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琴瑟和谐
宛平后宅
苏旭背着手慢慢地从三堂向后宅走去。
今日他们捉住了七个贼子,找着了一具女尸,起获的赃物正在清点,就连苏旭心心念念的殷山迷案都似渐渐有了头绪。
可苏旭丁点儿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收束一幅简陋渔网,他已经隐隐看到渔网笼罩住了狰狞的巨蛇。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对付这可怖的怪兽?他甚至不确定这世道是不是站在妖物一边的!
皇帝说,只要地面不生风波,就准他回翰林院去做个侍读学士。话是这么说,但什么叫“生风波”?苏旭觉得皇上不在意民女冤枉与否;皇上不在意宛平有多少阴私鬼祟;皇上甚至不想知道他大哥是如何驾崩的!
皇上就想顺顺当当地做他的太平天子,最好谁也别来打扰!
那么他要如何自处?僚属都吓得腿软了,他还查得下去吗?
想到这里,苏旭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人间实在太过荒唐!
所以苏旭不想回屋,他觉得自己没脸去见柳溶月!
柳大人做了快一年的官,人家哪一桩不是以圣人之言为圭臬?哪一件不是奉公守法对得起天理良心?怎么轮到他这从小饱读圣贤书的做官,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呢?
苏旭信步走入了后园,他想去透透胸中闷气。
然后,他就看到柳溶月在后园打秋千。
怪不得她找他要个秋千,原来她这么会打秋千,她肯定想玩儿这个好久好久了。
柳溶月打秋千压根儿不用人推的,她直直地站在秋千彩板上,那秋千却似可如她心意般地飞到半天云里。
苏旭今日才知秋千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它能让慈悲澄净的女孩子重新回到天上去。
或许她们原本就该在天上,这污浊的世道压根儿配不上她们!
在清清白白的月亮底下,在翠叶萧疏的桂树枝上,身处半空的柳溶月显然也看到了苏旭,她忽然向他展开可爱的笑容,她就像个仙女从云头落下。
柳溶月就着秋千落势,轻快地从踩板上蹦下来:“羲和!你回来啦!”
在皎洁的月色之下,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真心的笑脸。
她那么好看,她闪闪发光,她是春天的花,她是秋天的水,她们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清澈美好,好像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涤荡这里的污浊恶气!
那一瞬间,苏旭甚至觉得只为有了这样纯真可爱的生命,人世间才不同于三恶道!
苏旭接住了柳溶月,搂着她,抱着她,闻着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苏旭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他觉得自己愿意为她跟谁把命拼了。
察觉苏旭的不对劲,柳溶月狐疑地抬起头来:“羲和?你怎么啦?”
苏旭的眼光慌乱躲闪,她那么高兴,他不想坏了她的心情。
苏旭随口支吾:“嗯……我……累了……也饿了……”
柳溶月当然明白,天到这般时刻县官才从前头回来,这必然是忙足一天。
她开心地牵着苏旭的手:“走啊!回家!月儿这回出门赚了钱了!我买了好吃的给你!”
柳溶月拉头牛似地拽着苏旭往前走,苏旭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跟着她。
柳溶月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苏旭那难得犯傻的样子一眼,不觉“噗嗤”笑了出来。
苏旭觉得柳溶月的手好轻,她的脚步也好轻,她长长的裙摆无风自动,好像个飘荡的仙灵。在光芒暧昧的月亮下面,她瞧着他眉眼带笑,媚态盈盈。
那一刻苏旭的心忽然就软了,他好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和她分开!
一点儿和她分开的风险,他都不想冒!
宛平内宅
内宅屋里灯火温存,柳溶月这回出门经商看来真是赚了!
粗瓷碟子里少见地码着切得细细的牛肉,诗素破天荒地炒出四个菜来!
苏旭拿着饽饽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上回对着这么多碟子吃饭还是在家当大少爷的时候!他爹虽然挣得少吧,但就这一个儿子还是管饱饭的!说老实话,寻常日子他爸爸也不给他吃这么多荤腥儿!
今天就当过年了!
柳溶月满脸得意地给苏旭盛了一碗热腾腾粳米粥:“羲和慢慢吃,也不知道这几个菜对不对胃口?想吃什么你就说。月儿养你啊!”
诗素嘴都撇腮帮子上了:“还得说姑爷有福气啊。想姑爷在家长到二十多岁,有多少富户要与您攀亲,千挑万选的娶了我家小姐,如今一看果然不错!眼看都有人养了!”
柳溶月捅了诗素一把:“谁赚钱不是一块儿吃饭?你怎么话这么多呢?”
诗素“噗嗤”一笑:“好吧好吧。我就是那么一说。小姐你别蝎蝎螫螫的,人家姑爷大人大量能跟我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柳溶月没想到苏旭居然好脾气地认了这些闲言碎语:“月儿,你就让诗素说吧。吃跟说,我占一头儿就行。你放心,我没那么霸道。咱做人得讲理。”
柳溶月坐在苏旭身边儿,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羲和,眼看着就入冬了。我觉得你该做两件新袍子,氅衣也该添一件。羲和是喜欢紫羊绒?还是想要个貂鼠儿的?等过些日子下雪了,穿得暖暖和和咱们才好一起去看梅花啊!”
