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初登舒华
穆禾置于老穆头与兄长墓前的大树根下,身披粗麻编制陋席避寒,闭目沉沉睡去。
于梦中见异象,空中日头宛若巨鼎,流金铄石。穆禾双手触及地面,即刻起一血泡。
他抬首,遮目露一缝隙直视苍穹。见苍穹之下,一巨大城池显露,其之大,堪比五岳悬于天,甚有泰山压顶之感。而后又见其急速下沉,向地面落去。
周遭,壮丁惊呼、妇孺哭喊不绝于耳,他随人群攒动疾奔,欲躲此灾,终不及那城池下落急速,眼见自身便要被碾为肉泥,他猛然惊醒。
穆禾喘着粗气,倒吸一口凉气。他拂去额头躺下的浊汗,抬眼,日头仍圆盘大小,萧瑟秋风更添寒意,他去了陋席,裹紧衣衫,似是惊魂未定,久久不见动作。
他少时便多奇梦,老穆头也邀陈药师瞧过,道是梦魇,服几剂宁神汤便过去了。只近些时日,或因压力太大,这数年未发的梦魇,频频扰他梦境,令他不得安眠。
今日乃老穆头头七之日,想来这穆禾性子也倔,自那日与云瑶分别,他当真未再踏入过青鸾镇地界,只于田间采了些粗麻制成草席,夜里取些干柴燃火,渴饮山泉水,饥食秋熟果,便这么守着老穆头和兄长的墓,足足熬了七日。
好在年轻气盛,此番折腾倒不见他气虚体弱。他伸一懒腰,望向亲人墓牌,起身深拜三下道:“老爹,兄长,请晨安。”
他两步行至鸾鸣河畔,双手盛水泼面,凌冽泉水瞬间激的他神清气爽,方又活动了番筋骨,想着老爹头七,定要有些体面吃食,奈何身无分文,只好亲自动手捕猎。
田间野味多活泛善隐,穆禾忙活半日,累出一身汗水,方捕一野兔、一山鸡。去皮生火,烤制焦黄。虽外部些许地方经火燎有些发黑,但内里却嫩滑爽口,香飘十里,闻之垂涎。
穆禾将烤制成了的野兔、山鸡,置于老穆头与穆穗墓前,而后席地而坐。
“爹,山野里不得什么好吃食,您与兄长且将就着。来日,待我去那舒华派替你二人讨回公道后,我便去邻村找份活计,领了工钱再好好孝敬你们。”他一面与二人自说自话,一面轻手撕扯着野味紧嫩肉质,均匀摆放地下。不时又道声贪嘴,将烤糊的部分送入自己口中。
“爹,也不知您在地下与娘同兄长碰面了没,若是团聚,兄长定要说嘴我未将您照顾好,娘最疼我,定会呵斥兄长,说不准还会用汤匙敲他的脑勺。”讲到这,穆禾轻笑两声,然双目似又泛红:“你且宽心,告诉娘我已知晓身世,并未因此与您二老及兄长生了嫌隙,让她于九泉之下,也松了那口气。”
穆禾于墓前呢喃许久,待肉食皆凉,便刨坑埋了,也免林间走兽寻味而来,饶了二人清净。又以袖间净布,细细拂去墓牌染灰,跪地而拜,磕数响头。而后动身,向舒华派行去。
他绕行偏路,于西绝山另一易攀登之处入山,也好避过那些令他生厌的青鸾镇村民。进山后,往来挑夫不绝,似比之前更加繁忙。穆禾一路向上行,一路注意着挑夫面孔,盼着能见到胡大嘴,与其闲话两句也好。可临至山腰,却也不见其身影。
西绝山腰,可见一巨大石碑,以剑气书写‘舒华派’三字,一众挑夫至此便止步,纷纷放下扁担,内里吃食物料皆由舒华派弟子接收,复运至派中。
挑山数年,穆禾不知在这石碑旁立了多少回,却从未细看过,如今闲来细瞧,那字书写,大气威严,寻常毛笔所书俱不可相提并论。
他痴望着,只片刻,突觉右肩为人所拍,遂回过神来。眼前站着的,是平日里挑山常接他手中之物的舒华弟子,元风。
“几日不见你,还以为你另谋了其余好活计,不再上山来受这苦了。”元风笑意盈盈,与他打趣,后又见其身后并无扁担,问道:“怎地今日不见所运之物?可是旁的师弟取了去?”
