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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求亲


姜洄没有再进入那个梦境。

生活仿佛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过去一月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随着日出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天亮不久,夙游推门入内,便看到坐在床上发呆的姜洄。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迷茫而空洞,好像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就连自己进门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

“郡主?”夙游奇怪地唤了她一声,半晌才看到她僵硬地转过头来。

团团窜到了姜洄怀里,喵喵叫了两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本来那天姜洄和祁桓把它关在屋里,自己带着叶子出去,它是非常愤怒的,甚至已经做好离家出走的打算。但是第二天两人回来,却没把叶子带回,它便开心了起来。

——原来是偷摸去把那只小狐狸扔掉了。

——它还是姜洄唯一的宝宝。

团团又高兴地竖起尾巴,离家出走的想法还未实施便被按下。

但是这几日姜洄却莫名地失魂落魄起来,有时候它在她身前拼命叫唤,她也置若罔闻。这让团团非常难过——难道是因为那只妖狐不在了吗?

与姜洄日夜相伴的人,几乎都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尤其是祁桓,他感觉到姜洄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但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会让她这么做。

夙游帮失神的姜洄梳洗打扮,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姜洄一句也没听进去。

——三年后的夙游,话没这么多,应该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也改变了她,让她的性子变得沉静了下来。

——而且,她对身为鉴妖司卿的祁桓更多了十分的敬畏,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造次。

——祁桓……

这个名字让她想到的,是那个孤寂落寞的身影,那双温柔悲伤的眼眸,而不是……

姜洄轻轻叹了口气,心口一阵阵地泛酸抽痛。

“郡主为何叹气?往日听到苏小姐要来,您都是极高兴的。”夙游好奇问道,“可是与苏小姐有了不愉快?”

姜洄愣了一下:“妙仪什么时候要来?”

夙游眨了眨眼:“我刚才说了呀,苏家递了帖子今日拜访,看时辰应该也快到了。”

姜洄是一句话都没听入耳。

妙仪!

姜洄急忙站起身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三年后的世界,但是眼下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阿父和妙仪的悲剧,她必须想办法自己去改变。

姜洄来到前厅时,苏淮瑛刚落座不久,正与高襄王说着什么,高襄王面带笑容,似乎相谈甚欢。

苏妙仪见过高襄王,便要去后院见姜洄,正好与她撞了个照面。

“郡主。”苏妙仪眉眼弯弯,“我带了南荒进贡的新鲜果子,我们一起尝尝吧!”

姜洄的目光无意识地与苏淮瑛撞到一块儿,掠过脑海的,却是她在旷野之上举弓相望的那一幕。

姜洄心头一沉,别开了眼,握住苏妙仪的手说:“我们走。”

高襄王看着两个姑娘携手离了前厅,也没跟客人见个礼,不由哭笑不得对苏淮瑛道:“我这个女儿,在南荒野惯了,不懂京中这些繁文缛节,让苏小将军见笑了。”

苏淮瑛收回了目光,淡淡笑道:“郡主性情质朴,不困于世,不流于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襄王眼神一动,微微有些诧异。

他自然是能感受到,苏淮瑛这句话不是客套作伪。苏家是数百年的贵族门阀,最在乎的便是世俗礼节,非此不能彰显他们的优越。

苏妙仪能与姜洄一见如故,他便已是十分意外,而苏淮瑛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高襄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甚至夜宴台上两人之间发生过龃龉,他也是略有耳闻的,毕竟作为一个宠爱女儿的老父,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欺负自己的女儿。之所以没和苏淮瑛计较,是因为好像苏淮瑛好像没从姜洄那儿讨过好。

高襄王抿了口茶,掩住眸中思虑。

“先前登阳山上,妖族突袭,还多亏苏小将军保护了洄儿,听说苏家小姐还因此受了伤。”高襄王放下茶碗,诚恳地道了句谢,“这份情义,高襄王府会记住的。”

这句话分量之重,任何人都能明白。

苏淮瑛微笑道:“这是晚辈分内之事,王爷无须客气。”

高襄王并不习惯这种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他噙着笑看苏淮瑛,直接了然地说:“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苏小将军若有什么话,此刻便可说了。”

亭中水榭,两个小姑娘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新鲜的瓜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舌底生津。

这种瓜果只生长于南荒的骄阳沃土,也唯有京中最豪奢的贵族才有权力和财力享用。

即便是对苏妙仪来说,这也是稀罕之物。

“郡主在南荒之时,应该经常能尝到这种果子吧。”苏妙仪轻轻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果汁便在口中绽开,她细嚼慢咽,吞下之后才赞叹道,“好甜啊!”

