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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代帝师


自那之后,苏府东苑门窗紧闭、日夜不开,厚墩墩的窗帘也给拉得严严实实。

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站在堂屋门口吩咐:“这里没什么可伺候的,你们都上后院歇着去吧!”

说完,这小娘子气吞山河地转身关门,徒留大少爷的“琴棋书画”、少奶奶的“诗词歌赋”八大婢女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隔着门扇,大伙儿瞪眼儿瞧着大少爷的身影冲到门口,用力拍打、大嚎大叫:“放我出去!我不念书!放我出去!我不嫁……呃……我不念书!”

可怜大少爷叫了不过须臾,就似被大少奶奶的纤纤秀影揪着耳朵活活捉回了里屋。

一众丫头隔着窗纸,分明看见大少爷的身影抱着柱子垂死挣扎,无奈少奶奶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儿,大少爷“嗷”地一声吃痛撒手,终于放声大哭着让少奶奶拖回去念书了。

仰彼朔风,中有嚎啕,其声之哀,余音袅袅。

丫鬟们心善,听不得主子被虐待出如此惨无人道的声音,所以大伙儿有志一同地堵上了耳朵。毕竟少奶奶是真厉害,谁也没有真救主子于水深火热的良心,再说当丫头给的工钱也犯不上卖命。

唏嘘之余,丫头们鱼贯奔了后院儿,聚众嗑瓜子儿聊大天儿去了。

堂屋之内,柳溶月偷眼上瞟,就见苏旭手持戒尺、端坐正中,正恶狠狠盯着自己,仿佛她再背错一字一句,他就要当场打她手板。柳溶月天生胆小,苏旭一瞪眼,她就一哆嗦。

无奈之下,柳溶月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在“老婆”面前,捧着书本和尚念经般地吟诵不绝,假装头悬着梁啊锥还刺着股。

东苑每日文武场儿带打,刀马旦少奶奶新编全武行《三娘教子》这码事儿呢,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实在是呜嗷喊叫动静太大了!少奶奶纵有本事把所有丫头婆子轰出去不许围观,依旧有好奇心重的小厮贴着门板,想偷听个只言片语当乐子传。

时间略长,大伙儿都听出来不对了:以前大少爷读书,者也之乎;如今大少爷读书,一塌糊涂。自从大少爷遭了雷劈把自己磕傻了,好像真把满肚子学问撂爪全忘,白瞎了他以前满腹经纶。

难得这位大少奶奶停机有德、还识文断字,所以鞭策丈夫不遗余力。

真是鞭策!少奶奶真拿鞭子测啊!

只要大少爷背不出书,少奶奶非打即骂,甚至不给饭吃!

可怜堂堂相府公子、身有功名的朝廷命官,让媳妇儿逼得时常自揪双耳、罚蹲旮旯。那样玉树临风的公子爷如今日日面向墙角儿,天天哭得鼻头儿通红。

惨啊!太惨了!

家中出了如此上下颠倒之事,怎么瞒得过苏家父母?这回都用不着苏夫人着急,气鼓鼓地苏尚书很快拍开了东苑大门!

其时,堂屋之内正是血雨腥风兼着鬼哭狼嚎,丫头小厮黑压压在门口听窗根儿的趴了一片。

苏尚书还没进屋,就听屋里的儿媳妇声嘶力竭,拍桌子大吼:“‘子谓公冶长’什么?你再说一遍‘子谓公冶长’什么?”

随即,苏尚书便听到自己儿子哽咽哭泣:“可……可妻也,虽在抽屉之中,非其罪也……”

抽屉?哪儿来的抽屉?那是缧绁!

苏尚书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就听屋内“咣当”巨响,吓得苏尚书差点儿跪在当场,还好身边的小厮手疾眼快将老爷堪堪扶住。

然后,苏尚书就听儿媳在屋里拍桌大吼:“抽屉?!哪儿来的抽屉?!那是缧绁!”

不得不说,他这儿媳倒是总能跟公公想到一处去。

屋内沉默片刻,陡然传出爆哭,苏尚书分明听到儿子嚎啕声恸,仿佛刚死了亲爹。

儿媳妇一声断喝:“不许哭!”

