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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3章 执念


荀彧匆匆赶来,看到拱着手,低着头,神情落寞的站在路边的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他与刘晔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晔如此沮丧。

“子扬,见过吴王了?”

刘晔苦笑着点点头,却没有解释。他不知道怎么向荀彧开口。荀彧见了,心中更是古怪,却不好多问。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家读书。家里还有几亩田,家兄还经营了一个印书坊,生活无虞。”

荀彧眉心微蹙,多少有些意外。刘晔的才华毋庸置疑,他又与鲁肃交情深厚,孙策怎么会不用他?若说刘晔坚辞不就,他又何必到定陶来?

刘晔心里明白,却不好解释。他拱手,施了一礼。“令君,共事多年,多蒙教诲。时有唐突之处,还请令君见谅。”

荀彧连忙还礼。“不敢。”

“临别在即,有几句话,想请令君转告陛下。”

“为何不当面对陛下说?”

刘晔苦笑了一声。“临难而惧,中途而走,无颜再见陛下。陛下……还好吗?”

荀彧长叹,摇摇头。“高烧不退,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刘晔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此皆我之罪也。年少轻狂,总想着险中求胜,却不知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致有此败。”

荀彧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刘晔。此战受挫,刘晔的确有责任。鼓动天子以骑兵孤军深入,奔袭定陶,错失战机后又没有迅速撤退,致使被鲁肃截住退路,进退狼狈。经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鲁肃,刘晔想必对双方实力有了一定了解,后悔在所难免,但他自承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这实在太夸张了。以他对刘晔的了解,应该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所发现,觉得难以挽回,这才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子扬,你都知道些什么?”

“令君有王佐之才,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令君,关中、益州虽有地利,终究难敌天下大势。不出十年,天下可安,江山易姓已是必然。只恨我当时心盲计短,未能看清大势,以致陛下错过了一个机会。如今赵云带着诏书赶往关中,悔之晚矣。”

荀彧震惊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听刘晔这意思,是要劝天子禅让吗?他知道刘晔对引凉州人入关中一向持反对意见,也不喜欢和凉州士人共事,但刘晔身为宗室,对天子、对大汉的忠诚逾于常人,对禅让之说从来不假以颜色。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以至于沮丧如斯?

“我知道,陛下无计,不得不屈尊来见吴王,以求解心中所惑。不过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传?是以我当时极力反对。如今陛下身在定陶,多言无益,但我还是希望令君能够转告陛下,不要自取其辱,吴王是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求人不如求己,若悟大道,还是要自己多读书,多思考。”

荀彧深有同感。郭嘉已经当面拒绝了他,天子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刘晔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实有令君在侧,本不必我饶舌,只是君臣一场,不得不说。好了,言尽于此,请令君代我向陛下辞行。负罪之臣,就不陛辞了。”说完,他向荀彧深施一礼,向后退了两步,站起身,登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荀彧一动不动,看着刘晔的马车渐渐远处,心里空落落的。

——

天子幽幽地醒来,睁开了眼睛,轻轻的喊了一声。

荀彧正坐在榻边想着心思,一时未曾察觉,直到天子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见天子醒了,他又惊又喜,一边命人准备吃食,一边用手指摸了摸天子的额头。

“我又睡了几日?”天子哑着嗓子说道。

“哦,没多久,没多久。”荀彧心中酸楚,却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刚刚睡了一会儿,精神便已大好,想必是快要痊愈了。”

天子咧了咧嘴,没有戳穿荀彧的谎言。他浑身无力,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楚,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姊姊呢?”

“长公主在为陛下祈福。”荀彧端来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试了试。“陛下,这是长公主为陛下请来的符水,是活神仙于吉所赐,你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

天子也不说话,就着荀彧的手,将一碗符水喝了。荀彧用布巾为天子擦了擦嘴角,又端来粥,喂天子吃了几口。天子顺从的吃完,打了个饱嗝,这才问道:“吴王什么时候能见我?”

“陛下……”荀彧低下头,摆弄着布巾。“刘晔来过了。”

“子扬啊,他在哪儿?”

“他回家隐居读书去了。”

天子沉默良久。“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向陛下请罪辞行,还说道在心,不在言,言不尽意,更不能尽道。吴王虽天生聪慧,毕竟读书不多,纵使知道,怕是也难以解说。陛下与其问道于吴王,不如沉下心来读书。”

天子转头看着荀彧。“令君也这么以为?”

“是,臣也这么想。”

“读书……该读什么书?六经还是诸子?儒经还是道经,又或者是西域的浮屠经?不如令君帮我问问,吴王平时读什么书?”

荀彧听出了天子的嘲讽之意,却只能佯作不知。天子亦觉得自己语气太硬,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握住荀彧的手,喘息了片刻,又道:“令君,我虽不知吴王之道究竟是什么,却清楚一点,吴王的治道不在书中,欲读书而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你我君臣之所以败,也许就败在了这一点上。你说得对,言不尽意,六经者,圣人之言也,不能尽圣人之意,又焉能尽道?皓首穷经,所得亦不过圣人唾余,有什么治道可言?”

荀彧惊讶地看着天子,不知道天子是清醒还是糊涂,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居然质疑起圣人和经籍。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所言不无道理。要说读书,这些年天子读过的书真的不少,不仅儒家经典几乎通读了一遍,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著作更是反复研究,有不少篇章甚至能背诵如流,不亚于博士,但结果又如何呢?还是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孙策的确不怎么读书,至少没有天子读的书多。这一点长公主可以证明,郭嘉也没有否认。

是读书无用,还是孙策天生聪明,已经不需要读书了?荀彧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被天子提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令君,为我准备一枚名刺吧。要求见请教,不是要先投名刺吗?”

荀彧怔怔地看着天子,半晌才道:“唯,臣为陛下准备。”说着,低下了头,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天子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说道:“我无字,于礼不合。令君,你为我起一个字吧。还有啊,你说我的籍贯是哪儿,河南还是中山?”

荀彧握着天子又湿又冷的手,泣不成声。

——

孙策看看手中崭新的名刺,又看看拜倒在面前的荀彧,一时无语。

这刘协还真是执念啊,非要见一面不可,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尊严,以普通士子的身份求见,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字:叔同。

这字……真好,你也打算去做和尚么?

孙策将名刺轻轻的放在案上。“这么执着,又是何苦呢?”

“陛下……叔同从小好学,一事不明,寢食不安,必百方求解。如今他余日无多,心无他念,只是想见大王,问一问致败之由,求一心安。彧荒唐,请大王垂怜。”荀彧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伏地不起。

“请夫君垂怜。”刘和也伏在地上,额头抵地,连连苦请。

孙策心中一软,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刺。“好吧,我见他一面。不过有话在先,能不能让他满意,我不保证。”

“谢大王。”荀彧如释重负,几乎瘫在地上。

“谢夫君。”刘和哭出声来,连连叩头,呯呯有声。孙策连忙起身,将她拉了起来。这傻公主,本来就不聪明,别再把脑子磕坏了。

孙策拉起刘和,一起来到刘和住的院子。许褚已经收到通知,安排了警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越舞等几个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跪在院子里,刘协也强撑着起身,穿着盛装,站在阶下,拱手施礼,像一个士子。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圈,双颊都凹了进去,虽然抹了胭脂,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气,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亮得让人不安。

见孙策走近,刘协向前走了一步,双手重叠,举过头顶,深施一礼。“中山刘协,字叔同,问吴王安好,谢吴王拨冗赐见。”

孙策在刘协面前站定,仔细打量了刘协片刻,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为末,道为本。君子以不知为耻,闻道而死,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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