穆禾摇头道:“我本就无挑扁担上山。”
“那你来这作甚?莫不是来观景的?哈哈。”元风爽朗笑了几声,又指了指四下说道:“这景色你怕早都看腻了,既不挑山,又费这气力作甚?”
“上山讨一交代。”见元风一脸茫然,应是对元齐所做之事无所知,他便开口将事情经过道明原委。
元风听罢面色稍显震惊,自言自语道:“我只知元齐做事鲁莽冲动,谁曾想这般伤阴鸷的事,他也做得出。”
“贼人蔑我兄长重伤你派掌门,后又一剑夺我爹性命,这般弑父辱兄之事,我岂能忍?”穆禾双手紧握拳,语气愤怒:“如今非得上舒华,向掌门讨一公道不可。”言罢,便越过元风向着山上走去,还未行出几步,却被元风一把拉住。
穆禾扭动身躯挣脱不断,奈何元风山上修炼多年气力颇大,一言不发便将他拉扯到了石碑后。
穆禾趁其手上力道放松之际脱身,冲元风大声怒道:“难不成他犯下如此劣行,你还要包庇同门?”
元风脸色凝重,食指移至唇间发出‘嘘’声,示意穆禾低声莫言。
“你误会我了。”他走进穆禾,轻声道:“想来你还不知,这些天派里生了大事,上下一片乱象。掌门因被人偷袭重伤,需数年闭关恢复功力,便吩咐大师兄暂代掌门之职。可三师兄一向与大师兄不睦,又岂能遂了他的愿。现下他二人正在派中拉帮结伙,双方势成水火。那元齐偏又是三师兄的心腹,任凭你空口白舌,是奈何不了他的。”
“我管不得你们派中这些乌烟瘴气之事,我只知我爹殒命舒华弟子剑下,舒华派必给我一个交代。”穆禾再欲冲上山腰,却又被元风挡在身前拦下:“即便我放你过去,你也上不了山,入不了派。”他指了指山腰口把守的数名舒华弟子,又指了指往来山腰接手物料的弟子,道:“派中有明规,非舒华弟子不可登过山腰。你若要硬闯,你眼瞧着那些人,哪个又是好对付的?怕是还未替你爹伸冤,就死在这西绝山腰了。”
“西绝山如此偌大地界,登山之途必不仅此一条。”穆禾目视元风,语带恳求道:“还望元风师兄告知,”
元风听此话忙摇头摆手,然目光却不时朝东方望去:“不可不可,这不是供不供出我的问题。东边有一斜坡,遍布赤色血藤,顺着血藤倒也可爬上山,可那地界险峻异常,我劝你还是消了这念头吧。”
“如此说便当真是有了。”穆禾稍退身,向着元风方才看去之地垫脚望了一眼,而后向前拱手一拜,道:“多谢元风师兄,日间挑山事忙,便不多叨扰了。”话罢,他快步向东方行去。
身后,元风此次也并未拦他,而是在其身影远去后,浅笑细语:“还算是个机灵的。平日里元齐那副作威作福的嘴脸最是惹人讨厌,如今竟连手无寸铁的百姓亦敢屠杀。此事若真告到大师兄那,三师兄神通再广,也定保不了他。冥冥之中自由天意,或许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穆禾于东方行将许久,方见元风口中那一遍布赤色血藤的斜坡。他双手扶膝,出了几口大气,又深呼吸数次,调整着自己喘息的频率。待体力稍恢复些,他上前抓起一血藤用力拉扯着。
说也奇怪,此物穆禾从未见过,看似生硬干脆,一折即断,但于手中任意揉搓攀折,却不见其变形丝毫。
他拉着血藤,尝试向下拽了几下,不曾想这血藤之根竟埋在近山顶处,他这一拽,惊得半空中宿在藤上的飞鸟振翅而逃。
穆禾将血藤末端缠系在自己腰间,以防攀至半途手滑生汗,若坠了下去,这西绝山下定又要徒增一亡魂。他想着,笑了笑,随后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握紧血藤,顺着斜坡一路向上攀爬。
所幸那斜坡越近山巅,倾斜的角度越大,也更易于攀爬,这一路上倒也算有惊无险。
也不知攀爬了多久,终在穆禾体力将近之时,望见了尽头。
