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晚有好电视。”珂嚷着。杜芳坐到丈夫身旁的一个沙发上,做着每日的功课——往指甲上擦酒精。问:“程影好久没来了,你近日见到她没?”
他正和儿子玩动物棋,妻子的问话他没听见。
“力伟,我跟你说话呐!”杜芳擦完手指甲,伸手扳下丈夫的肩膀,说:“我觉得哥和程影之间,有点疏远。”
“噢,是嘛!”王力伟很冷淡,没搭话,继续同珂玩动物棋。
珂通常在晚饭后,雷打不动地看他最喜欢的动画片,把它称为好电视,省略了“节目”两字,做父母的也习惯了孩子的说法没纠正过。
“什么好电视?”王力伟将一块瘦肉弱夹进儿子的饭碗,“新动画片?”
珂将那块肉送回原地——菜碟子里,兴高采烈地瞧着母亲说,“妈,妈说!”
“噢,珂今天上电视了。”杜芳说。她说话很少注视他,似乎像对另外一个人说话。不过,今天她的目光没有飘远,在他脸上游荡。“是今天下午的事。”
捕捉到妻子兴奋夹杂自豪的目光,他感到与她的心实现了一次短暂的拉近,越过了白色大褂和浓烈药水味,他听见自己迈向她的响亮脚步。他说:“珂上电视一定像一休。”
她没有顺着他谈话的河流漂过,却划向岸边,她说:“我找了几次都没找到我哥。”
他停下汤的勺子,突然结束了想在临离开饭桌前喝口汤的打算。他在走向厨房时意识到自己在破坏什么,就说:“你们娘俩儿慢慢吃,我抽支烟。”
杜芳咀嚼的速度缓慢下来,他远去的脚步已支离破碎了什么,她感到心像一张纸被揉成团。心情蓦然沮丧起来。
厨房里他的背影她在五年前、或更早一些时候就熟悉。那时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的背,宽阔的背让女孩感到安全。她想起一段往事——
“芳,明天我们回学校去。哥只问你一句话,你爱不爱力伟?”杜大浩身子仍散发着山间草地某种蒿草的苦香味。
“我觉得他爱着婷姐。”杜芳说。
杜大浩告诉妹妹他们三人在山间草地的一切。他说:“如果你爱他,去向他表白一下。”
杜芳走下楼梯比走上楼梯心跳更厉害。多少年里,她在王力伟面前亲哥亲妹似的,亲情抹糊了许多界线。今天她因爱,将他们素日、甚至十几年形成的东西割成楞角,拉开距离。她再也不是挤在两个哥哥被窝之间睡觉的小妹妹,再也不是因不敢上室外黑洞洞的厕所,而随便叫上哪一个哥哥为自己壮胆。与日俱增的爱慕无法阻止,哥哥大浩今日无疑给了她二十岁医学院大一女孩敲响决定她情爱的铁门的勇气。
他没回避她充满渴望的目光,穿透那双明亮的眸子时,她充满幸福。他说:“芳,其实你很傻。”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知道,你忘不掉婷姐,她把你的心塞得很满。”
“真的没有空隙,我……”他鼻子发酸,朝厨房跑去,于是一个微微颤抖的背部呈现……
“妈!快来帮助我!”珂因没调来电视图像叫她,杜芳的目光从一个背部移开,走向电视机时,她帮儿子将频道调整到本市新闻节目上。
三人坐在长条沙发上等待,很不愿意看的新闻节目前的广告,他们也都一点不落地看了。很久没有认真看本市新闻,他抱怨新闻节目根本没有新闻内容,从市委书记到市长每人依官位大小每天编播一遍。今天耐心看本市新闻节目,因为节目中有儿子的镜头。
珂上镜头,是市第一实验幼儿园新楼落成剪彩暨新园开园仪式上,珂同另一个女孩选中向新楼投资者——阳光集团总裁张经纶献花。
大岗阳光集团是一家以房地产开发、娱乐及汽车配件为主的私营企业。年近五十岁的张经纶,从一个商业银行的信贷科长下海经商,他创建的阳光集团成为全市最有实力的企业集团。据说全市机关干部的工资五分之一来自他缴的税。他是大岗赫赫有名的人物,电视新闻里他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市五大班子领导。人们对他的记忆很深刻,像捐资修建三环立交桥,警官度假村,尤其是抗洪救灾演唱会上,他手执话筒动情地唱“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当场捐款一百万元。此次,他出五百万元资金,修建了全市规模最大的幼儿园。
珂抱着鲜花献给张经纶,他低下头去亲了一下珂。这一幕出现时,珂下意识地摸下脸蛋儿。他说:“谢谢你小朋友。”
“你给珂洗脸了吗?”王力伟突然问。