姜洄把玩着沉甸甸的果子,却没有什么食欲。

“这种果子在南荒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姜洄微笑说道,“它们只生于灵气浓郁的密林之中,是一些猴妖最喜欢的果子,想要采摘这种果子,便要深入密林,凶险万分,即便是异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每年都有不少奴隶因为采摘浆果丧命林中。而要万里运至玉京而不腐,又要累死无数人马。”

苏妙仪顿时愣住,口中的果子好像陡然多了一丝苦涩。

“抱歉……”苏妙仪低声说道。

姜洄回过神来,笑着对苏妙仪说道:“你和我道歉什么?又不是你的错,而且你得了好东西便想着我,是我说了这些话扫了你的兴了。”

苏妙仪轻轻叹了口气:“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我是很高兴的,并没有扫兴。而且……”

姜洄见她欲言又止,不由追问道:“而且什么?”

苏妙仪蹙了下眉头:“这果子确如你所说的这般金贵,所以也不是我能做主和你分享的。是我阿兄……他听说我今日要来找你,说我不该空手而来,便让侍女把今晨刚到的贡品送了一篮过来。他说,你从南荒来,应该会喜欢南荒的味道。”

苏妙仪听到这番话时的神情,就和姜洄一样错愕。

——他想干什么?

两个人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

苏妙仪更了解苏淮瑛,他生性傲慢,不是会揣度旁人喜好的人,更不会投其所好。

而姜洄则觉得苏淮瑛狼子野心,无论做什么,都是不怀好意。

她下意识便放下了果子,甚至觉得其中是不是混了什么毒药……

但是刚放下的果子转眼便进了另一张口。团团不知何时跳上了桌,两只爪子抱着和自己脑袋一样大的果子,嗷地张口咬下。

淡紫色的果汁登时将白毛染上了颜色。

它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染污的皮毛,大口大口地啃着这价值千金的灵果,颤动的耳尖,摇晃的尾巴,都显示出它有多么的快乐。

快乐的小猫让两人转移了注意力,苏妙仪被它的花脸逗笑了,抬手去揉它的脑袋。

“团团长得真快啊,几日不见,好像又大了两圈。”苏妙仪惊叹了一句。

“它吃得特别多。”姜洄真心地说了一句。

这只猫是大姜洄养的,她接手不过几日,倒也不知道原先如何。但是听夙游说过,团团像只耗子似的,总是跑到厨房偷吃,而且什么金贵就吃什么。

“我家妙二也是,不但吃得多,还得吃得好,寻常俗物入不了它的口,它只喜欢用灵壤栽种出来的米粮瓜果。”苏妙仪附和道。

“灵壤种出来的食物自然是远胜寻常五谷,谁都知道挑好的吃。”姜洄笑着说。

苏妙仪见团团半个身子都染了色了,实在看不下去,便将它抱了起来:“得赶紧洗洗,不然一会儿洗不掉怎么办。”

两人本想说些私密话,水榭中也没有其他人,苏妙仪也不是第一次来高襄王府了,便对姜洄说道:“我带它去洗洗吧,我现在可会给猫洗澡了,妙二每次都让我帮它洗。”

团团好像知道果子是苏妙仪带来的,对她的碰触毫不抗拒。

姜洄知道她特别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便也由着她去侍弄。

苏妙仪走开不久,姜洄便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还以为苏妙仪又回来了,忙着沏茶便没有回头,笑着说道:“这么快便洗好了吗?团团倒是跟你亲近。”

猫猫最讨厌碰水,就算是姜洄也要被溅一身水。

“是我。”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洄一惊,热茶便泼在了手背上,娇嫩的肌肤登时便红了一片。

苏淮瑛长腿一跨,在她身旁屈膝半蹲,握住了她被烫红的手。

姜洄却用力地甩开,好像他的手比热茶更烫。

“怎么是你?”姜洄的身体抗拒着他的接近,下意识便往后退,语气中俱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苏淮瑛摩挲指腹,骤然抽离的手还将余温残留其上。他抬眸看向姜洄,眼神晦暗,声音沉哑:“郡主……就这般厌憎我?”