他一鼓作气,咬牙攀上山巅,于平地上打了几个转,四脚朝天仰躺着,口中喘着粗气,双目直勾勾盯着天空。
这是他此生,最接近苍穹的时刻。白暇云朵似于他面上飘过,日头也显得比在青鸾镇瞧的,更大更亮些。他正痴迷于眼前景象,忽地却见空中有一金光闪过,随后,空中似是浮现了一座城池。那城池模样与寻常自己所见村落完全不同,四下更被火焰包围,奇异非常,倒与他早前梦魇所见之景,有几分相似。
他被此景惊的乍然起身,揉揉眼想瞧的更真切些,可只一瞬,再望去,天空仍是一片碧蓝,丝毫异象不见。
儿时听闻村中长者说过,出海行船者于海面见高山,近之又不见其影,是为蜃景。想来那百年不遇的奇景,今日倒让自己遇上了。穆禾起身笑笑,觉这不失为一好兆头。
他环顾四周,见四下房屋鳞次栉比,一眼望不见尽头,心下又想,原以为这修真地界与山下应有不同,却不知也是这般村落景象,不过比青鸾镇气派些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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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御剑归来,见山腰似有一人正顺着血藤攀爬而来,进了咱们这西暖阁地界。”
“那必须得好好搜上一番,派中本就多事,莫再要贼人混了进来,平白惹得殊玄师姐动怒就不好了。”
穆禾闻不远处传来二女子攀谈声,知其二人口中所言那贼人定是自己,一时慌了神。
耳闻声音越来越近,四下又无可藏身之所,便只好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屋舍蹑手蹑脚行去,他试着推门,门竟未上锁,又见屋内空无一人,于是迅速躲了进去将房门闭上,背倚着房门不敢出声,闻听屋外又传来那二女子声音。
“你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似是从云芥她们屋中传来?”
“进去看看便知。”
穆禾心中暗道糟糕,见这屋舍内,只有一处被连着屋顶垂下来的细布遮盖起来的空间可藏身,于是想也不想,便撩开细布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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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尖利女子叫声传来,穆禾定睛一看,方才知晓细布遮盖着的空间,是做沐堂之用。
眼前水雾萦绕,硕大木桶中裸身坐一女子,白肌胜雪,双手抱于胸前遮住酥胸,面红耳赤的盯着穆禾。
待二人目光相接,皆震惊不已。
那人竟是日前于青鸾镇,相助穆禾的舒华派女弟子,云瑶。
穆禾遂转过身去,结巴道:“云师姐......我.......我无心的。”这是穆禾此生,第一次见到女子赤身,他只觉身躯中似有火焰由内向外燃烧,双腿不住打着哆嗦,偏云瑶又有着仙姿玉貌,这更叫他面红如赤玉,心脏亦跳到了嗓子眼。
身后,云瑶见其仍站在沐堂内不出去,怒声道:“是还未瞧够吗?”
话刚落,屋门便被方才屋外那二女弟子推开:“云瑶师妹,方听闻你房间有动静,你无事吧?”
云瑶闻此言,又见穆禾屏息,大气都不敢出,倒也明白了些缘由,于是冲屋外回了句:“无事师姐,适才不慎将换洗衣物掉进了沐盆中,出了些动静。”
“无事便好。且多留个心眼,西暖阁似闯入了外人,你沐浴完后若无事,便帮着一同寻一寻,确保无虞咱们姐妹也好安心不是?”
