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抢珠人,求赐婚
他的每一步都似在踏在我的心上,随着他的步伐,我的心跳得狂乱不羁,如山洪奔涌,一泻千里跃出平峡。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心里的狂澜汹涌。震惊之下,周遭都似静如死水,空荡无垠,唯有那个身影,渐行渐近,近到眼前。
全身的力气都似乎被这一幕石桥流水,绿草芳茵,心中故人的画面给悉数化解,委于尘埃。恍恍惚惚中,手里似乎握住了温软有力的一个支撑,我不及去看、不及去想,所有的力气都凝结在了眼眸之上,似一个眨眼眼前便成了虚幻,似一个稍重些的呼吸就要从梦中惊醒。
“云洲,好久不见。”江辰的一声轻语似是一把利刃,将我崩到极致的神经,砰然一声割断,心上转而是重重的一记闷痛,这不是做梦,真的是他!
好久么?是,好久。半月,已如前生今世般漫长。
云洲先向戚夫人施礼,而后抿了抿唇角看向我,再看向江辰,微微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一家人。”他的话语在中间稍稍停滞片刻,带着涩涩的尾音。
这句话如一击重击,瞬间将我所有重逢的震惊、喜悦、遗憾、感伤、难以置信等无法说清道明的情愫悉数击碎。现在,在所有人的眼里和他的眼里,我是江家未来的儿媳。
江辰拱手微笑,“我也没想到会在京城遇见你,我听赵夜白说你要去福建。”
他浅浅含笑,“我本是要去福建,只因父亲应诏进京,所以我先到京城来见父亲。”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而后对江辰牵起唇角笑了笑,又向戚夫人微施一礼,意欲告辞。他抬步之际,我的心悬于一线,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眼睁睁地和他错过,眼睁睁地将上天恩赐的这一场重逢当成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雨打风吹自飘零么?他的几步,似要决断我的一生。我,该怎么做?我该叫住他,我该放走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的时刻,这么痛苦的抉择。
再走一步,他就要转过屏风,我冲口而出喊住了他:“云……师兄。”
我再也不会叫他哥哥,再也不会以一声哥哥来掩饰我并未将他视为哥哥的心事。
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静如深水的眼眸里是我熟悉的那一种凝望,今日,我终于看懂。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哽在喉头,我却只能涩着嗓子,假装平静淡然,内心却肝肠寸断地说了一句:“那柄匕首,我回头还给你。既是喜欢的东西,为何要轻易送人?”
他似是猛然一怔,剑眉如秀峰,微微蹙起。
他要转送给江辰的那枚匕首我一直未曾送出。看着那柄匕首,只会让我想起一句诗来。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可以还给他,哪怕是十年二十年,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再见面。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这么快就会重逢。当下,此时,我与他只隔着一张檀木几,却依旧隔着万水千山一般。我的身份,他的身份,师父的恩情,江辰的深情,封疆大吏的家世,逍遥门的清誉,诸多丝线织成网,如一只大茧将我的心事重重包裹,无法挣脱。
我只能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我知道这句话并不能改变我的身份、他的家世,也不能改变我此刻已与江辰订婚的事实。但我若不说,便觉得此生遗憾,永世不安。这句话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只是微渺地希望着他能明白,我当时并非是与他开玩笑,我对他,曾有一份最真最诚的心,可惜,阴错阳差……
他怔了怔,蹙起的眉突然展开,似有一道明光落在眉梢之上。他微微眯眼,紧抿唇角,道了声“好”,转身朝东侧走去。
我失魂落魄般地坐了下来,挨着椅子便觉得虚脱了一般。此刻,我才发现,江辰竟在檀木几下一直握着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失神,我知道我应该恬淡微笑,我知道左边坐着戚夫人,右边站着江辰,我知道这摘星楼上坐着很多人。
然而,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再也不能以手挡额,说一句“今日的阳光真刺眼”。
良久,江辰低声问道:“你要还他什么匕首?”
他声音低沉,握着我手掌的手,微潮,是他的汗,还是我的汗?
