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降神
祁桓再次见到徐恕,是在数日之后。
“是何人如此厉害,竟能伤了祁司卿?”商梨小院的不速之客看着祁桓苍白的脸色,微笑问道。
祁桓神色冷漠,几难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徐恕却置若罔闻,他悠然自得地坐在花树下弈棋,石桌上摆着一局下了一半的棋,黑子被围困屠龙,白子占尽优势。
在徐恕左右手的操纵之下,玉京的形势便如这场棋局,风起云涌,杀机四起,但棋盘上的棋子却浑然不知,谁是真正的幕后之手。
徐恕落下一子,悠悠笑道:“超一品的异士,身躯之强韧就连妖王都无法比拟,但是任何人肉体再强横,心都是一样的柔软脆弱。能真正伤到祁司卿的,也只有我们那位美丽又无情的王姬了吧。”
徐恕转过头,细细打量祁桓,无视对方眼神的冷漠,自顾自地说着:“这一点,你倒是和姜晟一样。她是你的逆鳞,也是你的软肋。强者的弱点不在自身,而在他处,这才是最致命的。”
“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祁桓冷冷说道,“一个没有弱点的棋子,便会脱离你的掌控。”
徐恕把玩着冰冷圆润的玉石棋子,微笑点头:“不错,但我也有顾虑。棋子的弱点,只能棋手自己知道,若人人都知道,那这颗棋子一样也是废了。”
祁桓眼神一凛:“我说过,不能伤害她。”
院中空气霎时凝滞,而徐恕手中的棋子骤然裂开,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徐恕挑了下眉,松了手,白玉雕琢的棋子顿时湮灭为粉末,轻轻吹散于风中。
“你的力量,若只用来保护一人,那未免太过可惜。”对祁桓的无礼,徐恕没有恼怒,只是眼中掠过了一抹妖异的绿。
或者说,很少有人在他脸上看到微笑之外的神情。微笑好像是他的面具,遮住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这个人无心无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情感波动。
“你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挑衅我。”祁桓说着,语气之中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徐恕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向祁桓。
“我是来通知你,大势已定。”徐恕的手按上他的肩头,“这局棋,该收官了。”
祁桓的目光望向树下的那盘棋。
黑子是王师,白子,是他的人。
这局棋,徐恕下了十几年,祁桓则是三年前入局,但如今,两人同为操盘之手,扰乱了玉京乃至武朝的风云。
黑子穷途末路,胜负一目了然。
三年前,他在夜宴台上救了帝烨,被调拨入鉴妖司。没有人知道,在天亮之时,一个生来妖瞳的男子找到了他。
男人说:“你乃先天道体,千万人中无一,与我同行,我可助你上青云。”
祁桓问:“我为何信你?”
男人说:“我是徐恕。”
他笑着说出这四个字,好像自信这四字便足以解释一切。
徐恕说,武朝延续一千多年,已近腐朽崩溃,天象有变,天命倾斜,紫微星现,武朝覆灭。
天下大势,破而后立,乱而后治。
但谁才是天命所归,他想赌一局。
“众生平等,这难道不也是你的道之所在吗?”徐恕立于山顶,仰望星穹,笑着看他,“我们本就是同道之人。”
祁桓沉默地看着星空,星河映在他眼中,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徐恕不认为祁桓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而祁桓也如他所料一般,踏上了这艘方舟。
所有人都以为,祁桓是太宰蔡雍的走狗,就连蔡雍也对此深信不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奴隶,如果不依靠他,又如何立于权贵之中?
超一品异士?