姜洄抿着唇,防备地盯着他:“苏淮瑛,你何必多此一问?”

苏淮瑛定定地凝视姜洄的眼睛:“为什么?”

姜洄皱了下眉头。

她厌憎苏淮瑛,是因为他后来做的那些事,但是现在他还没做,不过,以他的秉性,早晚会做。

三年前,三年后,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那样傲慢残忍。

姜洄冷着脸说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也许人和人之间本就是讲究缘分。”

“呵。”苏淮瑛笑了一声,“何谓倾盖如故,是你与那个奴隶?”

听到那个名字,姜洄心头颤了一下,眼神也泛起了波澜。

苏淮瑛看见了,心口却冷了下来,但他掩住了杀意,放柔了声音说道:“何谓白首如新?若未曾共白首,又怎知会‘白首如新’?”

姜洄讶然看向苏淮瑛,在这么近的距离,她竟看到了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柔情。

——这和她了解的不一样,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苏淮瑛对她,从来没有过一丝良善,心里只有利用和报复。

苏淮瑛看着姜洄失神的模样,还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心中不由一软,温声说道:“我今日上门,便是和王爷提起求亲之事。”

姜洄这次是彻底呆住了。

她没想到,兜兜转转,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而这一段剧情,她已经从未来的自己口中了解过了。

姜洄僵硬地看着苏淮瑛,脑中回忆着自己听过的情节,耳中听到苏淮瑛难得温柔的声音。

“苏家愿与姜家结两姓之好,你是姜家独女,苏家正妻,也会是我苏淮瑛唯一的妻子。”

姜洄心跳都乱了,却是因为慌的。

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拒绝,就会迎来苏淮瑛疯狂的报复。

而在苏淮瑛看来,却是向来冷静自持的高襄王郡主被她打动了,为此心乱失神。

“我阿父怎么说?”姜洄哑声问道。

“他说,一切由你决定。”苏淮瑛回道。

姜洄低下头去,紧紧攥着拳,几乎忘了手背上的灼痛。

她的犹豫于苏淮瑛而言,便是一个极好的回应。若她真的厌憎他,便该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姜洄心乱如麻,忍不住去想,若是未来的自己,此刻会如何应对?

不,她不能去依赖另一个自己了,她必须自己解决问题。

姜洄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看苏淮瑛,颤抖却坚定地说:“我不同意。”

苏淮瑛一怔,但也没有太意外。若是她当下便答应了,他才会觉得惊诧。

“我并不催你立刻答复我。”苏淮瑛笑了笑,“终身大事,本该多加思虑。”

“我已经想好了。”姜洄抿着唇,态度更加冷硬,“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苏淮瑛笑意淡了下来,“你喜欢的,是那个奴隶?他身份卑贱,我并不在意你喜欢过他,但他不可能成为你的丈夫。”

“我不喜欢你,与他无关。”姜洄恼恨他如此贬低祁桓,她站起身来,与苏淮瑛拉开了距离,“苏淮瑛,你又何必与我惺惺作态,你想娶我,难道就是因为喜欢吗?你想要的,只是高襄王府的助力。”

苏淮瑛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看着躲开自己的姜洄。

自己难得的一次心软心动,就这样被她弃若敝屣,踩在脚下。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嗤笑一声,说道:“难道那个祁桓接近你,就纯粹是因为喜欢吗?难道他想要的,就不是高襄王府的助力吗?”