我低声道:“他曾送我一把匕首,我,我想还给他。”
“好,日后你只能要我送的东西。归云山庄送你也无妨。”他笑呵呵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笑与往日不同,似是有点牵强,似是有点紧张,眼中全无笑意,只是翘着唇角而已。
我心乱如麻,呆呆地坐着,走了神。不知何时,突然听见一声钟声从顶楼上传来,雄浑深沉,回音悠远。
接着便是三呼万岁之声,我被江辰拉到红毯前,随着众人低头跪下。
过了片刻,一行人的脚出现在红毯之上。黑色靴子,土色靴子,红色绣鞋,然后是明黄色的靴子。我心里一动,这便是当今圣上了。
“平身,都坐吧。”略带苍老的声音,透着不怒而威的凛然霸气,众人谢恩之后纷纷落座。
片刻之后,屏风处身影一闪,坐过来一个人。
江辰起身施礼,低声道:“舅舅。”
“爹爹。”
“大哥。”
我回过神来,忙起身施礼。
“云末?”
江辰低声道:“是,舅舅。”
“嗯。坐吧。”
皇上在座,摘星楼上很快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静默。
戚冲将军坐在戚夫人身边,我甚至没有心思去看看传说中的虎翼将军,那位江湖儿女口中的侠之大者,百姓心里功高位赫的国之砥柱。
此刻,河面上龙舟已经开始划行,水波荡漾水声哗然,岸上也是一片沸腾。
我了无心思,怅然失神,云洲在东,我在西,中间隔着皇帝的鸾椅。
龙舟从河的那端破水而来,一炷香的工夫到了眼前,离鹊喜桥只有数丈之遥。
四只龙舟,除了一只稍稍落后,其他三只龙舟不分上下,咬得极紧。龙舟上已有人准备拉弓,紧张精彩一幕即将展开。
突然,摘星楼上一道白色身影飞身而下,逸如云鹤,快如流星。我险些惊呼出声,因为,那身影、身法我极为熟悉,是云洲!
翩若飞鸿的身影落在最后一只龙舟上,不及舟上之人反应,他一招翻云覆雨抢过船上人手里的弓,拉弓搭箭,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摘星楼上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只听见屏风东侧传来惶恐的告罪之声,“皇上,老臣惶恐,犬子云洲莽撞,老臣事先并不知情,请皇上恕罪。”
“云爱卿,这是你的公子?”
“是。”
“无妨,且看看他的身手,若能夺了玲珑珠,朕重重赏他,哈哈。”
我暗舒一口气,眼睛紧盯着云洲,他手中的箭已如流星离弦而去,与此同时,其他龙舟上的人也开始放箭射向玲珑珠。
一枚箭破空凌云,斜上桥栏,直刺缆绳!
数声惊呼在河面上响起。
“掉了,掉了。”
玲珑珠从栏杆上掉了下来,七色彩带缠绕着、飞旋着如一团飞火流星,明亮灿烂,夺人心魄。
龙舟上同时跃起三个人影去抢玲珑珠。一个虬髯大汉,一个年轻少年,还有一个,是云洲!
两只手同时抓住了玲珑珠,是云洲和那少年。云洲的轻功在逍遥门一向都是拔尖的。虬髯大汉稍逊一筹,离那玲珑珠半尺之遥,一口气提不上来,径直落了下来。云洲和那少年谁也没有松手,齐齐落到龙舟之上,我险些惊呼,因为,少年稳稳站在了船头,而云洲却只站了一个脚尖,惊险至极!
