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生啊，好像怎么选都有遗憾
山林间雾气弥漫，天尚未亮，周遭寂静，一片漆黑。
顾逢拿着手电筒传过一片树林，夜里下过雨，满地泥泞，他从来不知道，听起来不过几公里的山路会这么遥远。
从山的这头到山的那头。
学校像是耸立在云间。
学校不大，只有几间土房，桌椅陈旧，但是并没有积攒多少灰尘，他站在讲台上，俯视着讲台下空无一人的课堂。
他走出教室，旁边就是教师办公室，屋里放着两张办公桌，角落放着一张床，来到床边，床上空荡荡的，只有已经蛀虫的木板和铺满灰尘的棕垫。
很多年前，爷爷就是睡在床上，趟过淹没膝盖的暴雨，守着每一个孩子。
在靠窗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打开上面的锁扣，露出一面崭新的国旗。
学校门口的旗杆，常年受雨水侵蚀，已经看不出本色，鲜艳的国旗飘扬在风里，他坐在旗杆下，阳光一点点渗透进山林，驱散雾气。
不远处的山头响起鞭炮燃烧的声音，林间群鸟四散。
唢呐声不绝于耳。
他知道，是爷爷要下葬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几间土房，眼眶蓦然一湿，这所学校太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用十步路就能走完的教室和操场，然而是爷爷的一生。
骄傲固执的少年，在这一刻泣不成声。
比起最后一眼，他更想让爷爷走得路上，能看到他最想看见的。
国旗飘扬在白云之下，下课的铃声响彻山谷。
……
思绪回到眼前。
顾逢若有所思抬起头，自嘲一笑：“我或许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昏暗的楼道，少年扬起的下颚线，棱角分明，他明明仰着头，却比垂着头的时候，更加丧气。
宋又有鼻尖发酸，眼泪掉个不停。
搂着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他垂在裤缝的手，在她的身后拿起，又轻轻放下去。
“我就说不是那个意思。”宋又有自顾爸动手打了顾逢以后，就一直对顾爸不满，此时更是：“大人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小孩呢？”
顾逢听出她语气的责怪，不由搂过她的背，笑了起来。
只有她，任何时候，都觉得他是对的。
哪怕错了，也一定有他的原因，可以被原谅，可以被理解，可以是对的。
他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顾逢不生她的气，就算不错了。
“毕竟，我那天好像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顾逢微微一顿：“至少大家是那样觉得。”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婶婶说：你是家里的长孙，你让一个小姑娘替你捧灵牌？你看看人孩子，这一路上，膝盖都磕破了。”
他答：“应该的。”
就像是在骂她活该。
可她觉得顾逢不是那个意思，大人或许会不相信自己的小孩，但是她会永远信任顾逢。这是一次次把她从倒数的尾巴拽起来的顾逢，这是会帮她揉手做作业的顾逢，这是被她恩将仇报，仍然会再帮她一次的顾逢。
这是把她卖了，还让她心甘情愿帮他数钱的顾逢。
因为他一定会有办法把她再赎回去。
“可我不是大家，我是宋又有。”她微微一顿：“是跟着你一起长大的宋又有。”
顾逢哑然失笑：“宋又有，明明全世界，最不信任我的人就是你。”
宋又有回想起旧时的点点滴滴，尴尬的清清嗓子。
“我，我，我也没有那么不信任你……”
话音未落，一道阴影从上笼罩下来。
宋又有抬起头，魏欢站在上一层的台阶，目瞪口呆看着他们。
四目相对。
宋又有猛的推开顾逢，顾逢的背随之撞在后面的栏杆上，疼得皱起了眉。
魏欢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转身往回走，“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宋又有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茫然地望着顾逢。
顾逢揉着背，“别看我，随便他怎么想，我不在乎。”
他都不在乎，那宋又有就更不在乎。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跟魏欢解释，任由他怎么想，而魏欢也再也没有问过他们。三个之间达成一种诡异的默契。
后来，顾逢十七岁生日。
宋又有将没有拆封的PSP塞进他的书桌抽屉，顾逢下意识就是拒绝，而宋又有轻轻回道：“这从一开始，就是我们送给你的。”
顾逢哑然。
宋又有问顾逢，从故乡回来后，那段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他如实回答，他在爷爷的办公室抽屉里，发现一本日记，里面有工作和琐碎的日常。
说完之后，顾逢陷入短暂的沉默。
窗外群星闪烁，顾逢站在阳台前，垂眸俯视着街边亮起的路灯，“可还是好遗憾。”
他以为走过爷爷的人生，心里的遗憾就能被填满了。
日记很多，装了整整一口袋，他从爷爷参加工作的第一本日记翻阅。十八岁，爷爷从技术学校毕业，是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
他学得不是师范，但莫名其妙走上了教师岗位。
用他的话来说，是命运选择了他。
而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
十里八乡的孩子都归他教，每一家的闲事也归他管，孩子要辍学回家耕田、嫁人，他的管，当爹的喝醉了打孩子，他也管，骑着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
后来，镇上发展越来越好，让孩子们统一到镇上读书，他这个老校长才彻彻底底退休。
回首爷爷过去的几十年，与无数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将青春和热血都挥洒家乡的故土。
在爷爷十年前的一本日记里，夹杂着一封学生寄来的信。
大致内容顾逢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您给了我一双翻越大山的眼睛，让我有勇气和机会走出大山，如今我回到家乡，希望能延续您点起的薪火，让更多孩子拥有翻越重重大山的能力。”
顾逢也在日记里找到爷爷对他“严格”的原因——因为他的人生太一帆风顺，如果只听夸赞的声音，会忘记自己是谁的。
所以，他一直告诉他，你不过如此，和世界上的每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顾逢也如他所愿的这些年，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过如此”，而他对宋又有那么宽容的原因更是离谱——
因为小孩受得打击太多了，要多夸夸她，给她自信。
宋又有也不辜负他期待的——自信心爆棚，从来没有因为成绩而自卑过。
他以为只要他理解了爷爷，也可以释怀的。
可是他还是好遗憾。
至于在遗憾什么，他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一块，不知该拿什么填满。
“顾逢，”宋又有犹豫的咬着嘴唇，缓缓开口：“你想知道在医院的时候，爷爷最后说了什么吗？”
顾逢回过头：“他说什么？”
“他说，他可能等不到你了，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不然赶不上的人，该有多遗憾。”宋又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说，我们要是对你坏一点儿就好了，他就可以做一个和蔼的爷爷，不用扮演你人生中的坏人。”
顾逢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扣住了面前的护栏。
“他说，他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长这么大，他从来没说过喜欢你，也从来没有夸过你好棒。早知道现在会见不到你，上一次送你离家的时候，就应该抱抱你的。”
“最后，他说，要是能再看一眼学校升旗就好了，不过，应该也看不见了吧。”
那是爷爷一星期里最清醒的几分钟，而这几分钟都是对他的遗憾。
宋又有拉着他的袖子，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顾逢，你不要遗憾，人生这道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的。”
话音落下，顾逢转身抱住了她。
“宋又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少年极力克制的声音，浸漫了隐忍的悲伤。
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打湿了她的衣衫。
“你不要安慰我，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顾逢努力不让自己的发出让人同情的颤抖，“就这样静静站着就好了。”
宋又有如他所言，只是静静的站着。
他心里最空的部分，奇迹般的被填满，心灵深处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从那一刻，他就知道，往后的岁月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能是宋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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