他可怜的儿子抽噎背诵:“可妻也……哪儿来的抽屉……非其罪也……”

苏大人在门口听着,半是生气半是心疼。可父子天性的慈爱终究压倒了恨子不成材的恚怒。

只为屋里的儿子哭得实在太惨,苏尚书听得抓心难过:想他的旭儿从小读书不用爹娘操心,且这孩子心性坚强,从五岁那年就已绝了如此大声嚎泣。如今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定然是被儿媳欺凌到万般无奈!

想到这里,苏尚书脸色陡变,他推门就进、口中大嚷:“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眼见苏尚书脸挂寒霜地不请自来,气得五官挪移的大少奶奶连忙起身行礼:“爹。”

门口众仆万没料到老爷居然怒到就这么虎着脸冲进去了,房门一开,几个听窗根儿的小厮差点儿撞老爷身上。

屋内的气氛相当尴尬。

苏旭正被柳溶月气得额上青筋乱蹦,他都没想明白老爹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倒是那个不成器的柳溶月,看见“亲爹”如见救星!

她居然吸溜着大鼻涕奔跑过去哭喊诉冤:“爹!别让我念了,让我歇会儿吧。咱家大牲口晚上还有个歇呢,我怎么就不配有个喘气儿的功夫呢?”

苏旭都要气疯了!我废这么大劲教你念书,你出工不出力地念了个水过地皮湿!你还有脸说委屈!

柳溶月只听身后苏旭猛拍桌子:“驴能拉磨!骡能驾车!你胸无点墨,如何走马上任?你自己不用功,还有脸和牲口相提并论!”

苏尚书听了这话,气得胡子都要撅起来了,敢说他儿子不配和牲口相提并论?!这是要造反啊!

那日,温文儒雅的大学士指着儿媳妇的鼻子破口大骂:“无知泼妇!一派胡言!我竟不知世间还有你这等无法无天的女子!敢对丈夫如此狺狺无礼!?你爹就是如此养育于你么?”

给气到头晕眼花的苏旭猛不丁让亲爹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一时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他顺口答音:“是啊!我爹正是如此养育于我!”

苏尚书差点儿没让理直气壮的儿媳噎背过气去!

他一甩袍袖,面如寒霜:“我来问你,你为何同你丈夫大呼小喝?纲常伦理,你还要是不要?女德女戒,你还守是不守?”

苏旭满脸焦急地辩驳:“爹!我在教旭郎读书啊!他年后就要去宛平赴任,此刻还迷糊若斯!过往学问悉数忘却,如此胸无点墨的相公,将来如何为民父母?我督促他日夜读书,如何叫错?有道是,子不学,断机杼!”

儿媳说得仿佛有理,苏尚书一时语塞。

柳溶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父亲身后探出头来犟嘴:“子不学,断机杼。可不是子不学,断脊椎!爹,他打我!他奔死里打我!”

苏尚书听了儿子告状,不由对着儿媳吹更加吹胡子瞪眼:“纵使旭儿大病一场、神思恍惚,他也不是任你摆布的婴孩!我儿中过探花!我儿名声在外!你个无知妇道也配教他功课?!你也配对他大呼小叫?!你还敢捶楚于他?你大逆不道!”

苏尚书刚要回头再斥儿子病后懦弱,竟被妇人欺负。却见爱子哭得梨花带泪,他依依拉着自己衣袖,含泪哀求爹爹庇护,看来好不可怜!

苏尚书再细看时,只觉儿子如今娇养得面颊细嫩、神情稚拙。旭儿自从大病,恍惚小了许多,如今站在眼前,居然有种说不出的粉雕玉琢、秀色夺人。试问天下哪个父母不爱俊俏儿女?

苏尚书看着儿子,陡然心头大疼:想我儿上次露出如此神色还是二十年前呢!

