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产(2)
我并不知道“脚先出来”会有多严重。
其实产妇生产的时候,胎位不正时有发生,只有头先出来才是顺产。如果脚、胳膊、臀部先出来,那小孩的身子就是折在腹中,很不容易生产。
特别是脚先出来,往下走的时候胳膊往上折,就会卡在宫口那儿。
当然那时候,这些我都不懂。我很是后悔,我应该在之前多读一些医书,把这些道理都知晓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但是,我却知晓“郑伯”的典故。郑伯是“寤生”,就是脚先出来,其母差点因难产丧命,遂才厌恶他。
我想着此事,心内不免越加地怕。
寤生,如今轮到我身上了。
我是运气太差了,不曾出现什么体弱小产或别的毛病,却弄了一个胎位不正。
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种时候,我总能想起许多的事情。我曾经被父亲下令鞭打,被嫡母关进祠堂受冻挨饿,被太后禁闭在琼宫里受苦,被皇后下药,被司徒静仪和叶桃衣设计……
呵,那么多次,不都是化险为夷了么……我这个人就是命硬,我就像杂草一般,野火烧不尽。
可是,当我将手伸进被褥里,拿出来看到满手血的时候,我还是泪如雨下。
这一次,比以往多少次都要可怕,死路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以往都是旁人想要我的命。我多谋善虑,机关算尽,总能找到解决之策。只要运用自己的心智将要害我的人攻破了,我就能活。
可今日,是老天要与我过不去。
谋先事则昌,事先谋则亡。难产,是我怎么也没预料到的,若是宫寒、体虚、滑胎之类的,在生产之前张御医就能够诊治出来,对症下药……可胎位不正,却是表面上康健无事,到了最后措手不及。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我不通医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屋子的下人手忙脚乱,看着三位御医冷汗涔涔、愁眉苦脸,看着自己身下的血水越渗越多。
外头有些许的嘈杂,忆芙跑出去看了一眼,而后高呼着与我道:“皇上来了!娘娘您放心吧……”
我苦笑,皇上来了有什么用呢。什么“龙威庇佑”,都是虚的。夏侯明又不是华佗在世。
三位御医从屏风后头出来了,方嬷嬷给我放下了床帐,掩住我的身子。境况已经足够骇人,连御医都要上前了。
我腾出一只手腕来,几个御医给我轮流诊治,每人都诊了许久,然后又退下了,凑在一块儿商议对策。
我依旧按着产婆的教导来用力,等了半晌,御医那边才有些眉目。张御医做主开了一张方子交给方嬷嬷,蹙着眉头道:“只能先下催产药,再含参片。”
参片是早就预备着了,立刻有伶俐的宫女给我塞进嘴里。我则惶急地问道:“催产药和参片,会有效么?”
张御医神色愁苦,勉强对我躬身答了一句“娘娘请安心。”的宽慰之语。
我眼睛又是一热,涌下了更多的泪水。看他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虽从医多年,遇上难产亦是焦灼。
医女只好也跟着宽慰我道:“脚先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要更用力才生得下来……娘娘别怕,平头百姓家里遇上您这样的境况都是用催产,也大多有效……”
我没法子,只得心里祝祷着喝下这些汤药后会好起来。药汁子比之前更苦,我喝下之后的确多了力气。
但下头仍是没动静。
我已经生了两个时辰。
产婆急得满头大汗,两个医女也不知所措,只能在旁侧呼着:“娘娘请用力。”
我何尝不知道用力,我已经累的大汗淋漓了,也痛得把嘴唇咬破,但好似无甚功效。
我喘着粗气,问林姑姑道:“怎样了?好还是不好?”
