总不能在咱们手里成了腌臜废纸……”
赵县丞愣怔半晌,他终一顿足:“好吧!那就按大人说得办!”
苏旭诚恳地握住了赵县丞的手:“我知道此间凶险。赵县丞你不用置身其中。”
那日,赵县丞极少见地昂首挺胸:“想我家夫人日日鞭策、谆谆教诲,就是盼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大人要行仁义之事,我若退缩,还要脸不要?!大人!咱不能让娘们儿戳了后半辈子的脊梁骨!”
苏旭回想县丞夫人平素泼辣作风,不禁哈哈大笑,他拍着赵县丞的肩膀道:“果然妻贤夫祸少。还得说苗奶奶平素驭夫有方!”
赵县丞理直气壮:“那是!圣人说了!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大人走。那保准没错儿!”
苏旭真心微笑,他又忽而有些怅惘:也不知这些文牍递交上去,我还有没有福气和月儿吃菜喝酒、品茶聊天……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和月儿携手街头,漫漫闲逛……
我真想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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