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马不识途
翌日宛平内宅
按规矩择定的乳娘需高髻新衣,宫装以进。
王明珠没想到县官夫人居然拿出自己的脂粉匣子、让贴身丫头服侍她梳妆打扮。
所谓宫装,要穿交领右衽的短袄、丝绸绣花的长裙。这套衣裳本该县里出,这次却是王正家给“女儿”置办送来。那包袱里有绛袄、蓝裙,小荷包里还贴心地塞了些碎银、铜子儿。
如此搭配颜色,落在王明珠这曾经的大小姐眼中,觉得未免“乡气”。可摸摸这柔软精织的料子,她又自愧过去三年无福穿戴。王家给了她二十两纹银以为给女儿做替身的酬劳,那么现在荷包里这些零钱,显是为她设想,免得“女儿”初入王府手头拮据。
人家待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也算厚道。忽然想起家中久未谋面的父母,王明珠瞬间有泪盈睫。
穿戴已毕,诗素真心夸赞:“娘子生得好美,打扮起来就如新娘子一般。”
王明珠深深地“嗳”了口气。从小到大,她见过许多新娘,也曾无数次肖想过自己做新娘子的动人模样。可她万没想到,自己此生竟然无福红妆花轿,被吹吹打打地抬入夫家。
而这幅艳妆穿戴,竟然成了莫大讽刺!
不多时吉时已到,宛平县就要将她送入京城。
王明珠端庄起身,向苏旭沉沉下拜:“夫人大德,小女子今生无福报答,来世定然结草衔环。”
苏旭连忙搀起明珠,他将那纸休书悄悄塞入她的衣袖。
看明珠感激点头,苏旭于附在明珠耳边嘱咐:“你此去自己保重。虽做了王府乳娘,此生未必求出无期。唉,我劝你报仇之语,是怕你一时心窄,倘若你此去王府能过得顺遂,将前尘往事一概忘了也是福气。做人最要紧是顾好自己。”
王明珠银牙一咬:“夫人是世间难得慈悲的女子。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说罢,王明珠下跪叩头,然后扭头就走。
这一拜毅然决然,这一走衣袂生风。
目送锦衣女子越走越远,终不可见,苏旭心中竟隐约升起了怆然悲壮。
他知道,自己今生大概再见不到明珠了。
不久京城礼仪房传出消息:宛平县张王氏相貌端正、礼仪娴熟、身子强健、乳汁醇厚,着入府待选。又半月之后,秦王妃诞育世子。
依旧例,世子需生养女婴的奶口哺育,明珠便理所当然地留下了。
可怜大兴县令这些日子让礼仪房的公公挤兑得死去活来,眼见这桩难办的差事终于有了完满着落,大兴曹知县感动之余,给宛平知县送了两筐春橘以为谢礼。
大兴衙役口口声声自家堂尊说了:“当官儿都不易,大人败败火。”
柳溶月苦笑收下,打赏了衙役,又给曹知县回礼了些春茶。
经此一事,宛平上上下下都道:“这回王里正肯把女儿送来做奶口,是堂尊太太劝说有功。”
“咱太太也不是一味厉害,办事的手段还是有的。”
“对对对,帮夫也骂夫,要不是这样儿的厉害太太,咱大人这么硬的八字儿也压不住!”
苏旭自做了女人,好容易得了众人夸奖,无奈苏旭那些日子就是闷闷不乐。
送走了王明珠,苏旭一直心不顺。这并非为他对明珠存了什么心思,纯是想起来明珠的遭遇就心头火起!以前不是娘们儿,未想过这事儿;现在做了娘们儿,陡然觉得天地不公!