虬髯大汉双掌一推,直奔少年胸口,掌势凌厉刚猛,风卷残云,应是久负盛名的金刚掌法。少年一手抓着玲珑珠,一手接招,自是不敌,连退两步避让,云洲站在他的身后,本就落了一个脚尖,眼看即将被他挤入水中。我焦急万分,却只能默默咬唇。虬髯大汉欺身上前,一手抓住了玲珑珠,三人谁也不肯放手,挤在狭小的舟头形势十分紧急。
云洲一掌击向虬髯大汉,虬髯大汉身子一偏,接着推向云洲的胳膊,将掌力悉数引向了少年,又顺势送去一腿横扫。少年上下受敌,身子一倾落了水,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虬髯大汉扫腿之际,身姿尚未站稳,云洲一掌潜龙出渊击下虬髯大汉的腋下,虬髯大汉手下一松,云洲抢过玲珑珠,身子往后一纵,跃到了另一只龙舟上。
他单手举着玲珑珠,淡然傲立在舟头,一身白色衣衫,纤尘不染。
欢呼之声如潮般在河岸上响起,摘星楼上也有人情不自禁地赞叹谈论。
我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手心竟全湿了。
云洲纵身跃上鹊喜桥,手持玲珑珠踏上摘星楼。众人的目光都随他而动。
耳边响起皇帝的笑声,“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云爱卿,有子如此,朕都替你高兴。”
“皇上过奖了。”
云洲走到红毯之上跪下,玲珑珠被呈上皇帝案头。
“多谢皇上。”
皇上朗声道:“好身手,好胆色,朕赏你四品侍卫如何?”
云洲叩首谢恩,一字一顿道:“臣,想求皇上赐婚。”
云洲清朗坚定的一句请求如同是轰然一声惊雷,惊诧之余,瞬间有种奇妙而令人心慌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摘星楼上,似是山雨急来,风波欲起。
他话音刚落,我的手猛地一疼!这股痛感顿时让我悬到喉间的心骤然一落,江辰,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的手,我的手,此刻都黏着潮潮的汗,已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皇上又是一阵朗笑,“哈哈,果真是风流年少,官爵赏赐都不及佳人。朕倒是好奇,以云家的地位还有谁家女儿竟要朕来指婚才肯下嫁?”
我的手越发被握得紧了,似要被嵌进江辰的掌心,融入他的骨血。我愈加心慌紧张。
“皇上,她是……”
“皇上,臣有事容禀。”云洲尚未说出是谁,云洲之父的声音急急响起,硬生生打断了他。
“云爱卿,你说。”
“犬子胡闹,皇上不要理会。”
“唉,云爱卿,人不风流枉少年。云洲,你看上哪位姑娘只管说来,朕来成人之美,异日传开,这也是端午龙舟赛的一段风流佳话。”
“多谢皇上,臣想求的是……”
我紧张到极致,心弦绷紧得几欲昏厥,然而还没等云洲说完,他父亲再次急切地拦住了他的话头,“皇上,皇上,容老臣私下禀告一件事。”
“哦?”
云洲父亲附上皇上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下面一阵静默。
片刻之后,皇上叹了口气道:“云洲,朕封你为中郎将,你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流的时刻,又有如此一声好功夫,先立功扬名,将来朕再为你另指一位佳人。”
云洲急唤了一声:“皇上!”
云洲之父一声厉声呵斥,“还不谢恩!”
片刻之后,我听见云洲的低声谢恩。
我感觉到手上的力道骤然一松,而我自己一直情不自禁地屏着呼吸,绷着身子,此刻手里的支撑力道一弱,我的身子骤然一软。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我似是坐在一叶小舟之上,经历了惊涛骇浪滔天洪流,峰回路转之后,却没有柳暗花明,小舟出人意料地飘进了一潭死水之中。
云洲父亲在皇上面前三番两次如此费尽心力的阻拦,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知道云洲想求的是谁,他当初不肯答应,如今也绝对不能让步,即便是皇帝做媒,他也无法接纳。想到此,我心里充满了酸涩苦楚,眼眶也热热胀胀的难受至极。云洲之父如此决绝坚定的态度,我终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师父的担忧不无道理,想进云家,难如登天。
面对这样的严父,我是该遗憾云洲没有说出来,还是该庆幸他没有说出来?大起大落之后,我心里茫茫然空荡荡,竟是无悲无喜的一片木然。
众人从摘星楼上缓缓退下,皇上从楼东径直坐上銮驾被御林军护送回宫。官员与家眷从鹊喜桥各自回府。
江辰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片刻没有松开。我竟然没有力气抽出手来,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默地默跟在戚夫人身后,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戚夫人和戚将军走在前面,低声细语。
“大哥,你这次回京,皇上怎么说?”
