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那年长安花
浓烈深沉的黑暗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京都繁盛的景象。
君暮寒只觉浑身轻松,悠悠睁开眼,身周舒适温暖,才发觉自己泛舟湖上,靠着窗边睡着了。手里中的书卷不知何时落在了榻上,矮桌上的茶盏内尚有些微余温,袅袅升起朦胧白烟。
他吸了口气,鼻间是甜腻得让人沉醉的花香,抬眼看向岸边,繁华的长安城内,亭台楼阁,酒肆茶庄,贩夫走卒高谈阔论,文人游客品茶赏花,蒙面女眷娇羞含笑。
岸边繁花似锦,长安城也繁华似锦。
他一时看得怔怔,只觉眼前景象熟悉莫名,却始终想不起为何熟悉。
直到流霜从船头进来,低声道:“主子,快到相府了。”
相府?那不是舅舅的府邸?
君暮寒微微晃神,片刻方才想起,今日他年满十六,要行束发礼,因为他从小养在江湖,尚未成年也没有封地与行宫,是以将束发礼定在丞相府上。
颜贵妃是他的生母,今日也会回府观礼。
十六岁的君暮寒五官已经长开,久居深山方才出门,身周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纵然少年肤白如雪,五官精致,形容妍丽,却抵不过那双寒潭眸里带着的风霜雨雪,叫人望而生畏。
他垂眸从船舱出来,长身站在船头,船下碧波荡漾,船夫一撑蒿,船身便从岸边开得繁盛的一树海棠花下穿行而过。暮春的暖风轻抚柔嫩的花瓣,细碎的花雨便从枝头飘落,在风中旖旎起舞,零星几瓣落在君暮寒发梢肩头,将他身周的寒意冲散些许,描摹勾勒出几许柔缓缱绻的色泽。
他垂眸看着衣襟上的花瓣,一时有些怔然。
山中不知岁月,逍遥山庄地势奇高,凌寒而上,常年青竹柏枝做伴,并无这等娇弱艳丽的花朵,他看得有些出神。
忽觉眼前一暗,却是小船穿过行人如织的拱桥,桥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君暮寒听着,也觉得新奇。
唤醒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光,即使是在暖意融融的春日,那迎面而来的凌厉气势也迫得人遍体生寒。
那人一袭红衣,发髻高高挽起,斜插一支雪色玉簪,以深红色面纱蒙面,左手掐剑诀,右手持三尺青锋,雪亮的剑光咄咄而来,直逼君暮寒的面门。
君暮寒丝毫未动。
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这女子眉眼精致如画,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里三分挑衅七分试探,雪白的鞋面在桥上一点,借了力便直荡过来。
“铮……”两剑相接,流霜用了十分的力,直接将那女子震开一丈之远。但她轻功极佳,身形在空中似燕雀一般翻转,便又从侧面突破而来。
君暮寒看出她内力并不算深厚,只是仗着轻功精妙方才能与流霜缠斗,加之现在是京中,他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因为在众人眼里,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缠绵病榻,身体孱弱,既不会武功,也没有高手如云的暗卫。
流霜是一直跟着他的,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方才能毫不隐藏实力。
仅仅十数个回合,那女子便不能再近身,她似乎也没了兴致,转身单脚站在了湖岸边的一树海棠上。
流霜虎视眈眈,她却不再动作。
春日微风,红衣翩飞,花香浓烈,剑锋凌厉。
只是她虽并不动作,君暮寒却奇异般地看懂了她眼里的笑意,并非那些数年一见的皇兄皇姐眼里的嘲笑,只是很清浅的一个笑容,不带任何挑衅与轻蔑,甚至于有点俏皮和善意。
君暮寒微微一怔,不经意间瞥见船头上泛着银光的一样事物,他凝神拾起,却发现是那红衣女子先前插在发丝里的雪玉簪。簪身雪润通透,仅在尾部雕刻两朵细小的梅花,花蕊中心恰是玉石本身带的红色,被工匠雕琢打磨,奇巧极了。
等他再度抬头,便只见那抹红色的身影从海棠树上离开,翩若惊鸿,细风微斜,翻飞起红色面纱,露出一抹凝脂般的颜色,微微晃了他的心神。
再想细看,那颜色却越来越盛,光芒万丈,逐渐变得雪亮,刺痛眼眸。
君暮寒没由来觉得心慌,觉得湿汗涔涔,想伸出手抓住什么,却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对方,紧紧扣住手腕,怕留给自己仍是那一抹红色背影。
光芒愈来愈盛,他终于再睁不开眼,徒劳地放弃,垂下眼皮。
眼前一片昏暗。
温暖的手掌覆在额头,令他心神微颤,方才察觉自己身周是如此冰冷。
“晚箫?”他试探出声,方觉自己声音沙哑,喉间干燥苦涩。
“我说,你是想捏残我吗?”梅晚箫抽了抽嘴角,看着他死死握住自己的手,无语。
君暮寒这才清醒过来,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方觉自己现在正躺在一家农户里,身上湿汗涔涔,一股自脚底升起的寒凉刺骨凛冽。
他轻轻松开梅晚箫被自己捏红的手腕,温和地笑笑:“我寒毒发了吗?”