他伸手抚摸儿子哭湿了的面颊,声音不由缓和:“我儿不哭,我儿不哭。”

他回头责备儿媳:“便是念书,谁家先生不是说好道?似你这样如狮似虎地连打再闹,别说旭儿大病初愈经受不住,便是我这为官多年的老者也难免膝盖发软,差点儿当场……呃……咳咳……”

苏旭没听明白:“您差点儿当场如何?”

苏尚书当场瞪眼:“我没跟你说那个!”

苏旭垂头撇嘴,心道:还不是您老起的话头儿……

苏尚书翻翻桌上的书籍,见《中庸》、《大学》、《孟子》悉数被放在一边,只有《论语》被儿子牢牢握在手里。有道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虽是杂剧之中的不羁言语。可要论做官,这本书装点门面,那是必不可少。

见儿媳倒是懂行,苏尚书心气略消,他批评儿媳言辞却未见缓和:“你那是教人念书吗?便是当场杀猪动静也不过如此!您那嗓门,我在二门之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妇道人家河东狮吼,你不嫌丢人现眼吗?”

苏旭不服气:“爹!上任在即,他的功课还一塌糊涂。说也不听,教也不会,对着如此驽钝之人,我怎能不着急上火?自然忍不住高声!”

苏尚书顿时大怒:“胡扯!什么叫一塌糊涂?哪儿来的驽钝之才?还不是你不会循循善诱,难堪教育之职?要说别个还算罢了,若说教书育人,我是先帝的师傅!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内行?老子自己就是状元!旭儿从小还不是我悉心教导才能成才?你这恶毒蠢妇,当面诋毁夫婿,实该重重责打,还不赶紧退下?!等我待会儿罚你!哼!在我苏家还轮不到你误人子弟!”

苏尚书扭头牵起儿子的手来,轻声细语:“旭儿,不哭。坐过来,爹爹亲自辅导你功课。”

苏旭这辈子从来不曾被老爹排揎至此,更有门外仆人们窃窃私语、对自己指指戳戳。

“妇道人家如此泼辣。”

“打骂丈夫,成何体统?!”

“怎么跟个野女人一般?又不贤惠又无品行。”

“啧啧,只怕是个克夫的白虎精罢?”

这些不堪闲话不断飘入耳中,苏旭顿时满脸羞惭,他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讥讽指摘。即便是同年进士奚落他功名不顺,也断不会这样对面品评,不留情面。心中怨愤到了极处,苏旭挑帘冲入内室,他赌气地想:爹!你就挤兑我吧!你再挤兑我,我就当场上吊给你瞧!

唉?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简直活似个娘们儿!苍天啊,我怎么越活越像娘们儿了?

诗素本来觉得少奶奶打骂小姐实在过分,现在看“她”让老爷骂个狗血淋头,又觉少奶奶也挺委屈。诗素向苏尚书福了福,扭身追着少奶奶进屋好言安慰去了。

诗素现在觉得自己是他俩人的丫头。对占了小姐身子的苏旭,她莫名也待他不似外人。

坐在内室的少奶奶这回看来是气着了,“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胸脯急速起伏。

只看那样子,就是委屈大了。

诗素叹了口气,殷殷给少奶奶倒了杯茶来:“您消消气儿,润润喉,这两天闹得不善。老爷不让您教,您就歇会儿呗。外面的话,您也别往心里去。您家那起仆人您还不知道么?各个有口无心的胡说八道。”

苏旭愤而抬头:“我错了吗?我叫她读书有错吗?就要去上任了,她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要不是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怎么会大声小声?那就不会把爹闹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

诗素想了又想,还是把含在嘴里好几天的话吐了出来:“您那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么?我家小姐压根儿不想去上任。牛不喝水,您还能强按头吗?再说我们小姐也不是那块当官儿的材料儿啊,依我说不如算了。您把官儿辞了,省得她丢人现眼。您二位念念经、修修道,也许哪天碰上个高人就换回来了呢!”

苏旭泄气摇头,满脸悲苦:“那……不行的……哎……说了你也不懂!”

