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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以毒攻毒


薛方慈颤抖着双手,几度想要将女儿搀扶起来,却都在碰触到衣袖的一瞬间,迅速缩回手。

明明对这声“爹”日思夜想,明明把脉时一气呵成毫无忌惮,可偏偏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露出了他此生最大的胆怯。

“好女儿,好女儿……”

他搓着手,口中念念有词,“麻黄、炒苦杏仁、生石膏……小皇子,赶紧拿纸笔来!”

薛方慈突然转头指着谢旻。

“我不是皇子,”谢旻无奈,“我爹是谢英,薛大夫的精神状态能医好人吗?”

“少废话!你还想不想要药方了!”

“神医你说,我来记!”

宝慧寺的古树旁立着一个方木桌,桌上备着笔墨方砚和红色的祈福带。这里曾是人们许下美梦的地方,如今却尘埃遍布。

李荀月飞速研磨执笔,照着薛方慈的话一笔一划地记录。

“麻黄、炒苦杏仁、生石膏、苍术、川木冬……”

“不行!川木冬有毒,食用后会使人呕吐不止、肝脏衰竭,此物万万不可入药。”

崔士商刚从禅房中走出,听到“川木冬”三字后面色惊变。

难怪他家老爷子每天在家骂薛方慈胆大妄为、有违医道,算个屁的名医。

川木冬这种毒草都敢入药的神医,整个医史上都找不到几个吧?

“你们不信,那就算了!”

薛方慈一拂衣袖,不再继续说下去,摆明了“果然你们就是群无可救药的怂货”的恶劣态度。

“川木冬虽是毒物,但也可攻毒,”许然之开口解释,“鼠疫的根源也是毒,我觉得可以试试。”

薛方慈见女儿附和自己,脸色缓和了许多,但对方下一句话又让他暴跳如雷。

“我来试药。”

许然之说这句话时,就好像在说今日吃什么一样。

薛方慈气得直跺脚,“试什么试!你又没染病!如果体内没有其他毒素,川木冬会要你的命!”

“我有办法先染病,再试药。”

这父女俩,都让人匪夷所思。

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我可以试药吗?”

众人一怔,回过头来。

刚才死了父亲,重新接了骨,躺在竹椅上的男童又怯生生地问了一遍。

“我能试药吗?”

他慢慢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越来越多的鲜红斑痕,在跟成人手指一般细的胳膊上,触目惊心。

“我活不了多久了。反正都要死,不如试一试新药。”

他垂下了头,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乌青的阴影。

“如果成功了,我还能多陪妹妹一些日子。如果失败了……不过就是跟现在一样,悄悄死在这里罢了。”

他年岁不大,想的东西倒是比别人通透。

看他的衣料,应当以前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可在这肆虐的瘟疫之中,贫困也好,富贵也好,愚钝也好,聪慧也好,最后都会在挤满了痛苦的疫所里,等着生命流失。

李荀月问他,“你妹妹在哪里?”

想起自己仅剩的亲人,男童眼中的忧愁浓得化不开,“她如今只身一人在安乐坊。”

李荀月想着,改日找人给李十味带信,让他也关照一下这个可怜的幼女。

可没想到,回去之后她就病了。

跟肖砚知一样,半夜高烧不止,头痛欲裂。

她锁了屋子,任凭肴娘在门外如何哀求,都不愿开门。

“月儿,娘不怕染病,你让娘来照顾你。”

李荀月躺在床上,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

怪不得那群染了病的人会哭着闹着要气死,原来真的很痛。

痛到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穿骨髓,痛到脑子里耳朵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丧失了对生的感知与渴望。

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哑声说道,“娘,别进来!”

可是肴娘哪肯,她拿来一张长凳,硬生生撞开漆红木门。破门的一瞬间,她因为惯性重重倒在地上,手上磨出了鲜血。

肴娘慌乱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而后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捧着李荀月的脸颊。

很烫,烫得她想哭。

一条冰冷的帕子搭在额头上。

李荀月从混沌中找回了一点点意识,费力睁开双眼。

面色惨白的妇人正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庞,“月儿,你醒了?”

肴娘激动地甩开帕子,赶忙捧起放在一旁的药汤,“快喝药。”

李荀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小金丹方?”

瘟疫横行,药材紧缺,他们家中只剩下两剂小金丹方,李荀月前日自觉停了药。

肴娘久病初愈,身体还没有好利索,最是容易染病。

这两剂药,留着给她保命。

“我不喝,”李荀月别开脸,“这方子没用,喝了也是浪费。”

肴娘气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只要是药,总归能让你好受一些!”

李荀月忍着痛将头埋在被子里,不愿与她说话。

隔了许久,才瓮声说道,“娘,你快出去吧。我们家,不是全倒下……”

“我不走!我没能照顾好砚知,我不能再将你丢下!”

李荀月浑身颤抖。

这些日子她总是梦见自己的亲生父母,梦见爸爸被抬上救护车从她的世界驶离,梦见妈妈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月月,妈妈一定要撑下去,妈妈不能将你丢下!”

“对不起月月,妈妈要食言了。答应妈妈,你要好好活着,永远健康快乐……”

对不起妈妈,我也食言了。

第一次,我没能健康地活下去。

老天爷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没有做到。

她突然有些怨恨,为什么老天爷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却在她最努力生长的时候,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李荀月烧了一天一夜,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第二天早上,她身上开始出现鲜红色的斑痕,这是病情加重的征兆。

家里的小金丹方早就吃完了,肴娘挨家挨户敲门讨药,可这时候,人人都自身难保,谁还会去乐善好施?

“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荀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肴娘在给她穿衣服。

穿好后在她的腰上绕了一圈布条,而后自己蹲下身来,轻轻将李荀月托举起来,背在身后。

肴娘个头不高,身材单薄,刚刚站起来时重心不稳,前后打了个踉跄。

眼看着两人要一同跌倒,肴娘一咬牙,奋力往前扑去。

“砰”的一声,用自己的肉身垫在女儿的身下。

“娘!”

李荀月想站起来,可是双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娘,她一定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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