苏旭嘴里的热粥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你这回出去赚了多少钱啊?”
柳溶月满脸喜庆,她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一百两!五百两的本钱,一百两的利。我跟首饰店老板和药材商人都说好了,年前高低再去一回!新春有钱人家应酬多,人参、鹿茸都是送礼的好物儿,可不能错失了这赚钱的机会!”
然后,热粥就真从苏旭鼻子里喷出来了。
柳溶月慌张在前面给苏旭拍胸,诗素连忙冲过来给他捶背。
柳溶月直冒冷汗:“你……你这是怎么了?”
诗素皱着眉问:“不会这么没见过钱吧?”
柳溶月才不相信:“堂堂尚书公子哪能为一百两呛死了呢?”
诗素用力给苏旭顺气:“喘气儿!喘气儿啊!姑爷,您这么死了不是给帝师丢人吗?”
好容易平稳了呼吸,苏旭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他万分谨慎地握住了柳溶月的双手:“月儿,你跟我说实话,你真不是给鲁铁匠销赃去了吧?”
柳溶月气得将手一摔:“我便是将他卖了,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来!”
苏旭癔癔症症地看着满桌精美的吃喝,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是真的!柳溶月太能干了!她出去经商一趟,赶上我爸爸当官忙活半年。月儿简直就是个财神爷啊!这得拿香炉供着啊!
想当初他还为了点滴小事跟她“呜嗷”喊闹,他还拿棍子追着她满院儿乱跑……
一想到这儿,苏旭就觉得右边儿的胳膊隐隐生疼,便仿佛是他得罪星宿的业障爆发。
苏旭缓缓地将头搁在了柳溶月肩上:“月儿……人家后半辈子就铁心跟你过了……你不要负我……”
柳溶月这辈子也没得过苏旭如此好脸儿,她登时心跳加速、浑身发紧。
柳溶月胡乱地拍着苏旭的后背,她语无伦次地强行安慰:“羲和,你放心。一起、一起,咱们肯定一起。哎?苏旭,你如此待我不会是单纯为了钱吧?”
苏旭用力摇头,他吸着鼻子对她诉说衷肠:“还为了饭……”
柳溶月心里唏嘘啊:换百里奚还得用五张羊皮呢,到苏旭这儿给四个菜就打发了。果然,穷官儿家的孩子用一辈子医治贫穷。太可怜了,我以后必得好好对他!
后来,苏旭就过上了富裕人家媳妇,嗯,富裕人家相公的殷实日子!
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柳溶月竟然还肯给他零花钱。
苏旭公子感激涕零!
嗣后,知恩图报的苏大人黎明即起、烧水做饭,将精心预备的早点好端端地摆到桌上,再温温柔柔地提醒柳大小姐,等您睡够了别忘记用点儿早饭,然后才可心安理得地出门去给朝廷当官。
贱嗖嗖的王话痨都看不下去了:“大人,您说您这叫吃软饭不?”
苏大人满脸严肃外加语重心长:“有饭吃不错了!还要挑软挑硬!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话痨啊,不是我说你。你听你这话说的,哪有三分穷苦人家儿子的气象?不怕欺了祖先!”
王话痨一抖手:“得嘞。不亏是探花郎,什么事儿在人家那儿都能说出理来。”
齐肃私下感慨:“可见做人要积德行善。谁能想得到,满京城都起哄娶不上老婆的苏公子竟能享了妻福?”
就连苏旭自己都觉得,这就是天下最好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苏大人正在感慨,忽听赵县丞匆匆推门而入:“大人,大长公主府里给夫人送了封信来。”
苏旭跟大长公主打惯了交道,心想公主这回八成也是找“自己”。他随手拆开信笺,不由脸色微变。
正在这么个当儿,王话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苏旭就见这家伙居然趴在自己耳边儿嘀咕:“大人,小王大人捎了信儿来……”
宛平内室
柳溶月和诗素一边儿吃着苏旭预备的早点,一边儿随口谈天。
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夹一筷子黄澄澄的炒蛋,诗素都感动了:“小姐!不是我夸他,放眼男人堆儿里,姑爷算很不错的。您看您刚给姑爷二两银子零花儿,人家这感恩戴德的都下厨做饭了。我冷眼看着,这回你俩换过魂魄,姑爷对您和颜悦色、温柔体贴。我说句不怕您恼的,这要是表少爷,别说给二两,就是给二百两,他也当是应该的。哎哟,小姐,你不会心里还惦记表少爷吧?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柳溶月赧然垂头:“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于表哥这回事儿,不但我爹和你,就算我那后娘都看得清清楚楚。究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表哥从来拿我当个退路,他对我……不当真的……”
依着柳溶月想,自己都让人不当真了,诗素怎么不得劝说几句?
谁知诗素一拍大腿:“小姐!这不是正好儿吗?我看这就是天意!表少爷对您不当真,姑爷对您当真啊。别看我天天笑话他,我觉得姑爷对您可上心呢。姑爷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家里穷些,也算清贵。人家配得上您了。既然‘克妻’之说是个误会,你后半辈子就跟他好好过呗!”