林姑姑不敢说“不好”,只是抿着嘴,神色焦灼地掀了被子一遍一遍地看,又伸手进去摸。她也摸出来一手血,与我颤颤地道:“奴婢……摸不到孩子。”
我一听,心里又沉下去一分。我已经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可脚还没出来。
至少要出来一点儿啊……这样产婆才好伸手去帮我。
殿门处有个面生的小内监一直徘徊着,脚步很是杂乱急促。又等了一会儿,他止不住进殿来,拉了方嬷嬷道:“还是生不出来么?皇上也急得很……”
我看他的衣饰就知他是御前内监,皇上来了之后,按着规矩,是坐在外头等候,不可进血房。
可看他的样子,显然,夏侯明亦是束手无策的。
他只能等在外头,一遍一遍地过来催促、探看,却想不出法子。
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
但再好的身子,不眠不休一天一夜之后,也只能垮掉。
我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天色,从白昼到黄昏,从入夜到子夜,从漆黑到黎明,从黎明再次到正午……
我的嗓子喊哑了,方嬷嬷曾劝我用了一碗菜粥,但到了第二日的时候,我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我泪眼婆娑地抓着医女的手,一遍一遍地问她们孩子有没有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和软弱,我这一辈子都逞强,是死到临头也不肯掉泪的人,我这一天把从前欠着的眼泪都流光了。
然而就算我服软哀求,也与事态无补。医女和产婆都神色慌乱,看我问,要么是不敢回答,要么是咬着唇劝我安心。
林姑姑则道:“奴婢几年前给镇南侯府的少奶奶接生,生了三天三夜,最后母子平安……娘娘别怕,您是皇室贵胄,怎么会有事……”
我别过脸去,这样的话她们已经说了千百遍,可我也知道生得时间越久越危险。
至少现在,我已经浑身脱力,被剧痛折磨地神志恍惚。
御前又遣了两个产婆来伺候,还从内医院调了几名医女来。我知道,夏侯明对这一胎万分看重,这个样子,是把宫里头最精干人都送过来了。林姑姑累了一天,屋子里多了人也很挤,新过来的产婆便顶替了她,让她先下去歇着。
可我是一刻都无法歇着。而新来的产婆并不比林姑姑能干,她也是和林姑姑一样地探进我脚下去探看,又因为孩子出不来而无从下手。
我的视线终于开始模糊。
我清明地听到屋子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产婆焦急地“啧啧”声,还有外头夏侯明的动怒声。
皇后和宁妃也在,我听到皇后的焦灼与担忧“都已经一天一夜……”,夏侯明则狠厉道:“若有什么闪失,琼宫上下的宫人就一并殉了”,还有宁妃细声细语宽慰的声音……
这个世界的声色,此时在我的耳中是清晰而难以触及的空灵感觉。
唯一真实的事物,是我那高高隆起的下腹。我闭上眼睛,在手腕上再缠一道缎带,然后再一次用力……
又是剧痛!
产婆却仍旧在摇头。
我昏了过去。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眼前漆黑一片,那样浓重而辽阔的黑色,漫无边际。
我以为,我会跌入一个冗长的梦境中。甚至再也不会醒来。
然而不过是瞬间,我的鼻尖之下猛地刺痛,然后我就回过神来了。我眼前是耀目的明黄,扎得眼睛蒙蒙发花,再略一清醒,定睛一瞧,便看到夏侯明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庞,他的手指掐在我的人中上。
他一双眼睛都是红的,里头尽是血丝,头发也散乱下来几根,不像样子。他虽然懒惰没教养,但因是君王身份,从来也不曾这么狼狈。
他恶狠狠道:“你敢死,朕就叫你死了也不得安宁!”
我上唇被他掐破了,疼得厉害,此时他还不放手,我便要去掰开他的手。
我哑着嗓子呼道:“皇上不可进血房。”我生死一线,却还是记得规矩的。
夏侯明“哼”了一声,对这规矩不加理睬,只是手上又用了一下力警告我道“不要再晕过去”,最后才放开我。
我被他这么狠狠地掐了一番,脑子里清醒无比,短时间内不会再晕过去。他盯着我道:“朕就在这里,等你生下来。”
此话一出,我身侧有无数人都跪了下来,口中呼着“万万不可……”
我亦惊愕,皇帝闯进血房来是大不祥,夏侯明竟要在此地久留……就算嫔妃难产一尸两命,也不能损了皇帝的福寿。
再则,他又不是神医,就算在这里陪着,也是帮不上忙只会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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