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闭上眼睛后，我震惊地发现，我飘了起来。
几千里的距离像是不存在一般，我就这样飘到了林薇的身边。
她正和宋峥一起旅游。
我想伸手碰碰林薇，却发现，我根本碰不到她。
在她的眼中，我多半跟空气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现在的林薇，多半不知道我死了。
宋峥正在专心致志地开车，林薇却有些坐立不安。
她的黑眼圈有些重，看起来大概是没有睡好。
每隔几分钟，林薇就会打开看一眼手机。
往常这个时候，我多半会给林薇报备一下自己在干什么，但她很少回复我，只是偶尔发个嗯过来。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般。
又过了几分钟后，我发现，林薇打开了短信，开始给我发起了信息。
“昨晚，我有些话说的有些重了，但你一个男人，能不能不要这么计较？宋峥现在是我的合作伙伴，他对我余情未了也是好事，要是能顺利签下这单五千万的单子，我送你一台新车好不好？”
“韩成，有时候我觉得，跟你说话蛮累的，我都给你这么多了，你到底要怎样？”
看着林薇发来的话，我叹了口气。
林薇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只要给我点甜头，我就能跟她同归于好。
可她忘记了——
要是我这么在意钱，为什么愿意跟一穷二白的她结婚？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更何况，现在的一切，都是林薇的自欺欺人。
她跟宋峥，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的，只不过是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而已。
现在的林薇，就是在出轨。
见林薇心不在焉，宋峥调了调车内温度，问她要不要喝矿泉水。
林薇扯了下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虽然林薇没有说话，但宋峥还是给她丢了一瓶矿泉水过去。
没过多久，宋峥便停了车。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是一片草原。
原来，他们竟然要来这种地方旅游。
整整一天，林薇看起来都在分神。
晚上，宋峥甚至暧昧地问林薇，要不要跟他开一间房。
林薇摆了摆手，宋峥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最终，他到底没什么，但还是邀请林薇去他房间里坐坐。
这一次，林薇没有拒绝。
为了活跃气氛，宋峥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
下一秒，我便听到了电视里传来的报道。
“今日，南越雪山突发百年难遇的雪崩，救援部队已到达……”
啪嗒一声，林薇手中的塑料杯掉在了地上。
她刚刚接了热水，杯子一掉，热水溅在了她的鞋子上，宋峥想要帮她擦一下，林薇却退了一步，脸色有些发白。
我知道，林薇的记性一直很好。
所以，她肯定记得，我们约好要去的雪山，就是这座雪山。
接下来，林薇没有管宋峥，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一遍遍地拨打我的电话。
我却一直没有接。
林薇皱着眉，整个人都在崩溃和发怒的边缘。
她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下一秒，林薇骤然发怒。
她一把将手机砸向了窗户。
宋峥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
在他到来后，林薇糟糕的情绪终于宣泄了出去。
她跟宋峥骂起了我。
“也不知道韩成怎么回事，电话也不接，跟死了似的。现在知道不接电话了，以前跟条狗一样不停给我打电话求我早点回家的时候呢？怎么没有不要烦我的觉悟？”
林薇的话字字诛心。
想不到，她竟然是这样想我的。
跟条狗一样。
我的眼眶有些湿。
她一个女孩子，在创业过程里难免会受伤，会被潜规则，我只想尽自己所能保护她，却落得了这样的一个评价。
像狗一样。
原来，林薇是这样想她的。
那么，恭喜她得偿所愿。
从雪崩的那刻起，我再也不会缠着她了。
当晚，林薇很晚才睡着。
她将过去的电话卡丢在了草原里。
宋峥给她买了新的手机，换了新的卡。
林薇多半以为我还在跟她赌气，气她要跟宋峥出去旅游。
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知道，我是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下。
若是我失联太久，救援队和雪山的工作人员会发现不对劲的。
林薇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第一联系人。
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明白一件事。
我死在了那场雪崩里。
果然，在林薇跟宋峥旅游的最后一天，她接到了救援队打来的电话。