“皇上将我从浙江调到福建,协同云知是治理海防,剿灭倭寇。”
“那,大哥后日起程便直接去福建,不再回杭州了吧?”
“嗯。依我看,辰儿年纪也不小了,在逍遥门学了几年武功,不如跟我同去福建,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所建树有所作为才是,趁着年轻力壮,好生历练历练。”
戚夫人嗔道:“大哥,我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也真狠心,居然叫他去虎狼之地涉险。”
“冰珑,富贵之家,孩子最最忌讳娇惯,否则将来一事无成。你看少容,被她母亲宠得成何体统?”
少容气呼呼地道:“爹爹,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大哥二哥,讨厌女娃娃,哼!”
“谁说我讨厌女娃娃?你看云末,斯文秀气,大方得体,哪里像你这样。”
我愣了愣,低头羞愧不语。
步下鹊喜桥,抬眼可见等候在轿旁的归云山庄的轿夫。 来时路,归时途,指向的都是归云山庄。我与云洲,注定就是错过,连当今皇上都无法成全这桩婚事,我终于可以彻底死心了。
我长叹一口气正欲上轿,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云末云姑娘?”
众人都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位年轻的贵公子疾步而来。我对他点点头,心里莫名地一紧。
“云大人约你今夜酉时三刻在起月楼的舒雅阁见面。云姑娘不去,他便一直等候。”
云大人?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云洲刚刚官封中郎将,的确已是云大人了。
他要见我?见有何用?他父亲的反对如此明显激烈,连皇上都不能让他允口接纳我。我心里一片凄苦黯然,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转身告辞而去,我愣在那里,江辰也愣在那里,只是握着我的手,越发地紧了。
上了轿子,江辰一直默然不语。从我认识他,从没见过他有如此沉默寡言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此刻的心情。云洲他一向光明磊落,今夜约我,竟然也当着江辰的面直说,我感到史无前例的无助茫然、孤单无依。我是去,还是不去?无一个人可商议。
云洲一向淡泊从容,举止有度,今日肯为我如此出格,豁出一切拼力争取,这份心意,我很感动。然而,越感动,越遗憾;越无望,越感伤。
当下结局,他仍是不甘么?约我前去,又有何益?我若不去,便对不起他的这番心意;我若去了,便对不起江辰,对不起师父和戚夫人。
理与情,孰轻孰重?舍与得,谁是谁非?心里拉锯一般地挣扎,令我快要崩溃,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放不下,解不开。
一路上,江辰没有说一句话,我有一种直觉,他必定猜出了云洲在皇帝面前想要求的是谁。否则,他为何一直紧握我的手,为何一改玩笑戏谑的态度,如此静默、如此紧张?他亲口说过喜欢我,师父和戚夫人也间接说过他喜欢我,我都不大相信,而今日,此刻,我竟然感觉到了,竟然有点信了。所以,我愈加矛盾。
回到归云山庄,戚夫人让人办了好大一桌酒席。席间,戚冲将军、少容、少华都兴致勃勃,戚夫人也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今日之事,更没有将云洲之约放在眼里,俨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江辰是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我则强颜欢笑,如坐针毡。
饭后,我回了房间,愣愣地坐在那里瞪着沙漏,我是去,还是不去?
我在屋子里整整纠结了一个下午,日暮时分,突然,门口传来戚夫人的声音,“小末,我有事想和你聊聊。”
我连忙拉开门,门外站在戚夫人,还有梅兰竹菊四位丫鬟。我有点奇怪,自我那日将卖身契给她们之后,戚夫人便将她们调到了她的房里,说是给她们留意婆家然后再嫁出去。今日为何又送到我的房里?戚夫人含笑进来,坐下之后,让梅儿姑娘把门关上,然后道:“你们把外衫脱了,将右臂抬起来。”
四位姑娘开始宽衣解带,我惊讶不已,这是做什么?
