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生之苦
不消一会儿,无数居住在伶仃巷里的大鬼小鬼就都聚集到了此处,那张到处叫唤的桌子也在其后回到原地,停靠在沈唤面前,又变回安安静静的死物模样。
这里一共住了二百多户近五百鬼口,男女老少都有,几乎全来了。
这些鬼大多生前并不相识,到了冥界因为种种原因临时组建起家庭。
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在人界没有任何人祭拜供奉,且不愿投胎往生的。
因为只能依靠城隍庙来的香火,所以一个个都显得有些虚弱。
沈唤把事先准备好的香叠摆置在桌子上,然后按照向沉烟事先吩咐的,长者分三枚,成年者两枚,幼童一枚的标准,认真分发手上的香叠。
一些好客的伶仃鬼们,看见沈唤这个生面孔,都忍不住搭话聊天,甚至还讲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的原因。
“我还活着的时候,家乡遭了战乱,敌人把我们村里的人都杀光了,我爹娘被一刀捅死,媳妇被几个天杀的糟蹋,我被绑起来拴在马后头绕着村子拖着跑,我就那么听着马蹄声和那些人的笑声,心里恨啊,可也是无能为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再睁眼就到了冥界。”一个男鬼撩起自己宽松的裤腿展示腿上破烂的皮肉和暴露在外的骨头,讪讪笑了一笑,“所以我才不想投胎,有时候做人比做鬼可怕多了。”
“我出身武馆,当年县里头闹饥荒,那些狗官们沆瀣一气克扣灾粮,我和我那些兄弟一气之下杀了狗官开仓放粮,最后被斩首示众。”一个壮年男人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头颅,“咱们虽然因为杀人在冥界受了八十年的惩罚,但阎王爷夸咱们大义,准咱们投去富贵人家享福,但是富贵迷人眼,咱们不求那个,只图着能什么时候与亲人们重聚,好一起投胎再当一家人。”
“我与丈夫海誓山盟,约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另一个妇人拿帕子擦着脸上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可我后来生了很重的病,我丈夫为了凑钱给我看病,去了城里,可是直到我病死他也再没回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他,他来了一定会找我的。”
她旁一个脑袋凹进去一半的女鬼冷哼一声,手腕和脖子上的绳子勒痕清晰可见:“我看他就是故意撇下你这个累赘自己去城里过好日子去了,这世上有些男人是坏到骨子里的,只当女人是玩物罢了!”
“……”
沈唤听着周遭的你一言我一语,心中五味杂陈,正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他手指,他低下头一看,是个刚刚有他大腿高的小姑娘,脸色青紫。
“大哥哥,我想……我想要一枚香叠。”小姑娘怯生生地道。
沈唤急忙从盒子里拿了香叠递给她。
小姑娘拿到香叠,头也不回地就跑了,好像很是怕他,甚至连鞋都跑丢了一只也都顾不上捡。
“别往心里去,春丫就是这样。”黑褂子老太道,“她生前家里爹娘不喜欢闺女,为了盼着求个儿子,听信了一个假方士的鬼话,把她丢到井里头淹死,用泡了她尸体的井水洗澡,说是只要这样做了,就再也没有女鬼娃娃敢进她的肚子,就能生男娃了,唉,可怜啊,春丫那一世才刚满五岁,吓得怎么都不敢再投胎了。”
沈唤陷入沉默,他意识到没有任何语言足以宽慰这些或委屈惊恐或不甘愤恨的魂,只能不敢一丝停歇地往大家手心里塞入香叠。
这一刻,他也再不想做青琅山的大师兄了。
他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是跟着家人过着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日子。
直到他被沧琅山的长老一眼看中,领回去当了亲传弟子。
他很高兴,满怀热忱地立誓一定要以自己所学救扶天下苦难苍生。
可等他终于学有所成时,师父长老却极少允许他单独下山历练,更多的是随他们一起往来于各个宗门之间游历,抑或带着师弟师妹们去世族大家处完成一些委派,去指定地点降妖除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本就狭窄的生活尽数被这些琐事填满,再无暇他以前的那些抱负,长久的安逸令他目光窄隘,以为跟着师尊除妖封魔已经是庇护苍生了,却从没想过,人类真正的苦难更多来自人类自己。
回去的路上,沈唤一直都陷在回忆当中,直到向沉烟唤了几遍他的名字,才将他从杂乱的思绪中暂时拉了出来。
“怎么了?”向沉烟往沈唤身边凑近一些:“被伶仃巷那些鬼吓到了?”
沈唤摇了摇头:“我只是生气,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不公和苦难,也恨自己没能早点站出来,即便只是微薄之力,也能替那些人讨回一口气。”
“那只是他们仅仅一世的遭遇,一旦身死,万般都是虚空。”向沉烟淡声道,“他们会抛却记忆,重新进入轮回,苦难仅仅是他们冗长岁月的一个瞬间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境主所说我恐怕不能认同。”沈唤并不同意她的说法,“或许境主正因为寿数无终日,所以显得生死都与境主无关,但境主所见的生生世世对他们来说却也不过一瞬,他们能抓住的只有当下那一世而已。”
他停顿片刻,眼神越发坚定:“那些苦难是真实的,那些恶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能理解为这是你选择牺牲自己去封印洪元珠的原因吗?”向沉烟问道,她大约真的活得太久了,已经开始变得不太能感同身受那些充满了执念的牺牲。
沈唤眼中的热度渐显:“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正确的事。洪元珠会让这个世界重归于混沌,我不想失去我珍重的一切,我的师长,同门,家人,以及……”
他顿了一顿,似有觉悟:“我想要守护他们,也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不觉得这是牺牲,反而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向沉烟没有说话,沈唤此刻的模样让她想起很久很久的一个人,久到甚至连他的样子、声音都记不清了,却依然攥着她心脏一角,隐隐颤动着。
她无法用一贯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出夏虫不可语冰的嘲讽,也无法以她素来孤高的姿态冷眼沈唤的赤诚,尽管在冥界的这几千年来,那些亡魂苦鬼犹如蚂蚁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她脚下由生致死反复爬行。
她像树木一般无尽头地活着,却只生出长久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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