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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星象(2)


几日下来,我都过得气闷。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一日外头突有杂乱之声,琼宫里传话的小内监急急地奔来主殿,打着千儿禀道:“娘娘,娴婕妤那边出事了,哭求着要娘娘去一趟秋水阁呢!那样子很不好……”

我早知娴婕妤活不久了。想她已经怀了七个月,旁边多少人如狼似虎地盯着,这一胎能保到现在已经算她有本事。只是再多的权谋心术,也难抗衡皇后独大。

我现在自身难保,怕是帮不了她的……但最后思量着,我还是扶着宫人去了秋水阁,又遣人去请张御医同去。

秋水阁很是荒僻,步辇行了一个时辰才到。我下了辇,见不过是一个三面合围的小院落,与内务府宫女们的居所相似,只是里头连院墙都塌了。

听闻这地方囚禁过几位嫔妃,还曾有一个极受皇帝爱重的贵妃被当时的太后禁足在这儿,生生折磨死了。

我什么样破败的屋子都见过,进去时老鼠从鞋面上跑过去了,并不以为意;倒是宫女玫儿被唬得不轻。

然而我刚踏进去,屋里头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宫女就奔出来了,直奔至我脚边跪下,哭天抢地道:“俪妃娘娘!娘娘可来了,我们家主子等着娘娘救命啊……”那老嬷嬷是最忠心与娴婕妤的,在我面前竟将额头都磕破了。

我命她们起身引了我去探看娴婕妤。室内的摆设连琼宫里的宫女房都不如,四壁斑驳之中蒙了积厚的灰尘,整个屋子是黯淡无光的。我微微眯了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床榻上搜寻她的身影,却找不到;又四下看了看,才发觉她守在一处勉强显出光亮的窗子前,正伏案执笔。

我很是惊异。司徒静仪一见了我,面上立即蓄出大滴的泪珠子,扶着腰身就过来跪拜。她的身子比我上一次见到时要消瘦得太多,抓住我裙摆的双手都显出泛白枯瘦的骨节,我蹙眉问她道:“都病成这个样子,怎地不躺着?还在这儿做些什么活?”

我自然知道她绝非善类……然一则我是没法子,若不帮她只能由着皇后把我们逐个击破……二则是怜悯那未出世的稚子。

司徒静仪抓着我,哭得极凄惨。司徒太后在的时候,她一向以才女自居,气度雍容;后来家里败了,她也挺着骨气不肯叫人小瞧。我是从未见到她失仪的。

她现下是被逼上绝路了,甚至明知我自身难保又不是多良善的性子,却也只能抓着我这根救命稻草。这样哭了许久,方才喑哑着嗓子地道:“俪姐姐,俪姐姐……您不知那慧慈师太,是师太吩咐了要嫔妾日日抄经,吃斋念佛,道唯有如此才能洗清嫔妾的凶兆。内务府里的管事们知道了,也附和着师太,每日送来的膳食都……”

我立即听明白了,这慧慈竟真是个作弄人的好手,一个抄经,一个吃斋,这手段用在双身子的人上……想来慧慈受了皇后不少的好处,定是唯皇后之命是从了!

想来也是,若不这样折腾,她就不是皇后了……宫里的孩子已经不少了,难道要加上一个“四皇子”?娴婕妤被星象所困,皇后是真没打算着要她活命。

可那慧慈……我原本还想不到会这么严重,我只晓得她贪财,但她毕竟是念佛剃度之人,再怎么也不能……可不曾想,这世间的恶人并不会因皈依了佛祖就能向善的。

我不由大怒,道:“慧慈枉为佛门中人!她伤天害理,就不怕入阿鼻地狱么!”

“姐姐心善,可这宫里怎会论什么佛道呢,又何谈报应……”司徒静仪依旧不肯起来,我扶她也无用,只哀哀地道:“嫔妾只能求着娘娘了!娘娘是有生养的人,最是良善了,求着您就当是帮一帮嫔妾的孩儿,稚子何辜啊……”

我心内黯然,她说的何尝不是正理。若有报应,这宫里的人都该死绝了。明觉寺是国寺,和宫内的达官贵人们多有牵绊,在这天下权势的密集地里头,不会因着吃斋念佛就能学会良善……

她也实在会说话,她猜着我是对孩子有些悲悯的。且她话中另有所指。我与她都是育有皇嗣的人,皇后对她动手,是因着她与我一条线,更是因着她的肚子。她若真死在这儿了,我岂不是唇亡齿寒、独木难支。

我对这司徒氏,真是且喜且恶的……她沉稳聪慧,即使在绝境之时也能想出好法子来,而不会如叶桃衣一般烂泥扶不上墙。只是也有个弊端,就是不能让她股子劲儿反扑到我自己身上……司徒太后在世的时候,她虽没本事扳倒我,但也是个挺大的麻烦。

现在她能这般强撑着,自然是好事。我叹一口气,微微点头道:“婕妤快先起来吧。这地儿阴冷,又是冬日。”