姜洄顿时怔住。

“阿兄!”水榭外传来苏妙仪焦急的惊呼,似乎是害怕苏淮瑛欺负了姜洄,她抱着团团小跑了过来。

姜洄松了口气,向苏妙仪走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苏淮瑛轻轻一声。

“我想要的,也不只是高襄王府的助力。”

姜洄不明白苏淮瑛的意思,但她现在担心的是,要怎么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报复。即便她看遍了未来三年的历史,此刻也有无从着手的慌乱。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徐徐走到她身旁。

“又想什么,如此失神?”祁桓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姜洄轻颤了一下,扭头便看到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我……你怎么来了?”姜洄略显慌张地问道。

“路上遇到夙游,她拿了药膏,说是你的手被烫伤了。”祁桓在她身旁半蹲了下来,轻轻执起被烫红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片淡粉。

姜洄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来。

“夙游呢?”

祁桓把药罐放在桌上,说道:“我让她将药罐给了我,我帮你上药。”

众所周知,祁桓是郡主最宠爱的人,几近登堂入室,上个药而已,很正常的。

清凉的药膏薄薄地涂抹于粉色的伤处,祁桓低着头细细看着,一言不发,极尽耐心。

只是越是沉默,姜洄的心跳声便越明显。

“你的心跳在慌什么?”祁桓将她的手虚虚握在掌心,抬眼看她,“你又在躲什么?”

姜洄呼吸一窒。

祁桓淡淡笑道:“其实,今天你和苏淮瑛在水榭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姜洄眼前一黑。

“他会求亲,我并不意外,苏姓与姜姓结盟,是互利之事。”祁桓深深看着她,“但你为何会犹豫?”

即便她后来拒绝了,但那一刻,她确实犹豫了。她并不喜欢苏淮瑛,祁桓很清楚,所以他才更不解,她为何会犹豫。

他本不该怀疑姜洄的心思,但这几日,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有那么了解她。

他看不懂她对自己的躲避,也看不懂她对苏淮瑛的犹豫。

姜洄眼神闪烁:“我没有犹豫,我只是没想好如何答复他。”

祁桓问道:“那你这几天躲着我,想好如何答复我了吗?”

“什么?”姜洄心口一紧,“我没有躲着你。”

祁桓笑了。

“你以前不会跟我说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

从夜宴台妖袭之后,姜洄便知道,自己的心思太容易被祁桓看穿,因此她不会在祁桓面前说那些拙劣的谎言。

他心中的姜洄,嘴硬心软,聪慧坚定。

他眼前的姜洄……

他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又是为何变了……

姜洄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哀伤,不由心尖一疼——她知道自己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终于可以拥有完整的姜洄了,而不是她这个残缺的小洄。

她只是个卑劣的小偷,短暂地偷走了祁司卿对姜洄的感情,用不属于的身体有了一段温暖的梦。

而现在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却依旧感觉自己是个小偷。

因为这个祁桓的眼中人,心上人,也都不是她。

他们喜欢的,都是三年后的自己。

姜洄垂下眼眸,缓缓红了眼眶,哑声说道:“是我变了。”

祁桓微微一怔,看着她清亮的双眸泛起水光。

“姜洄?”他抬起手抚上她温软的脸颊,指尖触摸到了湿意,心头顿时一片酸软。

姜洄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哭。”祁桓轻抚着她的后背,抵着她的发顶温声说。

姜洄放任自己在他怀中流泪,双肩轻颤着,哭声被压抑在喉间。这一刻,对那人的思念如洪水倾涌而出。

但是她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姜洄用了几天的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爱的,是那个孤独寂寞的灵魂,深邃温柔的眼神。

她亦愿意倾尽所有去爱眼前这人,在他堕入深渊前,将他拥入怀中。

但是已经有人做了这件事了,他眼中已经为她燃起的光。

——我算什么呢?

——没有人喜欢我。

他们或许能长相守,共白头,但终究是意难平。

他心里装着“别人”,而她心里亦念着“别人”。

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祁桓永远不会明白她心里的缺憾和难过,那些寻不到出口的悲伤都在这一刻化成了泪水,湿透了祁桓的衣襟。

祁桓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地痛哭,那个冷静自持的姜洄好像消失了,而在他怀里哭泣的姜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无助,绝望,哭得他心疼。

他不知道她为何悲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拥着她,等她发泄完心中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眼泪都快流干了,祁桓才听到怀中传来她的声音。