“您好，您是韩成的妻子吗？您的丈夫大概率死在了雪崩里，但很抱歉，我们尚未找见他的尸骨，但是找到了他遗留的登山杖……”
救援队的工作人员吐字清晰，只用三言两语，便完美地概括了当时的事发情况。
林薇的脸色白了又白，最终却是嘀咕了一句骗子，便挂了电话。
救援队似乎没想到林薇会挂电话，便又打了电话过去。
这一次，林薇干脆接都不接。
她不停地低声自说自话，说我怎么会死。
是啊，这么年轻的我，怎么会死呢？
林薇不停地给自己洗着脑，说服着自己，说我没死。
她说，她这么希望我死，都诅咒了我这么多次，可我还是没死，这次肯定也是一样的。
但很快，林薇就说服不了自己了。
因为，救援队用警局的号码给她打了电话。
几分钟后，林薇哭成了泪人。
她发了疯一般抛下了宋峥，从草原一路开车到了雪山。
这期间，林薇不吃不喝，除去给汽车加油的时候会跟工作人员说话，其余时间，她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
我知道，现在的林薇还心存侥幸。
她要亲自去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林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在到达雪山脚下的警局后，她却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没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警局快要关门时，林薇这才进了警局，哆嗦着嘴唇，说她要找我。
一个年轻的女警询问她：“请问，您是韩成先生的家属吗？”
过了良久，林薇这才轻声开口：“是的。我是他的爱人。”
警察带她来到了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遗物，全都是死者遗留下来的东西，有的被家属认领了回去，有的就这样放着，直到有人来领走它。
林薇一眼便看到了我的登山杖。
这支登山杖已经折成了两半，放在地上。
这是刚结婚那年我们两人一起买下的。
林薇知道，我最喜欢游山玩水，登山杖是必需品。
她订了两支登山杖，说要陪我一起去到处爬山玩，却因为忙着工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看到登山杖的那一刻，林薇哭得不能自已，两腿一软，竟然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警局里很安静，只响着林薇的哭声。
女警不忍地别过了头。
她哭了很久很久。
“韩成……韩成啊……”
“对不起……韩成……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爬雪山的啊……”
林薇不停地念着我的名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宝贝。
听警察说没有找到我的尸体时，林薇原本黯淡下来的眼睛猛然一亮。
“我要进雪山，韩成一定没死，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找到韩成。”
她死死地抓着女警的衣服，求她帮忙。
我知道，现在的林薇已经有点疯了。
救援队都说了，那个高度，我是活不下来的。
林薇却坚信，我肯定还在山里的某个地方，等她来找我。
她在警局附近租了个房子，给救援队捐了整整五千万。
林薇不是开玩笑的。
她是真的，不计代价要找到我，哪怕我真的死了，她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些天里，林薇不眠不休地跟进着救援队的情况。
我丝毫不怀疑，要是救援队再找不到我，林薇会违抗命令亲自进山。
哪怕周围的人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
林薇却一口咬定，我肯定活着，只不过是她惹我生气了，所以我才一直不出现。
现在的她不像个雷霆手腕的股东，倒像是个疯子。
可能是看不下去林薇如此颓废消极，在林薇来到这里的第十八天，宋峥也来了。
那天的林薇又跑去了警局，到了深夜才回到她租房的地方。
林薇刚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了粥的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眼里划过了几丝不可思议。
很明显，林薇也没想到屋子里会有人。
她的大腿都在颤抖。
很显然，林薇以为，这是我回来了。
“太好了——韩成——”
她冲进了厨房。
但是，林薇没有看到我。
她看到了端着粥碗的宋峥。
宋峥的表情倒是云淡风轻：“薇薇，你不能一直不吃东西，不然对身体不好。”
听着宋峥暖心的话，林薇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粥碗。
宋峥的脸上带了些喜色，似乎觉得林薇果然是喜欢他的。
下一秒，林薇却猛然将粥碗摔到了地上。
林薇冷漠地抬起眼皮，指了指门口：“滚出去。要不是你约我出去旅游，我也不会让韩成一个人去雪山。要不是你……韩成就不会死。”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听起来平静至极，却又波涛汹涌。