她看我神色关切,颇有伸手帮忙的样子,眼睛里的希冀越发浓重,叩了一个头才肯起身。她由老嬷嬷搀着,极艰难地挪上了榻,又抓了我的袖子道:

“娘娘大恩,嫔妾来世也难报了。”说着不住地拭眼角:“钦天监大人所言,虽有些依据,但毕竟全在他一张嘴上。云南那儿的霜灾,说是星象的凶兆,其实皇上也明白……若是能有哪位重臣上个折子,给皇上提个醒儿,皇上或许就……”

我眉头一挑,娴婕妤便不敢再说下去。也难怪,这司徒一族里还是能人辈出的,娴婕妤虽是女流却能窥探朝堂,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愧是她。

只是我现在在宫内失宠,怎能再给我大哥找麻烦,不说成不成,若是被威北侯倒打一耙就……

我自是摆手道:“皇上明察秋毫、才智过人,自然是明白的。鬼神之说向来飘渺,这一回的霜灾又被说得玄乎,皇上应是不信的。但关键在于,天下百姓与朝臣们都是信的,就算皇上驳了,那些年老迂腐的朝臣们却不会依,云贵那边或许会起怨怼之心呢!你还是省了这念头吧。”

我说得不疾不徐,却十分严重。她听了更是不敢再求下去,只含着眼泪不住地咬唇,悲切道:“嫔妾……嫔妾只求着娘娘救命,求娘娘给指个生路吧……”

我听着微微摇头,叹息道:“皇后的意思,就是要你一尸两命。生路何谈容易……”

皇后这一步走得极稳,可以说这司徒氏就是笼子里的兔子,无任何法子可脱身。一则,是皇后权势熏天,宫里头的内务府、宗人府哪个不是会做事的,自然要上赶着逢迎她;二则,这一回皇后的把柄抓得好,云南霜灾、星象呈凶,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捏不着错处;三则,是夏侯明的态度。其实这才是关键之处,夏侯明对这个皇嗣是没什么上心的,皇后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来都有恃无恐。

司徒静仪哀哀地瞧着我,只盼我能给她一株救命稻草。我想了片刻,才缓缓与她道:“虽然山穷水尽,但也不是没法子……这法子,还要看你肯不肯呢。”

她一听,面上立即显出神采来,忙呼道:“嫔妾母子的性命都是娘娘您的,娘娘说什么,嫔妾都……”

“这法子其实你也能想到。”我不动声色地将她抓在我衣袖上的双手给松开了,也不瞧她,依旧淡淡地道:“你去凤仪宫求见皇后,承诺她将你的皇嗣交由她抚育。这或许不能保你的命,但孩子应该是能活了。”

我说完,她登时沉寂无声。

她许久都不曾回应我,只兀自低着头,隐约能看到那被她咬得泛白的唇。

我心内一冷,不想这司徒静仪……天底下的母亲哪个不是一心想着孩子的,就算皇后那样阴狠的人,对儿女们也是拼了性命的。可我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还做着母凭子贵的春秋大梦呢!还巴望着能度过这一劫,而后与我联手扶摇直上,最后再……

若按着我的法子,且不说一辈子与荣华富贵无缘了,这条命也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若能让出这个孩子,皇后或许真会接纳。但身为生母,她生产之后必定会被皇后处死。辛苦将养子拉扯大,这孩子心内却装着别的母亲,皇后是决不允许的。

但眼下境况,能保住孩子就已经是上策,用自己一命换子嗣一命,难道不值得么!呵,怕是她并不看重血脉亲情,看重的只有权势与荣华呢……

我偏头瞧一眼她,见她依旧犹豫,忍不住道:“我还当你会是个好母亲!看来本宫想错了。”

正在这时候,外头的张御医却进来了。秋水阁简陋,也没个通禀的人,他急急地就进殿来与我们禀报道:“娘娘,这秋水阁险象环生啊!微臣方才发觉了这个……”

我忙回过神来,见他手上捧着一株草叶子。

“是寒虎草。”他肃然道:“东边小院里种着一大片,是落胎的东西。旁的还有些紫蔷、木薯之类……”

司徒静仪已经听不下去,双手捧在面上嚎哭起来。

我并不觉得震惊,我带张御医过来,就是让他瞧瞧这屋子的。皇后娘娘一向谨慎稳妥,最喜欢天罗地网。

秋水阁偏远,皇后把司徒氏扔到这种地方,不仅是为着折腾她。天高皇帝远,可不是方便下手么。

“拔了!都拔了!我要活下去……”司徒静仪抓着那心腹的宫女,喑哑地喊叫起来。

我在侧冷淡道:“若拔了,岂不是告诉皇后你看穿了?还死得快一些呢。”

她一愣,大而空洞的眸子茫然望向我。半晌,她微微闭了闭目,终于松垮下来,道:“嫔妾听娘娘的。嫔妾会去凤仪宫求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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