呵呵……
上一个超一品异士,已经死在了权贵们的争斗之间了。
对这些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人来说,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无法与世家门阀为敌。他们或许忌惮高襄王,但那是因为他既是英雄,亦是门阀。
而祁桓,奴隶尔。
徐恕亦深以为然。超一品的姜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号召力,还有所向披靡的烈风营。想要推翻武朝的统治,不能只靠几个人的力量,他一边瓦解武朝内部的防御体系,一边组建起反抗武朝的军事力量,唯有计划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那应该是武朝延续一千两百三十九年后的最后一个夜晚,天亮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玉京的傍晚,金乌西坠,点燃了人间万千灯火。
一支支火把骤然亮起,于幽巷宫城之间穿梭,如星河落于人间,映亮了玉京半面天空。
数丈高的宫门本应紧闭,却在此时缓缓拉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仿佛是在长鸣示警。
警觉的宫人惊慌失措地张望查探。
“太子!太子!”宫人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那座奢华的寝宫。
太子瞻衣冠整齐,正坐在古琴前,桌上摊开一卷琴谱,他修长的十指按在弦上,却未发出一声。
宫人的喊声让他侧目看来,神情平静从容,只是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许。
“太子……”宫人拜倒在地,瑟瑟发抖,“发生宫变!士兵包围了宫城!”
太子瞻睫毛颤了一下,喃喃低语:“终于还是来了啊。”
“太子,快、快逃吧……您换上小人的衣服,宫墙处有个暗道可以离开……”
对这个温柔又可怜的太子,宫人们都盼他能逃过一劫。
但太子瞻拒绝了他的好意,微笑着摇了摇头。
“逃不掉的。”他眼中竟有一丝解脱,“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他拿起了琴谱,对宫人说道:“你们走吧,我还有一首曲子未弹完。”
宫人讶异地看着他,他却又低下头去,指尖划过琴弦,行云流水般的曲声响起,给这注定不平静的夜添了几分柔情。
这首曲子,是翎音冒险入宫偷看的,名为《九歌》,作者已不可考,据传是千年前宫中的乐师所作。
曲声时而激昂,时而悲怆,若高山巍巍,水流汤汤。
远去的宫人听到了琴音于夜空飘荡,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只展翅的鸾凤飞过高墙。
太子瞻的目光不在弦上,而在门外,被星火映亮的天空。
他唇角扬起了一丝笑意,终于可以坦然赴死了。
只可惜,翎音没有听到这首曲子。
那只呆呆的雀儿,明明可以拥有广阔的天空,却偏偏要陪他困在这座囚笼之中,在每个煎熬的夜晚,用歌声伴他入眠。
她从不说自己的来处,他也不问。他们之间的话题好像只有曲乐,只是偶尔他失神地看着天空,她才会问一句——你想离开这里吗?
太子瞻回过神来,没有回答想与不想,只说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与她相比,他才是笼中雀,生来就被折断了翅膀,所以他想呵护她的羽翼,看她代自己飞翔。
可她总是不愿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她第一次入宫受伤,是为了偷看一卷名为《九歌》的琴谱,她想唱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听。她说那个人本该属于天空与汪洋,却和他一样被困在了一处囚笼,受着伤痛与幽闭的煎熬。她想唱歌给她听,让她快乐起来。
太子瞻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既是对她非常重要的人和物,他便愿意为她去取。
没有意外,他又触怒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总是多疑而易怒,既害怕太子锐意进取,觊觎皇位,又气恨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怎么做,都是错的。
领了一顿责罚,伤痕累累的他将琴谱贴身藏着,带回了太子府。
他并不怕受罚,也不怕疼,总有翎音的歌声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一夜之后,她便消失了。
他日日抚琴,练习琴谱,想着等她回来,便可抚琴与她相和。
但是数年过去……
他终于确认,她已经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只是又回到了过去一个人的囚笼,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心如死水的平静。
鲜血自唇角滴落,染红了颤动的琴弦。
《九歌》的曲声不知何时便戛然而止,唯有余音绕梁未绝。
苏淮瑛率神火营兵围王宫,忽听得亲兵传信,不由一惊。
——太子瞻服下相思子,毒发身亡,魂断东宫。
苏淮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一心辅佐太子瞻上位,本以为那位太子性格软弱,容易拿捏,却不料他如此决绝。
当年他瞒着太子瞻,让翎音入姚府为内应,策划了夜宴台妖袭。只差一步便能成功,却因一个不起眼的奴隶毁于一旦。
太子瞻为此竟少见地动了怒火:“我并不想登基为帝,你不要做无谓之事,伤害无辜之人!”