“祁桓……”她攥着他的衣襟,痛哭过的声音沙哑柔软,“我们成亲吧。”

祁桓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她。

但是姜洄却没有抬头看他,他只看到了湿润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如蝶翼鸦羽。

“你……不必勉强。”这是他渴望却又不敢奢望的事,但听到从她口中说出,他竟无一丝欢喜。

“不勉强。”姜洄哑声说,她松开了他的衣襟,双手环抱住他的身躯,“我想对你好。”

他不会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高襄王府要举办婚礼,这件事不到一日便传遍了整个玉京。

高襄王要嫁女的消息,其实早前在贵族之中便有传言。郡主生得貌美娇艳,虽然有些荒蛮之地的粗鲁,但高襄王府乃是一等一的新贵豪门,无数贵族还是希望能与之结亲,盼着能被郡主看上。

但谁也没想到,被郡主看上的,居然是一个奴隶。

“呵呵……荒蛮之地的女子,眼光也就如此。”

“与奴隶,倒也算是相配。”

“简直有辱门楣。”

“高襄王的妻子好歹还是个平民,他的女儿居然找了个奴隶?”

“家学渊源吧……”

对于这桩亲事,没有一个人看好,众人口中只有冷嘲热讽,谩骂讥笑。

消息传到苏府,苏淮瑛和苏妙仪都怔住了。

苏淮瑛冷峻的面容瞬间沉了下来。就在他求亲的第二天,高襄王府就传出这个消息,无疑是打他的脸。

姜洄……就真的那么厌憎他吗?

为此不惜下嫁一个卑贱的奴隶来羞辱他?

苏妙仪则是抱着妙二发呆,她垂着眼眸,没让人看出她心中所想。

那些不能对人说的话,都只有猫猫知道。

“妙二,我好羡慕郡主……”苏妙仪蹭了蹭白猫温软的身体,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她总是那么勇敢,不畏惧世俗的嘲讽……”

“我不行……”她低低叹了口气,少女的语气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我的婚姻,不能由自己做主。我须是苏家开得最好的一朵花,装饰苏家的富贵荣华。”苏妙仪黯然说着,“我会在十六岁后,被父母安排着,嫁给玉京中最有权势的那几位郎君。”

妙二低低喵了一声,灰蓝色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她。

“你这是生我的气吗?我生在苏家,享尽荣华,又怎能悖逆家族的安排。”苏妙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其实她早已悖逆了……

少时她也曾想,这未必是一件多坏的事,谁说任人安排,就遇不上良人呢?或许她运气好,所嫁的郎君也会和她两心相许,情投意合。

然而这样的人,她竟已经遇到了。只是那人绝对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作为京中贵女的典范,从小到大,从无行差踏错,却在人生大事上,她犯下了足以让家族蒙羞,乃至招致灾祸的大错。

她隐隐察觉到了,哪有什么仙君,他只是一个妖罢了。

但他亦确实救过她的命,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心悸与缠绵。

她夜夜盼望着他的到来,却又惴惴不安。

若有一日,被人发现了她与妖族私通,她将面对的风暴,远胜今日姜洄千万倍。

偷情,通妖。

下贱,叛族。

不只是她,就连整个苏家都会抬不起头。

可是仙君不明白,她为此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压力。

“妙二……”苏妙仪失神喃喃,“你说,仙君对我,是心中有情,还是只有欲?”

猫瞳中泛起波澜,如石子投入了波心。

修彧方才所有的愤怒,都被这一句轻轻的疑问吹散了。

什么是情,什么是欲?

对妖来说,情是一种很新的东西,原是只有人族才有的。兽只有繁衍的本能,那便是欲,而兽化妖之后,才会在心中生出情来。

修彧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欲令人昏胀,情使人痛苦。

他便问道,既令人痛苦,为何要生情?