她微微翘起左腿,让珂脸贴在上面,珂看电视时喜欢这样。丈夫的话使她嗅到医院的味道,但不是自己——她正用酒精擦试指甲——来自他。她说:“你从来都反对我反复给珂洗脸。”
“这次不一样。”他说。他在摸索下衣兜,他习惯把妻子厌烦的东西揣在那地方,“那个人黑白两道。我听说他的嘴……”
杜芳见他探向裤口袋的手没掏出,在里边动了几下,便离开沙发。她想起他曾说过的关于阳光集团总裁张经纶的轶闻,传说他有个特殊癖好,用嘴兴奋了大岗众多美丽的女孩“灰暗”处。“灰暗”一词在他们夫妻的隐私中成为一种代名词。她有段时间感到自己的“灰暗”处像一条街道,他开着汽车怀着兜风似的兴致驶过……如今“灰暗”处成为一条干涸的河流,激情几乎完全蒸发掉。联想对所有的人并不困难,她想到另一个自己经常使用的词汇“要求”。大约有两个星期他没有“要求”,疲倦地出车回来,进屋躺床就睡,这样兴趣寡然地持续,长久了谁受得了。
“他和哥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再次思索起这个迷茫的问题。前天,她找遍了她认为哥哥可能呆的地方,人们向她摇头。是无可奉告,还是知情不告,从一个个被问者眼里发出的信息,感到哥哥在向某个黑暗的地方走去……走向黑暗的路,有人在拚命呼唤他,阻止他,这人就是力伟。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反复想着。从丈夫低落的情绪里,她隐约见到两个人分道扬镳,朝各自方向走。她还见到两个行李卷缠裹的躯体,置在其中不是离他们很近,而是愈来愈远。
在珂睡着后,她走进厨房,望着伫立窗前脸色阴沉的他,脸靠在他的肩头上,轻声说:“我今晚还很……很想……”
“我掐灭烟。”他想将刚点燃的一支烟掐灭扔掉,而后再去拥抱她。她做出了令他吃惊、超常规的举动;她从他手里夺过烟,放进嘴里狠吸一口,立刻剧咳,眼泪颠顿下来。
“芳!”他许久都没如此亲切叫她,拔掉她叼在嘴里的烟,用他魁梧的身躯船似地托她到床上。
往事栩栩如生来到眼前。第一次,在她二十岁那个夜晚,那个宽大的脊背转过来时,见到沙发上一个胎儿来世般光赤的女孩,真真实实地打开自己,青春的目光在飘荡,……一条河漫长流去,蓦然终止流淌时,她说:“我告别了。”
淙淙的流淌声响彻卧室,透过窗帘的月光在波浪中跳跃很美妙。
“打开窗帘!”
“打开吧!”
月光蜂拥进来,此刻月光把记忆里的月光联结起来,沙发被月光淋浴。没有成为医生的嘴唇湿润而热烈,女孩初次开放像一朵落满露水晨开的花,新艳而美丽……这是他多年不变的感觉。生活毕竟不是永远的月光,当他嗅到医院气息时,就无法掩盖对她冷漠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找回月光淋浴沙发那种时刻。他首先提出打开窗帘,所思所想很快被理解,她赞同。
她开始期待,活动身子让月光产生动感,二十岁夜晚的激情就是在月光跳跃中燃烧的。
他说:“我好像不行了。”
“我们到沙发上去?”她感到自己十分接近二十岁“告别”的夜晚,她直白了这样愿望:“我很想在沙发上做一次。”
他抱一只枕头随她走进灰暗的客厅,窗帘撂严,卫生间门敞开,度数一瓦的小灯透出的光模糊而缥缈。他见她将布垫样的东西铺在沙发上,扇子一样大打开自己。她深信完全再现了自己当年的情景:……他在极力回想步向胎儿般裸体的情形,鼓励自己快些激动起来。事实上,他们不可能重叠那个月光淋浴的晚上沙发上所进行的一切。
杜芳在丈夫完全睡去时,自己还没睡。鬼使神差使她想到丈夫没有洗脚,自己也没洗。这是一件比天小不了多少的事,她滑下床到厨房里,拉亮了电灯,浓重的烟草气味尚未散尽,她拉开换气扇,厨房在夜半动员起来。
清洗自己的身体不能在厨房进行,她端盆热水进卫生间。这时她发现自己始终一丝不挂,厨房里活动时是否被对楼里的人看见呢?倘若不是刻意把自己亮给别人,看见又何妨?她擦洗身子,某一处她多擦洗几遍,然后拿着蘸湿的毛巾回到卧室打开灯,丈夫仰躺,一双脚直直朝上。她给他擦脚惊醒了他,睡梦中被擦脚弄醒已不是第一次。
往下,他们都没有睡着。起初背对着背,谁也没说话。直到有警车噪音从街区响过,同时转过脸,他说:“警察有时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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