“好的师姐,我更了衣便去。”
听闻屋外传来关门声,穆禾忙背对着云瑶道声对不住,便跑出了沐堂。
他本想夺门而出,奈何那二女子仍在外搜寻,便只好蜷缩在房间一角躲起,不敢发声。
沐堂内,云瑶以内力隔空取来衣物,胡乱用手巾擦拭了身躯,便将衣物往身上套。片刻,她撩开细布,从沐堂中走了出来。
穆禾见其长发沾水,披于腰间,水葱似的指甲插入发根,上下甩动着发丝,想来那出水芙蓉一词,便是如此来的吧。
他见云瑶望向自己,不敢多看,忙将头又埋了下去。
“穆兄可是瞧见了什么?”片刻沉默后,云瑶张口问到。
穆禾则低首猛摇头,忙解释:“并未,沐堂水雾缭绕,是我唐突,但并未有想冒犯云师姐的意思。”
“我亦知穆兄不是那般轻薄狂悖之徒,否则也不会帮你瞒了师姐,助你脱困。”云瑶说着披上外衣,行至穆禾身旁,俯身蹲下瞧着他:“穆兄何以如此紧张?面颊红的像烧着了的炭。”
穆禾刻意回避云瑶目光,将头瞥向一旁:“无......无甚,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眼瞅着便要入冬,何来闷热一说?”云瑶轻笑几声,那笑声如银铃般响脆,更让穆禾羞的不敢抬头。
“穆兄若再如此,便是方才那番话是诓我来着。于沐堂内,定是已然将我瞧了个真切,那......”
“并未。”穆禾接连摇头,硬着头皮转头看向云瑶,与其四目相对:“云师姐,莫要以此玩笑。爹教过我,女子看中名节甚于性命,我若有半分不轨之心,或云师姐你仍心存芥蒂,我便自毁双目,像你赔罪。”话罢,穆禾二指稍弯,猛然向自己双目剜去。云瑶眼疾手快,忙按住他,摇头道:“我若有心如此,方才便已自己出手,何故等到现在?穆兄你多虑了,你我虽相识不久,但论品性,我还是信你的。”
穆禾双手抱拳,向云瑶一拜:“终是我冒犯了,云师姐不计较,我方宽心些。”
云瑶起身,招呼穆禾与房中茶桌前坐下,细询问其近况。
得知穆禾徒手攀血藤上舒华,更是吃惊不已,又向穆禾聊表愧疚之情,数日见派中事忙,殊玄亦为操持四岭法会一事不可开交,她便压下了元齐一事,本想着晚些再报给殊玄,不料穆禾竟真自己找上门来。
“穆兄此番为入我舒华讨个公道,可谓艰难重重。但你实是鲁莽了些,这西绝山高万丈,你若稍有不慎跌落悬崖,必将粉身碎骨。且现下派中经掌门遇袭一事,闹得人心惶惶,门下弟子见生面孔十分警惕。若方才让师姐她们发现了你,只怕是还未替穆大叔鸣冤,你便要命丧她们剑下了。”
“如此说来,云师姐可有法子,助我见掌门一面,好让我将元齐罪行尽数告知,也好还我爹一个公道。”
云瑶点头言道:“自是有。如今掌门已闭关,由大师兄墨以代位。大师兄与三师兄素日不睦,元齐又依附于三师兄,若此刻你现身揭露其罪行,这档口上,想必大师兄定会严惩不贷。眼下这时辰,大师兄应在正殿理事,你且随我来,我自有办法绕开那些巡守弟子。”
“多谢云师姐数次相助。”穆禾起身,又冲云瑶一拜,云瑶见其态笑言:“穆兄不到半柱香功夫已拜我两次,这般见外,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话罢,她亦起身,学着穆禾的态势,拱手对拜:“现下算是礼尚往来了。”
穆禾难为情的搔搔头,很快面颊又绯红如霞:“云师姐......你莫拿我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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