修无回他:有情,方为生灵,虽痛,甘之如饴。

修彧伏在苏妙仪膝上,细嗅着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回想着方才心中因她而生的怒与痛……

他终于明白,为何情既是痛,却让人与妖皆甘之如饴。

高襄王的掌上明珠大婚,自然是要大宴宾客的。高襄王并不在乎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只要自己的女儿开心就行,更何况在他看来,祁桓没有什么地方不好。

这场婚礼虽显仓促,但应有之礼无一缺漏,红绸挂满了王府,门口的长街也张灯结彩,摆起了流水席。

高襄王半夜在祠堂抱着亡妻的灵位哭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出来主持大局。烈风营的老将都以姜洄的叔伯自居,自然也没有闲着,感慨万千又满面笑容地帮着张罗一切。

姜洄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打扮着。她看着镜子里容光照人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

三年后嫁给祁桓的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应该没有一丝喜悦,那时的她,心里只有复仇,婚姻也只是复仇的工具。

她不像此刻的姜洄,有疼爱自己的父亲坐于高堂,有那么多烈风营的叔伯兄长到场恭贺。

所以现在的姜洄应该开心的。

她按着自己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却没有露出想象中娇羞的微笑。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没有在其中掺杂多少自己的情感。

苏妙仪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一早便来陪着她准备衣着妆容。

她看着姜洄簪上珠翠,笑着说道:“郡主一定是太紧张了吧。郡主别害怕,您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家的女子是出嫁,自然是会担心害怕,您成了亲依旧能承欢膝下,王爷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听到这话,姜洄才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武朝婚礼在昏时举行,待宾客都入席后,新人才开始入门行礼。

姜洄盖上了喜帕,被人牵着走向祁桓。

她忽然想起来,虽然与祁桓成亲过一次,但她并没有真正见过他穿婚服的样子。那时她醒来便已身在床上,外间帘幕放下来,烛光也变得昏昧,她睁开眼只看到了一张俊朗的脸,没有多想便亲了他。

他当时的神情姜洄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震惊和疑惑吧……

刚刚还想杀他的人,突然便对他投怀送抱。

姜洄刚刚扬起的唇角忽地僵住——不行,不能再想他了!

姜洄懊恼地闭了闭眼,想把多余的杂念从脑海中扔出去。

她被人将手交到祁桓手中,由他牵着走向高襄王,虽然看不见,但是姜洄还是听到了父亲畅快的笑声。

贞人便要唱喏行礼,却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喧哗声也随之响起。

“苏小将军,今日姜府大喜,你这是何意?”

高襄王的声音敛了笑意,沉声开口。

周围的喧闹陡然一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襄王的不怒自威。

苏淮瑛率领神火营突然到访,见他身披甲胄,身后士兵手持兵器,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意不善。

苏淮瑛淡然面对高襄王的威慑,徐徐开口道:“接到有人密报,高襄王府窝藏妖族要犯。”

高襄王沉声怒道:“荒唐,谁胆敢污蔑陷害本王!”

苏淮瑛笑道:“何人告密,王爷不必在意。是在下失言,王府藏妖,也未必说是王爷所为,或许是妖族有意趁今日人多生事。今日是高襄王府大喜之日,王爷应该也不想被妖族惊扰了喜事吧。”

姜洄心中庆幸已经把叶子送走,却也没想到,苏淮瑛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她手中握有苏淮瑛利用翎音在夜宴台上下毒的证据,若搬出此事,苏家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但烛龙洞的秘密就无法隐瞒了,会有更多无辜的妖族为此丧命。她于心不忍,仍有犹豫,却没想到苏淮瑛倒打一耙,污蔑陷害,手段与前世如出一辙。

她忍着愤怒,一把扯下了盖头,直视苏淮瑛:“神火营不是鉴妖司,捉妖之事何时轮到你们越俎代庖!”

苏淮瑛目光幽暗地看着姜洄,少女本就明艳的脸庞少见地化上了精致的妆容,眉心花钿如骄阳烈火,张扬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苏淮瑛笑了一声,握紧了佩剑:“神火营,鉴妖司,权责都来自陛下,陛下有令,彻查高襄王府,刻不容缓,若有阻挠,以叛国罪论!”