那天下午,苏旭坐在窗边儿愤愤不平;王话痨伺候在廊上嗑着瓜子儿;看奶奶脸色不善,柳大人战战兢兢侍立在侧;诗素搬把小板凳儿坐旁边儿笑么滋儿地听着。诗素现在就爱听奶奶骂街,奶奶不愧是考上探花的聪明人儿,骂街都合辙押韵、别出心裁,比她家的女先儿说书还要好听。
果然,诗素就听奶奶言道:“想明珠混得这么惨,她又有什么错儿?让丈夫欺成这样儿,连个出首替她告状的娘家都没有!摊上这样儿的娘家,可说是倒霉以极!”
王话痨在窗外应声:“我听说是她对不住咱家大人,她爸爸才不认她,怎么说也是闺女不孝在先……”
苏旭怒道:“我呸!那分明是她爷们儿不好!想王宝钏也让她爸爸轰出门儿了,薛仁贵混成皇上,王宝钏还不是照样儿杀回家给爹甩脸子看!谁比谁孝顺!同是姓王的闺女让亲爹轰出门儿,怎么王宝钏就成了娘娘上大戏,王明珠就后半辈子抬不起头呢?”
苏奶奶这番话旁征博引,听得柳溶月张口结舌,诗素直欲鼓掌叫好。
廊上的王话痨连忙附和:“那就得怪明珠当初看男人走了眼。”
这话苏旭更不爱听:“谁没看走过眼?王明珠不就是十九岁那年看错个爷们儿吗?我都这么大了,去年上街买个西瓜还是馊的呢!”
嘴闲不住的王话痨一边儿剥着大兴县送来的橘子,一边儿给奶奶捧哏:“就是就是!这隔皮儿看瓤儿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哎?少奶奶你这么大神通还亲自挑过西瓜呢?”
苏旭将头一点:“要说这挑西瓜也是个手艺。不是!谁跟你说西瓜了?我是说人!当然了,人也是会变的!便如同是个西瓜,即便当日看准,也难保过两天不坏!就是个橘子,放久了它也长绿毛儿不是?”
王话痨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真捞出个不新鲜的橘子,他不禁挑个大指:“奶奶您太圣明了!等什么时候大人不干了,咱支摊子算命去,就我这张罗加您的忽悠,咱能把李夏朔的买卖彻底挤兑黄了您信不信?”
诗素哈哈大笑:“我看行!”
一提李夏朔先生,老实巴交的柳溶月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算了算了,李先生够倒霉的了!明珠眼瞅着也有了去处,咱说点儿别的不行吗?”
可诗素听得兴致盎然,她根本拦不住。
诗素好稀奇地问道:“少奶奶!那依着你,碰到明珠姑娘这样的事儿,咱们女子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苏旭痛心疾首:“这就不关男子女子的事儿!依我说,男可休妻、女可休夫,能过就过,过不了和离!夫妻互殴入罪!买卖人口流放!世人都少对别人私事指指点点!这才是正理!”
王话痨随喜赞叹:“就是就是!我还让我老板辞过活计,落魄得捧碗出去要饭呢,现在我不是也衙门里当差了么?我最烦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就恨不得从今往后谁也别笑话谁!”
柳溶月搔搔脑袋:“您二位说的倒是都对,可这一时半会儿咱也实现不了不是……”
苏旭一拍桌子:“所以老子心里烦啊!”
柳溶月让他吓得一激灵,听出来苏旭说了错话,柳溶月连忙往回找补:“太太别烦,太太别恼。那什么,您老到底要怎么才能痛快点儿呢?哎,羲和,我看你都别扭了这些日子了。好容易今儿个春和景明,天光大好,不如下官陪着您去后园赏花……”
谁知这会儿正赶上苏旭气吞万里如虎:“赏什么花?要过瘾你就陪老子去郊外骑马!”
柳溶月杀鸡抹脖子地朝苏旭使眼色,那意思王话痨还在外面儿呢,你别“老子老子”的!
苏旭自知失言,十分懊悔。
王话痨连忙巴结:“要去郊外的话,我叫了齐肃来一起伺候……”
然后他就听室内的奶奶莺声呖呖,仿佛媚眼如丝:“一起什么一起?我要去和大人双双出门散心,你们俩跟着瞎掺和什么?”