苏淮瑛不由冷笑:“太子殿下郁结于心,华发早生,难道甘心在这个囚笼中等死吗?”
太子瞻神色一黯,目露轻嘲:“为帝又如何?不过是另一个囚笼罢了。”
这个性情柔顺的太子确实不适合为帝,而苏淮瑛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选择扶持他。这样日后他若为帝,自己大可把持朝政,号令天下。
但太子瞻虽柔顺,却也聪慧,他应该也看出了苏淮瑛的野心,才会说出那句话。
从那一刻起,两个人便已离心。
苏淮瑛也不会告诉他,他放在心上的那只雀妖,已经被他毒杀了。
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太子瞻,但太子瞻总是会走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步。
如今兵临城下,大势已变,待帝烨退位,他便可登基为帝,他却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自尽。
苏淮瑛本想继续扶持他登基,但太子瞻一死,他的谋划便都落了空。
苏淮瑛低头看着跪在马下的太子府宫人,沉声问道:“他为何寻死,你是贴身侍候他的宫人,难道就丝毫不知?”
宫人既畏惧于苏淮瑛的怒气,又悲痛于太子瞻的结局。他四肢伏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太子……太子早已生不如死……他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苏淮瑛皱眉冷笑:“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早死?”
他若早点死了,换个太子也行。
宫人痛哭道:“太子说,他若死了……便会有……其他的弟弟进那座囚笼……有他一人受着,就够了……”
苏淮瑛顿时一怔,皱了下眉,面露茫然。
这是苏淮瑛从未想过的答案。
他以为,那个柔顺的太子瞻,只是个怕死的懦弱之辈,却没想过,活在父亲的多疑暴虐之下,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座太子府的囚徒,太子瞻不是第一个,但他想当最后一个。
那个九五之尊的王位,他并不想要,只想伴着九歌翻过高墙,遨游于苍天四海。
待到高墙倒塌,待到生出双翼,他便能得解脱。
那个温柔得近乎软弱的男人,也有着他的勇敢与坚韧。
苏淮瑛沉默了许久,才从唇间蹦出两个字:“痴愚。”
但他无法否认,方才那瞬间,他的道心有所震动——被那些他所鄙夷的软弱感情。
帝烨看着团团包围宫城的炬火,脸色阴沉地走下观星台,走进华室之内,走下无数阶梯,又经过重重帘幔,站在了一面白玉璧之前。
这玉璧是淡淡的乳白色,并不厚的一层,却被篆刻了重重符咒,阻绝了外人的窥视。
这个地宫,玉京建都之时便已存在,历代帝王都被告知,这里是武朝龙脉所在,也是武朝得以长治久安的秘密。
他站在那儿,看着玉璧后若隐若现的身影,沉声质问道:“王城宫变,你为何没有提前告知!”