姜洄一惊:“是陛下下令……”

监察百官,捉妖诛邪,本是鉴妖司的职责。但是自从姜洄扳倒了姚氏一族,鉴妖司便被清洗了一遍。如今陛下下令神火营彻查高襄王府,显然是已经不信任姜洄,也不信任姜家了。

高襄王不动声色说道:“既然是陛下旨意,王府上下自当遵从。”

苏淮瑛对高襄王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王爷深明大义。”

他一扬手,身后士兵便朝王府涌入,而在座宾客面面相觑,无不惊愕慌张。

他们其实并不认为高襄王会窝藏妖族,但是陛下却选在高襄王府大婚之日让神火营搜查王府,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高襄王府失去帝心了。

“阿兄,你这是做什么!”苏妙仪上前拉住了苏淮瑛的手臂,神色焦急而愤怒,她压低了声音说,“高襄王怎么可能通妖?”

她眼神透着一丝心虚,因为她知道真正与妖族私通的,是她自己。

苏淮瑛冷然道:“你退下,这件事与你无关。”

“阿兄……”

苏妙仪还要再说什么,便有亲兵上前拦住她,以半是保护半是挟持的姿态逼迫她离开王府。

却在此时,有士兵匆匆从后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铁笼,笼中正关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猫。

“报告将军,找到猫妖了!”

姜洄和苏妙仪见状俱是一怔。

“团团?”苏妙仪喃喃念了一句,转头看向苏淮瑛,“阿兄,你是不是弄错了,团团怎会是猫妖?”

团团似乎是被侍卫抓伤了,它奋力地挠着铁网,发出凄惨的叫声。

“猫妖?”苏淮瑛冷冷笑道,“它自然不是猫妖。”

苏淮瑛抬起手,便有人双手捧着一面沉重的铜镜上前。铜镜背面篆刻着无数深奥晦涩的符文,只看一眼便让人神智昏沉,不敢细看。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鉴妖镜!这不是悬挂在陛下寝宫之外的,陛下竟给了苏淮瑛……”

“听说鉴妖镜能令妖族无所遁形。”

“难道那白猫真是妖族所化?”

高襄王凝神注视笼中白猫。他自然是知道姜洄养了一只白猫,但以他超一品异士的修为,也无法感知到对方身上的妖气,他从未怀疑过这只猫有任何殊异。

苏淮瑛来到王府,目标明确,直奔此猫,甚至带上了鉴妖镜,显然他十分确信这只猫是妖,但他却又说,这不是猫妖……

高襄王心中一沉,不安越发强烈。

宫人举刀在臂上狠狠划下一刀,鲜血顿时涌出,洒落在鉴妖镜的符文之上。符文的凹槽很快便被血液填满,鲜红的血液勾绘出一个个血字,而铜镜顿时发出红光,犹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侍卫高举鉴妖镜,镜面红光向铁笼照去,将笼中小猫彻底笼罩其中。

“喵——”白猫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鸣,拱起身子剧烈颤抖。

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红光中的猫迅速地膨胀变大,身躯霎时间填满了整个铁笼,看似坚硬的铁网如丝线一样被白猫变大的体型撑得丝丝断裂。

原先两掌大的小猫,身躯竟变得猛虎一般。它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化为妖异的冰蓝色,朝着苏淮瑛龇牙低吼,声如雷鸣。

妖气四溢,一目了然。

“妖!妖!是妖啊——”

无数宾客发出惨叫,仓皇地向后跌坐,脸色苍白,两股战战,几欲夺门而出。

所有士兵举起兵器对准了妖化的白猫。

而还有几分理智的人却从猫妖身上发现了端倪。

“它有九股尾巴……”那人颤声惊呼,“和妖王修彧一模一样!不是猫妖,是虎妖!”

苏淮瑛举起佩剑,冷然直视妖化的团团,还有站在它身后的姜家人。

“这便是前妖王修无之子,也是修彧的幼弟,名为修明。事实摆在眼前,你们还有何话要说!”

姜洄震惊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虎妖修明,她对这只猫的来历并不清楚,只知道是在府中捡到的无主之猫,何日何时到此一无所知。

妖胎……

这就是徐恕来到玉京的目的,他托她代为找寻,姜洄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只猫一直都养在自己身边。

“罪人姜晟!”苏淮瑛厉声喝道,“现怀疑你勾结修彧,制造夜宴台惨案,意图不轨。陛下有令,就地除妖,捉拿姜晟,关押于鉴妖司天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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