王话痨听了奶奶如此娇柔言语,脚下一滑,差点儿没坐地上。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柳大人,此刻如个铜丝儿缠的般颤颤巍巍。
她已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让苏旭揪着脖领子薅出房门的?
她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让苏奶奶用纳鞋底儿的锥子威逼着爬上骏马。
她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勉强骑马,从衙门里横着溜达出来的?
她就知道她现在是耗子见猫—彻底麻爪儿了!
柳小姐本不会骑马,无奈苏旭非说她会!苏奶奶这话别说柳溶月,就连她胯下马都不信!
柳溶月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着自己没侧歪到地上!
苏旭非说他骑了十来年的马,他的身子定然记得!
柳溶月都快气哭了:我做了十来年的活儿,您还不是把自己给缝到了褥子里?!
今天从后门溜出来,柳溶月就听男装策马的苏旭不停嘴儿地叨逼叨:“你别绷着劲儿!你松快点儿!这是马不是虎!你怕什么啊?你得依着它来……”
柳溶月心里这个骂啊:依着它我得从它身上滚下来!您的坐骑都冲我翻大白眼儿了您没看见吗?我还要怎么才算顺着它?我给它磕一个它能不能饶了我?
无奈柳大人现在是骑马难下,也是苏旭有意去郊外散心,这二人二骑,信马由缰,慢慢地出了宛平县城。
那日天光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数月不曾出门的苏旭感惠风和畅,看天清气朗,不由深深地吁出了一口积郁胸中许久的块垒之气。
他随口吟诵:“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柳溶月颤声应和:“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端地是马足难行!”
听柳溶月如此糟践《兰亭集序》,苏旭诙谐心起,他轻挥马鞭一抽柳溶月的坐骑,哈哈笑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大矣!”
这匹白马苏旭养了许久,虽然神骏、步履却稳。这会儿得了主人讯号,它迈开步子“泼喇喇”地小步向前,驮着特别慌张的柳溶月一路向前奔去。
柳溶月抱着马鞍吓得“嗷嗷”大叫,苏旭拉着她的缰绳哈哈大笑。
暮春郊外,四野无人,这又叫又笑的两个家伙跑马到处,激起路边水畔鹧鸪乱飞。
许是乐极生悲,许是苏旭太过大意。
柳溶月毕竟不熟骑术,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她陡然摔下马来,“骨碌碌”翻滚良久,才停在一处芳草地上再不动了。
苏旭悚然一惊,他连忙飞身弃马,提起袍子冲到柳溶月身边。
然后他就看见,柳溶月这摔的吧……跟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天,胸脯不断起伏,嘴角却是微微翘起。
苏旭心头骇然:坏了!摔着脑子了!
他一手拽起她的手腕急急给她诊脉,另一只手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他慌张呼喊:“月儿!柳溶月!你能看见吗?你能听见不?你哪儿疼?你说话啊!”
那天苏旭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久,等到他都诊出她脉搏平稳、不浮不沉,竟是个吃嘛嘛香儿的脉案,这才听柳溶月如说梦话般幽幽开了口:“苏旭啊……我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你知道吗?我才知道,跑快了,路边儿的柳树都成了整块儿的碧……天边儿的桃花儿火样红……我白活了这么大……竟然不知道纵马嬉游这么好玩!”
突然,柳溶月诈尸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好兴奋地抓住苏旭的手:“苏旭!咱们再跑一会儿吧!”