半晌玉璧后才传出一道清冷的女声:“我说过,我看不见了。”
“你是洞玄巫圣,日月之下,无所不知,怎么会看不见!”帝烨怒道。
“神明不可窥视,被神力干扰的命运,我看不见。”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述说一个事实。
帝烨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火,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位是庇佑武朝千年的洞玄巫圣,不可冒犯失礼……
这是只流传于武朝帝王之间的一个秘密。
当年武朝先祖帝垚,从开明神宫“请”来了洞玄巫圣。这位巫圣貌若神人,不老不死,有着一双不起波澜的眼眸,深邃而明亮。
洞玄之力,可以看见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而武朝历代帝王,也是靠着这监察天下的力量来维持长治久安,八荒稳定。
哪里有叛变将起,便立刻率兵镇压。
但是这一切从某一天开始就变了。
那是帝烨第一次被妖族围困在丰沮玉门之时。他借着开明神宫的法阵掩护,躲在神宫不知几个日夜。饿了便吃贡品,贡品吃完了便吃人肉,终于等到了救援。
满朝文武,公卿大夫,畏惧于妖王之势,竟无一人敢来救援,他们甚至已经争执起另立新君。而来驰援的,是一个姜氏的旁支,名为姜晟的年轻人。他率领的烈风营,将妖王打得节节败退。
帝烨大喜过望,劫后余生,几乎痛哭流涕,当场便为姜晟加封并肩王。
待他回宫之后,怒气冲冲地质问洞玄巫圣,妖族有所行动,为何不提前示警。
洞玄巫圣沉默许久却说:“我看不见。”
帝烨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洞玄巫圣说道:“有其他神力的存在,干扰了我的视线。”
帝烨心中一惊:“其他神力,是什么样的力量?”
“这世间仅存的三种神族力量,烛幽,洞玄,明真,干扰我视线的,不是烛幽,便是明真。”洞玄巫圣解释道。
帝烨惊骇地退了一步:“你是说……另外两位巫圣出现了?”
洞玄巫圣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八荒辽阔无比,洞玄巫圣虽能看尽天下,却也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于武朝帝王。武朝帝王供奉她,所提的要求便是,让她将所见的一切反叛力量尽数告知。
洞玄巫圣没有选择,就像千年前对烛九阴说的那样——她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帝烨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她是否还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烛幽与明真的力量,但地宫中堆叠的所有卷宗中,都没有过类似的记载。
帝烨翻遍密卷,隐隐有了猜测。巫圣转世,拥有神力者,却无记忆。有的巫圣转世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平民奴隶,影响范围有限,也不至于干扰到洞玄巫圣的视线。
而这一世的巫圣转世对洞玄巫圣的干扰极大,竟让洞玄巫圣说出“看不见”之语,只怕那人的地位和力量都非同小可……
武朝的所有帝王,都已经习惯了对洞玄之力的依赖,而此刻听到洞玄巫圣说她“看不见”,帝烨便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
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正有人举剑向他走来。
他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是烛幽,还是明真……”他喃喃自语,“她们出现在玉京附近了?为什么?她们是不是想颠覆江山……”
他深知洞玄之力有多么恐怖,她能看到的是现在,那烛幽和明真呢?
烛幽能回到过去,明真能看到未来。
帝烨觉得,那是比洞玄更加难以捉摸的力量。拥有这等力量的人,若是要叛变夺权,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谁……那人是谁……”帝烨惊恐地大声问道。
但洞玄巫圣只有一句话:“与她有关的一切,我都看不见。”
很多人以为,帝烨是因为苍老而变得多疑,却不知道,他是因为多疑,而开始苍老。
另一个巫圣是谁?
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帝烨。
她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帝烨常从梦中惊醒。
直到某天,他福至心灵,找到了答案。
——高襄王,姜晟!
——一定是他!他身上拥有巫圣之力!
那个曾英勇无畏救了他性命的护国重臣,突然之间成了他的眼中钉,心上刺,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反复地追问,从洞玄巫圣的答案中做出比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洞玄巫圣看不见与姜晟有关的一切。
她能看到西陵东夷,而南荒却是一片模糊,与姜晟有过交集的人都被遮掩了轨迹,交往越是密切的,便越难窥视。
“蔡雍,杀了姜晟。”帝烨对蔡雍下了一道密令,要求他不惜代价完成。
蔡雍惊讶地抬起眼,从帝烨晦暗的眼神中看到了森然的杀意。
“臣,遵旨。”蔡雍俯首叩头。
世人都说太宰蔡雍是权臣、奸臣,唯有他自己觉得,他才是真正为帝烨排忧解难的忠臣。帝烨想做的脏事,他来做,帝烨想杀的人,他来杀。
所以有时候他看到祁桓,也会心生唏嘘,就像看到了自己。
祁桓为他做脏事,背骂名的样子,像极了自己。
他觉得祁桓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干傻事,他已经拥有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了,还想要什么?