梅晚箫收回手甩了甩,拉着他坐起来,方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君暮寒轻咳了两声,忽见眼前出现一只粗茶碗,澄澈的清水冒着细微的白烟。
“多谢夫人。”他含笑接过,饮了半碗。
梅晚箫接过,放在一侧的桌上,道:“你昏睡了一日。”
也捏了我一整天。
君暮寒点头:“夫人辛苦了。”
“……”怎么怼回去才显得我既大度又不屑?
正好流霜敲门进来,见君暮寒醒了,终于松了口气,朝梅晚箫抱拳行礼道:“多谢晚箫公子。”
梅晚箫撇撇嘴:“药呢?”
流霜忙道:“药和熬药的器具一应都买回来了,在厨房。”
“你帮他沐浴,”梅晚箫见有人来接班,也是松口气:“稍后我再来施针。”
她一指桌上的布袋和瓷盒:“这袋药和冷水烧开,盒子里的药等水温适宜再撒进去,让他泡足半个时辰,再叫我。”
“是。”流霜送她出去,转身回来便跪在了君暮寒面前:“主子。”
君暮寒摆手:“我无妨,起来吧。”
“主子,”流霜却并不起身,沉声道:“最迟明日,我们必须离开。”
君暮寒神色一滞。
流霜咬牙,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语调愈发低沉:“此地刚出滁州,正是与襄阳接壤,无人管辖之处。原本我们留宿一夜也无妨,但若耽搁久了,怕有人起了心思。”
君暮寒沉吟片刻,问:“她知道吗?”
“属下已告知晚箫公子。”流霜道:“他回说,火莲已下药,明日药可成。”
君暮寒微微点头,感觉身上寒意散了些许,舒了口气,道:“我昏睡之时,谁在照料?”
“都是晚箫公子。”流霜如实答:“服了一粒药丸,施过一次针,扎了穴位之后,您便好转不少。”
君暮寒眼底有了笑意,便不再多问。
流霜叫人抬来木桶,让君暮寒药汤沐浴后,便请来梅晚箫。
室内热气氤氲,君暮寒仅着中衣,刚刚沐浴出来,肤色白皙红润,唇红齿白,发梢还带着几许白雾,朦朦胧胧地蒸腾热气。
梅晚箫努力让自己想象这是一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重病患者,面无表情朝流霜道:“把他衣服脱了。”
君暮寒却道:“你下去吧。”
流霜当然听他的,于是关门出去。
梅晚箫:“……”突如其来的尴尬是怎么回事,我要不要把他点晕?
“夫人,”君暮寒含笑道:“我自己脱。”
……所以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语气?
梅晚箫木着一张脸转过身,打开药箱,熟练地取出银针布包,一把摊开在桌上。
“夫人不必害羞,你我迟早是夫妻……”
梅晚箫满意地收回点在他哑穴的手指。
她凝神下针,手指如飞,一炷香的功夫便把君暮寒的后背扎满了银针。
“我想萧庄主应该也叮嘱过你,毒发时不要运功。”梅晚箫收回手,随意用衣袖擦了把额角的细汗,舒了口气道:“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可拔针。”
君暮寒转过身来,微笑点头:“好。”
梅晚箫:“……”似乎有什么不对。
“我没有运功,”他无辜地眨眨眼:“时辰到了,穴位就解开了。”
一般来讲,不会武功的,被点了哑穴,一个时辰穴位便会自主解开。武功比梅晚箫弱,或者差不多的,在半个时辰左右。
而君暮寒……自己扎针用了多久?似乎刚好一炷香……
“藏得够深啊。”梅晚箫不冷不热道。
君暮寒仍是笑脸相迎:“夫人多次看过我的脉象,却并未探查我的内力,真是端方君子。”
这下马屁拍得,正中靶心。
梅晚箫看似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不高兴,但她本就不是个多么记仇的人,现下又照顾他良久,那一点气愤早就消散了,不过是缺个台阶下来。
她轻咳了几声,不自在地别开眼:“等下药煎好了,你服下再用膳,若无异常,明日便可启程。”
君暮寒点头应了,等时间到了,便又转过身让她取下银针,顺从极了。
门板响动,却是桑柔在外唤道:“公子,药煎好了。”
君暮寒正好穿上中衣,梅晚箫见了,应道:“端进来吧。”
流霜与桑柔一同进门。
梅晚箫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两一眼,却没多想,接过药碗。
君暮寒想伸手来接,却被她绕开,他倒什么也不问,只含笑道:“夫人真好。”
却不料梅晚箫居然接了话:“那是真的好。”
她说完,便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君暮寒也不推拒,就着她的手,将一碗暗红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略烫的汤药一入口,便带来无尽的暖意,顺着口腔一路到腹中,隔绝冰霜,扫除寒凉,直叫人通体舒泰。
君暮寒垂下眼,眉心舒展,头顶蒸出细细的白烟。
流霜舒了口气,正待抱拳向梅晚箫致谢。
“噗……”
君暮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暗红的颜色洇湿雪白的中衣,晕染出妖娆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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