春夏之际,外衫只是薄薄的一层,她们脱下外衫之后,便露出内里的肚兜来,或桃红或翠绿,起伏旖旎,香艳无比。而肩头胳膊则露出白晃晃的一片如雪肌肤,嫩得能掐出水一般!
我虽然是个女子,也有点不知道望哪里看才好,眼皮直跳,我低头垂目,心里纳闷,不知道戚夫人到底要唱哪一出。
“小末,你看她们的右臂下侧。”
我只好抬眼去看,其中三位姑娘的右臂那雪白的肌肤上竟然都有一颗红色的守宫砂。更奇特的是,兰儿的肩上刺了一朵兰花,小竹的肩上刺了一片竹叶,小菊的肩上也刺了一朵雏菊。唯独梅儿姑娘,肩上什么都没有!
戚夫人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四位姑娘穿上外衫鱼贯而出,梅儿顺手带上了门。
戚夫人笑着看向我,“这四个丫鬟打小就被我从戏班子买来,精心调教,也的确是存了心思,想将来放在辰儿房中,江家子嗣单薄,我也想早些能抱上孙子。大户人家多是如此,许多男儿十几岁便当了爹爹。不过,辰儿自打去了逍遥门,眼中却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这几个丫头放在府中几年,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你方才也亲眼见了的。”
我讪讪地点点头,不知道戚夫人到底想说什么,是说江辰为了我一直守身如玉么?我的脸不由自主开始发热。
戚夫人叹口气道:“小末,我是过来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情爱之事,我一眼便能看得通透。辰儿的性子,大半随我。所以我更能体会你们之间是个什么境况。”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她都看出了什么?
“多少儿媳见了婆婆都是讨好不及,拼了命将最好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你却故意示拙,我自是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知儿莫若母,我并不是护短,只是心疼辰儿,他一片痴心,却不得法子,被你折磨得欲仙欲死。”
戚夫人,你老人家用词能委婉些么?我羞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对辰儿可能有误会,定是以为他风流不可靠才不肯托付真心。所以,我特意将这四个丫头叫来,让你亲眼瞧一瞧。”
我汗颜不已,“夫人,他向来都是嘻嘻哈哈,半真半假,我一向摸不透他的心事,他也从没对我明说过。和他有婚约,也是因为一个误会。”
“傻孩子,他以前和你只是师兄妹,你心里对他又没那个意思,他若是一本正经地向你表白心意,只怕你比兔子跑得还快,他更没机会和你整日缠在一起了。如今有了名分,你再看,他必定和当日不同。”
我略想了想,的确如此。自从师父将我和他定亲的事公布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的确明朗得天人可鉴,一些话、一些动作都……都让人脸热。
“我性子愚笨,觉得配不上他。”
戚夫人扑哧一笑,“休要妄自菲薄,情爱之事,可不是谁聪明谁便占便宜的。谁先动心、谁更痴心,谁便落了下风。不过,这情事之中若是斤斤计较谁占便宜谁吃亏,那就还是用情不够。”
我默然不语,心有戚戚。
戚夫人顿了顿又道:“其实,你既然知道色即是空,也应该知道不该以貌取人。他虽然外表风流,内心却很严谨,轻易不会动真心,可若是动了心,便极为认真。”
真的么?
戚夫人站起身走到门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笑道:“对了,你云师兄不是约你去起月楼么,晚上让辰儿陪着你去吧,不然我不放心。”
我无语,目送着戚夫人,愧疚渐生。
晚饭间,江辰依旧是面容沉静,话语极少,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格外深沉,我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竟然不敢坦然迎视。
饭后回房,眼看时辰已过,我心里越发痛苦挣扎,坐立难安,不知所措。
突然小荷包急惶惶地从院子里跑过来,火烧眉毛一般,“小姐,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刚才我去茅房,看见姑爷和少容小姐坐在秋千上聊天。”
“哦,这有什么?”