苏旭“呃”了一声,他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见柳溶月“骨碌”起身,朝着白马飞奔跑去。她这回再没用他帮忙垫脚,自己搬鞍认蹬顺利上马。
苏旭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她居然真地控住了他的躯壳!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手腕利落地甩鞭一响,她胯下的白马如同认主一般欢叫一声,撒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柳溶月兴奋地觉得自己学会骑马了!此事说来毫不稀奇!今天刚开始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屁股让马鞍拍得生疼。她想双脚蹬镫站起来,却又没那么大力量,只好这么随波逐流地被骏马颠着,可她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现在又占了这么副身高腿长的躯体,就这么颠着颠着,她忽然就学会了身随马动。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儿,柳溶月突然开窍儿,她松开了紧握马鞍的手指,她抬头看向了前方。
自由自在的春风,呼呼地从她耳边刮过;眼前笔直的道路,仿佛可以直通天边。
对着这样的景色,柳溶月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八年的循规蹈矩都是荒废光阴!
她甚至笃定,倘若她后娘能时不时出来纵马散心,她都不会为了那些微末小事寻她小孩儿的晦气!要是能见识这样广阔的天地,谁会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苏旭一愣之下,连忙上马狂追,他真害怕她再摔一跟头,又把什么都忘了!
如此一个满脸傻笑地开心猛跑,一个忧心忡忡地担忧狂追,他两人顺着官道一路跑了好久好久……
一直跑到苏旭的坐骑体力不支、喘出缕缕白气,他才好歹吆喝着柳溶月勒住缰绳。
柳溶月好兴奋地兜转马头:“苏旭!谢谢你带我出来!今天好生过瘾!”
眼见苏旭额头见汗、单手叉腰,人马皆喘的样子,柳溶月顿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苏旭,你累了啊?”
苏旭擦了把汗,强自嘴硬:“我……当然不累。我就是没想到你还真挺能跑……”
他看看远处夕阳西下,跟柳溶月好商好量:“天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你要是喜欢,过两天我们再来。”
柳溶月骨子里是个温顺的人,她连忙点头:“好啊好啊。天快黑了,回去晚了不好。”
苏旭说:“走吧。”
柳溶月说:“走啊。”
可是他俩谁也不曾催动马匹。
苏旭满脸狐疑:“走吗?”
柳溶月指着前面的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咱是从哪条道儿上来的么?”
苏旭想不到居然落到如此窘境:“不是你带路的吗?合着你也不记得走哪条道儿啊?”
柳公子含羞带怯地摇了摇头:“自然不记得。我跟你说我从来不会记路。怎么你不认识?”
苏旭一拨拉脑袋:“我光顾着追你啦!”想一想,他简直不敢相信:“你不记路,那你出门儿是怎么回家的呢?”
柳溶月满脸无辜:“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出过门儿啊!”
天边乌鸦飞过,苏旭眼前一黑。
听闻迷路这个噩耗,苏旭走了老远还是不能相信:“不是吧?你怎么可能就没出过几次门呢?”
柳溶月数着手指头:“我这辈子主要出过的远门儿吧……我记得就是去年跟我爹从金陵进京;再就是除夕下午咱俩赴任;除了殷山底下碰上杨周氏;就是今天跟你纵马了!”
苏旭都快哭了:“我算听出来了,您这辈子敢情就没走过回头路!”
柳溶月满脸无辜:“你以为呢?我前十八年基本上不出二门的啊!”
苏旭凄苦地呼噜了把脸:“怨我!我就不应该抽风拽你出来!”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柳溶月突然开口:“苏旭,你说咱要带了王话痨来,这荒郊野外的他能找到人问路不?”
“我猜他会撺掇咱俩扔鞋。”
“他自己怎么不扔呢?”
“王话痨打来宛平就没洗过脚,他敢脱你敢不拦着?”
“嗯,想着倒是有点儿辣眼。”
“苏旭,人说老马识途,你的马能认道儿么?”
“试过这次不就知道了么?”
“苏旭!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我已大彻大悟。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教您念书我就想开了。”
“苏旭!你讨厌!”
古道、西风、路上走着两匹骏马。
夕阳西下,马上驮了对儿欢喜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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