他是自己为难自己知道:倘若他按部就班入了翰林院,好歹授个编修,现在辞官还好说个突患重疾,众人只会惋惜他命中无禄。如今这个局势么,那个难相与的圣上定然疑他是心怀怨望!朝中也必有爹爹的政敌落井下石!可此间厉害,这些女子如何听得明白!

诗素看少奶奶愁肠百结的样子,只好再劝:“您家老大人不是帝师吗?那您还愁什么?没准儿让您爸爸教育两天,我们小姐就开窍儿爱念书了也未可知呢。您不就是老大人教出来的吗?”

苏旭骇笑:“听他吹牛!我爹这些年忙于政务,他何尝有空教我?”

诗素撇嘴:“可是老大人说了,他会循循善诱!我听着总比您这要打要杀的强了许多。我们小姐胆子小,再这么下去,您吓也吓死她了。”

苏旭刚要还嘴。

突听外间循循善诱的苏尚书陡然发出狮子怒叱金刚吼!

帝师把桌子拍得山响,嗓门震下了房梁旧土:“什么叫‘君子不哭’?!那是‘君子不器’!我说你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你小时候的本事呢?越大越回去了不成!”

也是这一嗓子太冲,也是屋里人毫无防备,苏旭手中茶碗差点儿让老爹呵得直飞出去。

诗素双腿发软,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屋内两人相顾纳罕:这是怎么了?

诗素哆嗦着念佛,心想:哎呀,敢情帝师嗓门儿也这么豁亮!

就这么个发愣的功夫,他俩就听外面的小厮高声惊呼:“可了不得了!老爷厥过去了!大少爷您别软啊!您好歹站直了再说!”

闻听此言,苏旭和诗素立刻并肩冲了出去。

外间已经乱作一团!

这边儿苏大人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一手捂胸、一手指着儿子,不住地倒气儿;那边儿大少爷双膝着地,让小厮搀着才勉强没有软成一团。

苏旭扶起自己老爹,连揉胸口再按后背,他慌忙回头吩咐:“看什么看?还不请大夫去?来俩人!抬春凳儿!送老爷回房歇息!”

接过诗素递过的茶碗,苏旭强喂老爹喝了两口热水,眼看父亲气色好了些,他不由低声埋怨:“爹,您说您教亲儿子,上这么大火干嘛?!”

苏大人扶着“儿媳”的胳膊,颤抖摆手:“你不懂……就是跟自己亲生儿子……才真上火!!!”

诗素捶着苏尚书的后背劝道:“老爷!您何必呢?少奶奶不会教书,跟大少爷拍桌子打闹很不像话。您说她的那两下子呢?咱不是说好了循循善诱的么?再说您不是给先帝当过师傅么?您给皇上家教书也这么豁出性命吗?您倒没把人家皇上吓个好歹的!”

苏大人幽幽叹息:“要不然……你以为……先帝怎么……二十五就没了……”

瘫坐在一边儿的柳溶月大骇自语:“合着当官儿就是跟皇上拼谁命硬是吗?那我更不去了!”

苏大人单手颤抖地指着儿子,满脸神情只合“死不瞑目”四字可以形容。

苏旭连忙朝柳溶月大使眼色,要她赶紧闭嘴!

不过须臾功夫,一众小厮抬起苏大人要将他送回后院休息。

临出门时,苏旭就见父亲一把拽住了自己,老头儿脸色苍白,老头儿气息奄奄:“少奶奶!旭儿以后还是你教吧……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反正您也没贤惠名声了,要怎么管您自己看着办吧……”

众目睽睽之下,“恶婆娘”苏旭连忙推辞:“别别别!您是帝师,教您儿子我可不配。”

苏大人有气无力地躺在春凳上,跟儿媳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帝……帝师也恨不得多活几年……”说完这句,大学士接连挥手:“快走!快走!我要回屋躺着!”

小厮齐声答应,抬了老爷飞也似地离了东苑。

柳溶月就见得了尚方宝剑的苏旭慢慢回身,满脸狞笑地望向自己。

那日朔风横吹,那日乌云蔽月。

风中云下,烛火飘摇。

爆起的灯花儿映着苏旭森森白牙,寒芒一闪。

他对她说:“来吧!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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