宋峥看起来有些意外。
他显然想不到，身为他初恋的林薇让他滚出家去，还是为了我。
“林薇，你清醒一点！”宋峥抓住了林薇的肩膀摇晃，脸色很差，“韩成已经死了！早在去雪山那天，他就死了，难道他死了你就不继续生活了吗？”
看起来，宋峥似乎想劝林薇走出去。
可现在的林薇跟疯了没什么两样，听到宋峥说我死了，林薇便尖叫着甩了他一巴掌，说我才没死，还让宋峥离她远点，她现在看到宋峥就恶心。
场面混乱而荒诞。
而身为闹剧主角的我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林薇又哭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接近疯魔。
我知道，现在的她开始怨恨宋峥了。
因为，她觉得我是生她和宋峥的气，才会跑到这么远的雪山，死在雪崩之中。
宋峥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一点。
现在的林薇，一点也不喜欢他，也不会继续生活。
在冷笑了一声后，宋峥终于缓缓开口。
“林薇，接受我好友申请的人是你，邀请我出去过生日的是，若即若离一直跟其他人暧昧的是你，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的更是你！这些年里，你多少次背叛韩成，你自己心里清楚！害死他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我，而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
林薇的脸上血色尽失。
她歇斯底里地赶走了宋峥，哪怕宋峥威胁她，不会再跟她合作了，一向在乎工作的林薇也毫不留情地将宋峥推出了门。
宋峥摔了一下，似乎扭到了脚踝，最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重新回家后，林薇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被她放在卧室衣柜里的断掉的登山杖，把它抱入了怀中，好像她抱着的不是登山杖，而是在抱我。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薇不断重复着，韩成对不起这五个字。
这么多的道歉。
我飘在空中，揉了揉眼眶。
要是她再早一点道歉就好了。
可惜从来都没有如果。
我们两个早已同床异梦，这是事实。
可能因为生气，宋峥选择不再跟林薇的公司合作，那笔五千万的单子彻底黄了。
这时候正是各股东交锋的时候，往日里干劲十足的林薇却兴致缺缺地卖掉了自己的股份。
她将这笔钱投给了其他的救援机构，希望能把我活着带出雪山。
此时，距离那次雪崩已经是两个月。
所有人都告诉林薇，我不会活着了。
哪怕侥幸从雪崩里生还，这么多天，我也会死。
最讨厌别人反驳自己意见的林薇在面对这些观点时却始终保持沉默，甚至破天荒的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断地跟救援人员道谢。
甚至，骄傲的林薇跪了下来。
她突然磕了个头。
很重的声响。
她的额头流出了些，工作人员慌忙将她扶起，林薇却只是眼神涣散地流泪。
这一刻的她，大概也清楚了一件事情。
我回不来了。
在距离雪崩第七十天的时候，林薇的家门再度被敲响。
她大概以为那人是宋峥，便直接大喊着让他滚。
门外那人不再敲门了。
几秒后，一道声音却响了起来。
“……林小姐，还请您节哀。我是韩先生的律师……还在患癌症的时候，他就拜托了我，让我在他死后，将一些东西交给您。”
在听到这句话后，林薇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律师的话让林薇不得不再度面对这个事实。
我死了。
而早在死前，我就给她留了些东西。
可能见林薇一直沉默不语，律师便有些尴尬地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
这时，林薇才捕捉到了过去的她一直忽略的东西。
她颤抖着声音问律师：“在他……患什么的时候？”
几秒后，律师才轻声回应。
“癌症。”
林薇踉跄了下，显然被这两个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字眼击中。
癌症。
很早以前，在陪林薇去医院时，我们就在走廊上看到了被推着走的癌症患者。
当时的林薇害怕地缩了一下。
听着患者家属的痛哭声，林薇小声地跟我说，得这种病好可怕。
可在吵架时，她又要用得病而死诅咒我。
那时的她大概是想不到，时隔多年，这句话如同一颗延迟发射的子弹，慢慢击中了她的眉心。
林薇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终于还是让律师走进了家门。
律师顿了下，这才慢慢地拎起了放在门口的保险箱，走了进去。
根据我买过的保险，在我死后，林薇是受益人。
律师将我的遗嘱交给了林薇。
她哭到了不能自已。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韩成，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欠你太多了，还不完的。”