帝烨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难伺候了,连儿子都杀了两个,他就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总怀疑有人要害他。明明姜晟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姜晟死了,帝烨才更加恐惧。
姜晟死了,但洞玄巫圣依旧看不见,那说明,他杀错人了。
姜晟不是巫圣,他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威胁依然在,而他的护盾却被自己亲手砸毁了。
那一刻,帝烨几近崩溃。
后来对姜洄的过分宠爱,多少是因为追悔莫及的补偿。
可笑的是,姜晟死后的一年多,帝烨受的折磨更甚于姜洄。懊悔与恐惧日日啮噬他的灵魂,让他辗转难眠,唯有吃药方能得片刻宁静。
他和太子瞻一样,日日等待着悬于头上的刀落下。不同的是,那对于太子瞻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对他来说,是一种凌迟。
“启禀司卿,宫城大门已开!”
身披甲胄的祁桓坐于马上,神情淡漠地望着眼前高大的城墙,仿佛听到了巨兽无声的咆哮。
四路兵马一路推进,王师的抵抗在面对十倍于己身的力量时显得绵软无力。
观星楼前,十二近卫列阵迎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年迈的太宰蔡雍。
由十二名上品异士所组成的帝王近卫,是宫城内最强的守卫之力,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蔡雍也是帝烨的最后一道屏障。
蔡雍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马上的祁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你以为你们能赢吗?”
祁桓神色平静地说:“总要试试。”
蔡雍冷笑了一声,大敌当前,他依旧一副有恃无恐从容不迫的模样。
“十二近卫,诛邪平叛!”蔡雍沉声喝道。
十二个戴着黄金面具的高大男子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宛如木偶一般冰冷无情。这十二人是王城最强的防护之力,有人说他们是帝王近卫,但他们却几乎不跟随帝烨出行,而是保护着观星台。
仿佛这里有着比历代帝王更加重要的存在。
十二近卫联手攻向祁桓,激荡的灵气卷起砂石,摧折草木,只是起手之势,其威压便足以让普通人受伤昏迷。
蔡雍知道祁桓修为不凡,应该已在一品之列,但看到祁桓在十二人的围攻之下不落下风,他才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他。
——恐怕不输姜晟当年了。
蔡雍看着战阵中昂然傲岸的身影,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率军救驾杀上丰沮玉门的姜晟,宛如天神降临一般。
但是王权至上,并不需要天神,天神,只是王用来愚弄下民的朽像。
此时,苏淮瑛亦率军至观星台下。他并不着急出手相助祁桓,而是好整以暇地勒马观战。
他亦好奇祁桓的深浅,十二近卫的力量,能否逼出祁桓的上限?
在苏淮瑛看来,这场战事胜负已定,但他被迫加入祁桓麾下,听他调遣,心中自是不悦。
若十二近卫能重伤祁桓,他再坐收渔翁之利,那则是最好不过。
蔡雍如何看不出苏淮瑛的心思,他暗自冷笑,朗声道:“陛下有旨,谁能诛邪平叛,当即封王!苏将军,还不动手!”
苏淮瑛心中一动,当即举起佩剑,脚下一蹬,飞身加入战局。
但是长剑所向,却不是祁桓,而是十二近卫。
“苏淮瑛!”蔡雍怒喝一声。
苏淮瑛笑道:“封王?上一个被封王的,已经死了。”
苏淮瑛的加入,让僵持的局势有了改变,十二近卫顿时落入下风。
然而就在这时,脚下大地传来不寻常的震动,整个王城屋檐下悬挂着的铜铃都发出了清脆而急促的响声。
“地龙翻身?”无数人惊骇地发出这样的疑问。
蔡雍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极淡的黑气自他身后的观星台涌出,借着黑夜的掩护扩散开来,一缕缕丝线钻入了十二近卫体内。
本已露出疲态的十二近卫顿时神色一变,他们抬起头,冷冷地直视祁桓与苏淮瑛,黑瞳如墨扩散开来,覆满了整个眼球,他们身上彻底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
苏淮瑛压力顿增,他皱起眉头,警惕地看着对方:“这是怎么回事?”