也许,他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虽然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但不知怎的,我心中对他暗暗生了一丝愧疚之意。
小荷包急得跺脚,“我听见少容小姐说:‘表哥说话不算话,明明说长大了娶我,结果不声不响就领了个嫂子回来,哼’。”
我惊呆了,难怪少华说她打江辰的主意,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我心里刚刚被戚夫人挑起的一些感动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一心想找师父那样的良人,让我安定安心,江辰却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地让我无法看清。我刚刚感动他的守身如玉,转眼却又糊涂了,他到底是在为谁守身如玉?莫非是为了少容?
“小姐,你赶紧去啊!”
我恍惚了片刻清醒过来,涩涩地问道:“我去做什么?棒打鸳鸯?”
“哎哟,小姐,你可沉得住气啊!这,这筷子都伸到你碗里了,眼看肉都要被人夹走了,你还吃什么呢?”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如,我亲自把肉送到她碗里好了。”
小荷包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气得直翻白眼。
我思忖了片刻,苦笑道:“他们在哪儿?”
小荷包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闷头在前面带路。
晚风清爽,夜色深沉,小荷包风风火火一副捉奸的架势,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一直感觉江辰是个风流性子,虽然相处四年未曾见他和别人有过一丝半缕的不清不白,但我总觉得这是因为逍遥门只我和小荷包两个女子,所以他才英雄无用武之地。刚才亲眼见到他房中四个女子都是处子之身,我觉得自己误会了他,颇为内疚;不料这内疚还未在心窝里暖热,又亲耳听见他正与表妹花前月下重提当年风流往事!他这性子,实在让人揪心。我实在捉摸不透,招架不住。
小花园的秋千上果然有人,但却不是一对,只有一个。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停住了脚步。
秋千,微微荡起,幽幽回落,像是温柔的水波,一起一伏。婆娑的树影中,那人如画中之人,朦胧迷离,镜花水月一般。
他从秋千上缓缓站起身,“小末,你来了。”
小荷包在我背后使劲推我一把,低声道:“小姐,头一次可得拿出点儿威风来,不然以后更收拾不了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我思忖了一路,终于说出一句自以为很得体的话:“江辰,刚才,小荷包听见少容和你聊天——她只是路过,无意中听见的。”
江辰怔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她就告诉我了少容的原话。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是师父一直教导我们,做人要讲信用。既然,既然你与少容早有约定,我,我愿意成全。”
江辰默不作声,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负手而立。
风似乎静了下来,花香袅袅暗自袭来。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走。我今日心情很乱,经历了这几番折磨,有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
“是你成全我,还是我成全你?”
我猛然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
“那年她五岁,跟舅舅来京,爬树摔断了门牙,哭天抢地谁也劝不住。我哄她道,长大了没人娶她,我会娶她,她这才不哭。你说,这可算是约定?”
这,委实算不得。
“她一心想让我娘将‘一衣不舍’在杭州开个店铺,将来做她的嫁妆,我娘怕给舅舅惹来口舌执意不肯,她便缠着我想让我答应。我不答应,她便翻旧账说我欠她人情。”
原来她打他的主意,其实指的是这个意思?
“小末,人心都是肉长,我一向嘻嘻哈哈,你只道我,心是石头,不会痛的么?”
“我从去了逍遥门,见了你,便上了心。当时年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后来,我渐渐明了自己的心意,却怕惊了你。一片真心隐在戏谑玩笑里,半真半假,半明半暗。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做不懂,我也不去管了。你装糊涂,我便陪你装糊涂就是。
“岁月荏苒,我终是等到今天。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母亲都看得出来,何况是我?你不说,我便不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等你就是。”
我似是被定住了,移不动一寸脚步,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眼。他似是自言自语,每一句都轻声轻气如在梦境。那些话轻柔悠远得如同天际浮云,花间私语。然而落在我的心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涛拍岸,浪涛如雪。
他轻轻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缓缓道:“他今夜约你前往起月楼。我亲自送你去,如何?”
去?不去?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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