柳溶月含着烧饼小声嗫嚅:“我……怎么不跟他好好过了……”
没想到人家诗素口中“啧啧”连声:“好好过你俩就该圆房啊!你当男子的时候,又闹‘断袖’又说‘不举’,把姑爷的名声糟践得差不多了。你俩要是再一辈子无子,那姑爷这辈子还能洗脱大好男儿的名誉吗?”
柳溶月顿时羞红了双颊:“诗素!你一个女孩儿家你说什么呢……”
跟梅娘、苗太太混了快一年的诗素现在可不忸怩:“我说实话呢!不圆房成亲图什么啊?人家姑爷挺清俊的一小爷们儿,你冷落他也不像话!小姐,咱就是有钱,你也不能欺负好人家的男孩子啊!”
柳溶月觉得自己就要找个地缝儿扎下去了:“可是……可是我俩换回来时说相处试试看的……这不是正相处着么……再说这种事儿……你让我怎么去跟他提……”
诗素单手托腮:“这倒是个难处!姑爷也是难搞,他那破书房就那么香么?”
夜晚书房
柳溶月被诗素架弄着梳妆打扮、穿戴一新。
她端了香茶、点心,羞答答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今天苏旭虽然回来得早,可似乎心情欠佳,他吃过晚饭就自顾回了书房,说有要紧的文牍要看。
柳溶月让诗素挑唆了整天,虽然一想起那码子事儿她还是两颊发烧。可是她自己这些日子也越发觉得,既然是两情相悦,又说好了不离不弃,那么鸳鸯合欢不也是早晚的事儿么?
唉!我便去书房探探苏旭又如何?看他忙成这个样子,我能在公事上帮帮他也是好事啊。
就这么着,隔墙花影动,玉人踏月来。
苏旭没想到这么晚了,柳溶月居然还会给自己送点心来。
说老实话,自从他家三顿有肉之后,苏旭已经不会半夜饿醒了。苏旭觉得柳溶月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上赶着给马送夜料。柳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在我们家半夜喂骡子落下毛病了么?
不过既然人家都来了,苏旭自然含笑起身:“月儿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柳溶月把点心、热茶放在桌上,她回答得贤惠又聪明:“天儿越来越凉了,我听诗素说书房里冷,所以特地晚上过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添些被褥?加个火盆?”
这等被衾之事,自柳溶月口中娓娓道来,便更显她温存体贴。苏旭不期然想到半月之前,他们还同床而卧、亲昵无比。
屋内红烛给柳溶月白皙的面庞上染了淡淡红晕,她的长发透出隐约绿意,她的嘴唇柔润泽而且柔软。所谓绿鬓红颜也不过如此,所谓软玉温香也不过如此。
苏旭忽然觉得脸热心跳。
那时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兰芷一般的呼吸,他很想抱一抱她,他很想亲一亲她,他很想和她共效于飞,鸳鸯合卺。
于是他就亲了她,于是他就抱了她,她的长发婉转在他膝上,他觉得她在他怀里化作了一泓春水。
可今日在衙门里出的麻烦事,还是让苏旭慢慢地垂下了手。
此刻他的心情重有千钧。
停在这么个要命的地方,柳溶月就是再青涩稚嫩,也觉出这里有啥不对。
她慌张地寻思:怎么了?为什么?难道苏旭真的不举?不是!我说话就这么准的么?
苏旭抚着柳溶月的漆黑长发,声音温柔:“月儿,咱们不是说好,慢慢来么?”
柳溶月伏在苏旭的膝上,乖乖点了点头:“羲和今天好累么?我瞧你脸色很差。做县官很辛苦的,可有什么我能给你帮忙的么?”她抬头看到苏旭的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簿子:“你在看账?”
苏旭轻快地将账目合了起来,他笑着对柳溶月说:“大晚上的,看这个没趣儿。月儿,我今天收到了歌玲的消息。正想好好和你说说。”
柳溶月果然来了兴致:“好啊!我和诗素都惦念她呢。歌玲有了心上人就不理我们了!”
苏旭叹了口气:“这事儿说来也怪歌玲不得。她不是险些让山贼抢了亲么?娘家人吓坏了,忙不迭地将她藏到了亲戚家里,这些日子都不叫出门。王侍郎夫妇对歌玲这个媳妇儿甚是满意。他老两口也觉得山贼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歌玲姑娘还是避避煞气为上。所以歌玲这些日子不曾捎来消息,王福江说等过了年,他亲自陪着歌玲前来拜你,让你别怪歌玲失礼。”
柳溶月黯然点头:“两边的长辈都有道理。我和歌玲如同姐妹,自然不会挑剔这些小节。”
苏旭轻轻地搂住柳溶月的肩膀,摩挲了好一会儿才说:“月儿,今日大长公主捎了信来,要你做她的替身在慈寿寺斋戒三十三日,为太后诵经祈福。后天……后天吉日,长公主府便会派人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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