祁桓却将目光投向了他们身后的观星台。
那些黑气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同样的情况,出现在王城中的每个士兵身上。
本该偃旗息鼓的王城守卫在这一刻都化身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迸发出不该属于自身的力量。
蔡雍眼中透出一丝癫狂之色,哑声说道:“这是——降神术。”
姜洄失神地看着不远处被火光映红的夜幕,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她也曾想过与祁桓并肩而立,同道而行,为天下众生换一片朗朗晴天。但现在,她却只能被困于高墙之内,被人保护与监禁。
她想起今日晨起,她拉住了祁桓的袖子留住他。
“你觉得,徐恕能给你你想要的‘道’吗?”姜洄问他,“他难道不会是另一个帝烨吗?”
“我不信他。”祁桓低着头看她,幽深的眼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迷雾,“姜洄……”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喉结滚动,却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姜洄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空了一块,好像那一别便是永别。
但她明明知道,祁桓胜券在握,徐恕算无遗策,他又怎么会有危险呢?
“王姬,该用晚膳了。”夙游不知道提醒了几次,但是姜洄却无动于衷。
她根本没有心思吃饭,也忘记了饥饿。
夙游奉命贴身伺候她,也是怕她施展巫术伤了自己。王府中到处都有祁桓的人,他的力量早已渗透到每个角落。
姜洄疲倦地闭上眼:“夙游,我不想当祁桓的禁脔,我想回南荒。”
今夜之后,他自可以如愿走上坦途大道,但那与她无关,祁桓不需要她,她而只想要自由。
夙游怔怔地看着她,酸涩从心底涌上了眼眶,她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泪意。
这些日子,她也看明白了。祁司卿是真的深爱王姬,但这样沉重的感情,对王姬来说或许也是枷锁,让她只能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于南荒的商梨,在玉京无法结果。
年年开花,年年凋落。
姜洄闭着眼,依稀听到了遥远的刀枪剑鸣,马蹄声令大地也为之震动。
但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这让她感觉到一丝不寻常之处。
姜洄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府正门方向,下一刻便看到一队士兵阔步冲进园中。
姜洄霍然起身,神色戒备,但是待看清对方面容,顿时面露惊喜:“程大哥!”
带队前来的,正是烈风营的小将程锦年,当初小洄闯营救祁桓,便是他奉命将她拦在营外。
姜洄大喜过望,奔向程锦年,却发现站在程锦年身旁的青衣少年似曾相识,定睛一看,不由诧异惊呼道:“妙仪?”