面对着眼前薄薄的几张纸，林薇哭到了崩溃。
我写的遗嘱经过了律师的润色，变得公事公办了起来。
但这张遗嘱字里行间里都是对人世间的留恋。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死。
我想好好活着，想过着最简单的一日三餐的生活。
如今，就连这个愿望，也变成了一场梦。
律师交代完了一切后，有些不忍地将保险箱给了林薇。
“保险箱的密码是您的生日。韩先生说，里面有些东西要给您。”
可能是不想打扰到她，在说完这句话后，律师便离开了这里，独留林薇一个人看着保险箱发呆。
她几次三番伸出了手，似乎想打开这个保险箱，但到底是没有这份勇气。
“……韩成，保险箱里肯定没有好东西。你是不是早就记恨上了我跟宋峥？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你怎么可能给我留什么好东西呢……对，不会的……”
林薇原本涣散的目光变得有些期待了起来。
我知道，现在的她只想赎罪。
她觉得她对我有愧，所以无法接受我对她这么好。
可事实却是，哪怕在死前，我都念着她。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林薇猛然打开了保险箱。
——里面没有她设想的恐怖的东西。
躺在保险箱里的，只有三样东西。
一张我们的结婚照，她送给我的第一只表，还有一封信。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长，那只手表早就不走了。
林薇捧起了那只表，哭得像是个孩子。
那张结婚照拍摄于我们一起私奔去结婚的那天早晨，虽有些褪色，但照片上的我们笑得很开心。
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我依旧会想起那天。
穿着白色长裙的林薇戴了只红色的蝴蝶结，拉着我的手，穿过了大街小巷，带着我一路跑到了民政局。
现在的林薇穿着黑色的丧服，对着这张照片痛哭流涕。
林薇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就将它重新锁回了保险箱里。
这一晚，林薇一夜无眠。
林薇一夜之间变了。
三十二岁的她自立门户开了公司，公司的名字叫成薇。
用了短短三年，她就把公司的规模扩大了十几倍。
员工上下都知道，这个公司是林薇用来纪念她的亡夫的。
有合作方不知从哪里要来了我的照片，想把跟我长相相似的小年轻介绍给她。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时，林薇只是无动于衷地摸摸手上破旧的旧式腕表，说她不要。
你看，林薇。
其实拒绝这些事情也很简单，不需要逢场作戏的。
这个道理，三十五岁的林薇明白，三十二岁的林薇却不明白。
看着现在的林薇，我只觉得有些可惜。
但凡她在过去变成现在万分之一的模样，我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个结局。
林薇还惦记着结婚时的誓言，要跟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这些年里，宋峥也变了。
他后面随便找了个人结婚，婚后，他妻子跟其他人跑了，还卷走了宋峥的全部财产，让他成了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宋峥最终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薇的表情未变，只说这是宋峥的报应，还说，她也会有报应的。
提到报应时，林薇的表情竟然有些期待。
我了解林薇。
她比任何人都想死，却又怕死后遇到我。
在林薇三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她独自去了雪山，走过了我走过的路。
这次的林薇没有遇到雪崩，顺利爬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时，林薇站到了悬崖边。
寒风呼啸而过，胆子最小的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林薇张开了双臂。
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我听到了。
她说的是——
“韩成，我来了。咱们约过的，生生世世。”
话音刚落，林薇便像一只鸟一样飞下了雪山之巅。
我自嘲一笑。
这么多年了，林薇都没有打开保险箱里的那封信看。
那封信很短，只有一句。
“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吧。”
林薇不知道，在我眼里，我们的约定都不作数了。
她为了这个虚幻的约定熬了几年，还是决定死亡。
我感觉到自己一点点消失了。
在林薇坠落到地面的前一秒，我的意识终于彻底消散。
看起来，上天还是仁慈的。
我跟她，真的缘尽了。
五天后，新闻报道。
“一女子跳下南越雪山，经调查，她系六年前雪崩死者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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