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试
“哗哗哗！”
“哗哗哗！”
第二天一早，姑娘撑着一把小伞，站在招待所的台阶上发愁。
整个京城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水气氤氲，细风微寒，没带雨具的行人奔跑如飞，偶尔驶来的小轿车滴滴鸣着喇叭，溅着水花悠哉滑过。
“这可怎么去呢？”
“走着去呗，要不咱俩打车？”
陈琮指着穿过雨幕的一辆红色拉达，司机还特意减了减速，随即又戏谑的扬长而去。
这年头，普通市民根本坐不起出租车，一般都是跑长途接外宾。开车的都是党员，优秀青年，甚至有不少高干子弟，因为收入很高，还能认识漂亮的女咨员和服务员。
“算了，还是走吧。”
陈小旭弯下腰，挽起两个裤脚，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她一起身，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小腿出神，不由羞恼：“你看什么呢？”
“你腿怎么这么粗啊？”
“砰！”
在雨伞砸过去之前，陈琮就窜了出去，“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
陈小旭抿了抿嘴，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裤迈入雨中，俩人拐过胡同，很快消失在一片氤氲之中。
小心翼翼的避开积水地方，但走到华侨大厦时，还是免不了浑身湿气。
在电梯里，一个估计是港澳同胞的家伙，惊奇的打量着两位乡下人，尤其是那高挽的裤脚和长辫子，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七楼很快就到了，俩人又站在714门口，轻轻敲了敲。
“咚咚！”
“请进！”
陈琮推门进去，里面还是跟昨天一样，几张办公桌，一套沙发，到处都是用麻袋装的观众来信。
除了白老师和张老师外，又多了一位小个子男人，头发乌黑，发际线很高，温和儒雅，瞧着很年轻的样子。
陈琮之前看过很多87版红楼梦的资料，晓得这就是导演王扶霖。瞅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
王扶霖也在打量他们，确切的说，是在打量陈小旭一人。
苍白瘦弱，带着几分怯怯，就那么站在门口，浅绿色的衣裤湿了小半，手里还拿看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
咝！
他心中一动，已经有了初步判断：样子不算漂亮，鼻子太高，但这份娇弱的书卷气倒非常符合。
当初陈小旭寄来信件，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和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我是一朵柳絮》。正是凭借这些东西，王导才让她过来面试。
这年头选演员，还没有演技的概念，标准就是像！外形也好，气质也罢，尽量找贴合角色的演员。
所以王扶霖一见真人，就给加了不少分数。
“这就是王导演，这是陈小旭，陈琮。”白老师在旁介绍。
“导演好！”
“导演好！”
几人互相问候，在沙发坐下。
王扶霖是个很和善的人，开口道：“你们的情况，两位老师都告诉我了。其实你们来早了，过些日子我们才开始选演员录像，你们能在这儿等到录像么？”
“……”
陈小旭瞅瞅同伴，道：“我是瞒着团里偷跑出来的，下午就要坐车回去。”
“哦，这样啊。”
王扶霖想了想，道：“那我们简单聊一聊，然后你们回去等通知。”
姑娘立时有些失落，觉得可能没戏，然后就听对方问：“你来参加初选，是想演哪个角色？”
“我想演林黛玉，我觉得林黛玉有一种天生的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我喜欢她的诗，还把它们抄在笔记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为自己活着……”
“……”
王扶霖听着浅白稚嫩的回答，并没做出什么表情，只不时点点头。
“还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错。”
他给了句评价，直到这时候才注意起另一位老兄。
“那个，陈琮是吧？你想演哪个角色？”
“我挺喜欢贾芸的。”
嗯？
三位老师都一怔，他们收了成千上万封信，接待了几百位观众，凡女必说钗黛，凡男必说宝玉，结果冷不丁冒出个喜欢贾芸的。
王扶霖来了兴致，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喜欢贾芸？”
“贾芸是贾家五房的后人，父亲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忧。他给凤姐送礼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认宝玉做父亲，看起来好像恬不知耻，钻营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生活，或者说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陈琮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说的很清晰，继续道：“高鹗续的后40回里，贾府败落后，贾芸与贾蔷等人混在一起，还设计要把巧姐卖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对贾芸的评价非常高，通篇用了仗义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义探庵，就是说狱神庙之时，很可能是贾芸带着红玉等人救了宝玉一干。
还有庚辰本里，也说孝子可敬，此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等等。
所以我很喜欢贾芸，他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想要改变，为人现实，却又重情重义，堪称世事洞明，人情达练……”
咝！
不仅陈小旭瞪大眼睛看着他，连三位老师也是惊讶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白、张二人，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平平之辈？
那俩人也很郁闷，回了个异常复杂的神色。妈蛋的，他昨天没说这么多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又问：“这么说，你不喜欢贾宝玉？”
“不太喜欢。”
陈琮顿了顿，道：“首先在艺术形象上，宝玉当然是非常成功的，但从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难喜欢他。
贾家是开国功臣之后，祖辈余荫，看着辉煌，实则外强中干。全族没有一个中用的男丁，贾赦官职不明，爵位只是个一等将军，贾政则是个工部郎中，贾珍贾琏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贾家急需一个在科举上有建树，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贾珠本来是最佳人选，可惜早夭，这份责任自然就落在宝玉头上。但他不仅不明事理，还常常讥讽那些混账书、混账话，可谓毫无担当，缺乏责任感和上进心。
他希望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辈子无忧无虑，却从来不想想，自己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资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贾宝玉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就代表着不切实际，我讨厌不切实际的人。”
“……”
场面一度沉默，这番话未免有些离经叛道。
现在的红学研究，主要专注于原著和暗藏的历史背景，多么的浪漫、美好、深刻、具有文学性，少有人将书本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陈琮无疑是将贾宝玉这个人，赤果果的扔在现代社会中，再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解读。
王扶霖安静了好一会，头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眼前人。
修长挺拔的个子，五官较平实，但非常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着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鲜的东西，仿佛与这个年代格格不入。
他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好了，我们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等通知。”
“导演再见，两位老师再见！”
俩人起身告辞，姑娘的表情很复杂，混淆着惊讶、失落和几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电梯口，就在马上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句：“把车票保存好，下次来报销。”
陈小旭一愣，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掩去了那张和气的面孔，然后才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通过了？”
“嗯，通过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么？”
“想啥呢，起码还得选几轮，回去慢慢等吧。”
姑娘一听就很泄气，靠在墙壁上低头不语，过了会又拧过脖子，对着他瞅啊瞅。
“你看我干什么？”陈琮很嫌弃。
“我看你……”
她歪了歪头，“有些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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