那人正是洗去铅华乔装打扮的苏妙仪。
昔日仪态端方华贵娇美的苏家贵女,如今卸去钗环,换上了男装,看起来便是一个俊秀少年,与过去的苏妙仪判若两人。
苏妙仪上前握住姜洄的手,看到她消瘦的样子,不禁一阵心酸,哽咽着说道:“王姬……我来带你走。”
姜洄眼眶微热,强忍泪意问道:“你怎么来了?你现在出现在玉京太危险了,万一被人认出……”
“那些不重要。”苏妙仪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看向姜洄身后的夙游,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夙游偷偷传信给我。”
姜洄讶然看向夙游。
苏妙仪说:“那日雪云驹把我送到烈风营,军营中的人都很照顾我,可是我一直没有得到你的消息,担心你出什么意外,就让程大哥送一封信到王府问候你,听祁司卿说你身体无恙,但是,我在上面看到夙游留下的暗号。”
苏妙仪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垂下眼眸,黯然神伤。
“当年,你父亲入狱时,夙游便是用这种方式传信给我,但是那时候,我没能帮你……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来。”
夙游对姜洄展颜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王姬不是一直想回南荒吗?快走吧,趁现在,祁司卿还没回来……”
姜洄哽住了喉,她转身抱住了夙游,哑声说:“你和我一起走。”
在王府的三年,失去父亲的一年,默默陪着她的,始终是夙游。
夙游摇了摇头,不舍地抱了抱姜洄,却推开了她。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有很多我的亲人好友……”夙游笑着说,“我虽然会很思念王姬,但我也不想离开他们。王姬……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土壤,我在这里会开花结果的。你不用为我担心,祁司卿知道我是王姬在乎的人,不会杀我的。”
这个脸蛋圆圆的少女,笑起来总是让人心生欢喜,看似胸无城府,却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程锦年说道:“王姬,秦校尉正率军围守王城,我奉命护送你和苏小姐回南荒。”
姜洄环顾王府的繁华,淡淡一笑:“从今以后,就没有高襄王姬了,还是叫我姜洄吧。”
程锦年率军护送姜洄和苏妙仪出城,他看着马上的姜洄,问道:“真的不用让秦校尉撤军吗?他这么对你……”
“他并不想伤害我,他只是想阻止我伤害自己。”
姜洄的话让程锦年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你为何要伤害自己?”
姜洄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城,怅然道:“我与他之间……一言难尽。我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但我希望……他心中的道,能如愿。”
这一夜的玉京注定不太平,没有谁能分神去拦住这支烈风小队。
但是当姜洄策马来到城门口,还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恕!”姜洄戒备地望着城下的身影。
徐恕提着一盏孤灯,噙着笑望着马上的姜洄,丝毫未将程锦年等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他自然是无须放在眼里,因为身为一品异士,他一个人便是一支军队。
徐恕提灯徐行,靠近姜洄。
雪云驹似乎感受到了压迫感,发出低低的呜咽,不安地刨着蹄子。
“回去吧。”徐恕温声说道,语气不似威胁,但却让人心生战栗。
“若我执意要走呢?”姜洄冷冷地俯视徐恕,往昔恩义,烟消云散,“你杀了我吧。”
徐恕摇了摇头,轻笑道:“我若杀了你,祁桓就没有弱点了。”
姜洄心头一紧,即便决意离开,她还是会因为祁桓而心痛。
“徐恕,你到底想做什么……”姜洄始终不明白,“你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筹谋多年,难道你想要的当真是帝位吗?”
“称帝的人不是我,而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徐恕微笑回道,“天亮之后,你也该拜见新帝了。”
“弟弟?”姜洄一惊,“是谁?”
“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瞒着你了。”徐恕道,“我本是东夷人。”
姜洄顿时都明白了,那个男人温文尔雅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他对她说,他相信高襄王是清白的,风雨总会过去。
难怪他那么笃定高襄王无罪,因为躲在幕后操纵着所有人对她的父亲下杀手的,就是他们兄弟。
三年前夜宴台初遇,畅风楼偶遇,处处都是试探的痕迹。
而父亲过世后的那一次吊唁,是心怀愧疚,还是又一次的试探?
姜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不会留在玉京,成为祁桓的掣肘,也不会让你如愿。”姜洄冷然道,“你大可以杀了我。”
徐恕笑道:“我没必要杀你,但可以从你身边的人开始杀起。”
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指向姜洄身侧之人。
“先杀谁,苏妙仪,还是程锦年?”他笑得温柔,就像小时候姜洄跟他学习时,他会拿着各种果子逗她,问她更喜欢哪一种。
直到这一刻,姜洄才发现,徐恕确实和晏勋有五分的相似。
“没有回答,我就帮你选了。”徐恕将指尖移向了苏妙仪,“她对你来说,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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