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仙君
被甩出悬崖的时候,苏妙仪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人生须臾十六年,过往岁月如流金,弹指间便是一世。
她凄然闭上了眼,等待着落地时粉身碎骨的剧痛,心中竟意外地平静。
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她感觉到自己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环着自己的手臂修长有力,稳稳地将她托起,御风而行。
苏妙仪讶然睁开了双眼,绝壁上的丹霞花无声怒放,似流霞飞火,却有一人容颜艳丽,胜过烟霞万分。
苏妙仪恍惚间想起了神庙里的神像,无瑕的白玉雕琢出深邃的五官,修长高大的身躯,他俊美神武,却又淡漠无情,让人心向神往,又不敢亵渎。
“仙君……”苏妙仪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白衣仙君抱着她穿过云雾,缓缓地落在了崖底,他松开了手,苏妙仪才回过神来,踉跄着在地上站稳。
手上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仍是站直了身子,用最端正的礼仪朝眼前的白衣仙君行礼。
“拜谢仙君救命之恩。”苏妙仪弯下了腰,鲜血顺着手臂滴落,“斗胆请问仙君尊名,苏氏女必为仙君塑像供奉,日日上香。”
白衣仙君低着头看她,沉默了一下才说道:“不必了。”
——他既不是神,也没有死,并不需要别人上香供奉。
修彧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手救她,但看到她坠落悬崖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化出人形接住了坠落的她。
松了口气后他才懊悔起来——万一暴露了行踪,被苏淮瑛发现自己的身份怎么办。
好在他并未感知到苏淮瑛跳下来的气息,适才灵气激荡,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又有云雾遮掩,想必没有人发觉他的存在。
修彧心想,救她一命,就当还了她几日的照拂之恩了。父亲说受人恩情必须偿还,否则便欠了因果,不利于修行。如今这般,也算还清了。却没想到,苏妙仪竟将他当成了神仙,真是无知可笑。
修彧身形挺拔傲岸,巍峨如玉山,在人族男子中极为少见,一身雪白的皮毛化作了白衣,衬得那张俊美的脸庞更加超凡脱俗,也难怪苏妙仪将他当成了神仙。
修彧刚想把苏妙仪带回苏家别院,便看到她被鲜血染红的半幅袖子。
“你的手臂怎么了?”修彧脸色微微一变。
苏妙仪几乎抬不起手来,仍是弯着腰不敢直视仙君圣颜,谦卑地回道:“回仙君,我的手臂被蛇咬伤了。”
修彧上前一步,阴影骤然笼罩住苏妙仪,慑人的压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修彧抬起她的手,剧痛让她呼吸一窒,整个人微微打战。修彧拉开袖子,露出苏妙仪细嫩的手臂,本是无瑕的肌肤,此刻赫然多了两个恐怖的血窟窿,鲜血正不断地往外涌出。
修彧封住穴位,止住了出血,但神色未有丝毫缓和,因为他从流出的鲜血中看到了一丝黑气,那是中毒所致。
他微微俯身,鼻尖几乎触到苏妙仪手臂上的肌肤,苏妙仪讶然看着,顿时脸上发烫起来。
“火精……”修彧俊脸一沉,“是烛九阴的毒。”
“什么?”苏妙仪茫然问道。
修彧沉声说道:“咬伤你的毒蛇,拥有北域妖王烛九阴的血脉,它毒牙上带着火精之毒,一日之内若不能服下解药,便会血液沸腾,焚身而亡。”
苏妙仪听到这顿时脸色煞白,她无措地睁大了眼,眼中的惊恐又缓缓化为释然与苦涩。
方才在坠崖之时,她便已做好了赴死的决心了,现在还多了一日可活,也算是幸事。
苏妙仪敛眸藏起哀色,对修彧屈膝行礼,诚恳道:“多谢仙君告知……不知能否求仙君一件事,劳烦仙君将我送到苏家别院,我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我的家人和好友。”
好歹,她还能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一日时间,她也能回到玉京见父母最后一面。
修彧垂眸看着她弯折的细腰,不悦道:“我何时说了你会死?”
苏妙仪一怔:“仙君方才说,会血液沸腾,焚身而亡。”
“我是说,一日之内没有服下解药,才会毒发身亡。”修彧不耐道,“只要服下解药,就不会有事。”
“可那是北域妖王的毒……”就算苏妙仪对妖族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北域妖王的名头。南荒妖王修无就让武朝疲于奔命数百年了,北域妖王与南荒妖王齐名,那定然也是危险无比的强大妖兽。
修彧却云淡风轻道:“知道是什么毒,其他的就好办多了。你跟我走。”
修彧说罢便越过苏妙仪,阔步向前走去。
苏妙仪愣了一瞬,才急忙转身跟上。
修彧身形高大,腿长亦是远胜常人,他走一步苏妙仪便要走上两三步,更何况他步履极快,苏妙仪只有咬着牙小跑才能跟上他。
修彧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便看到苏妙仪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地跑着,身后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的血。
他不由皱起眉头。
苏妙仪气喘吁吁,一抬头便看到修彧神色不豫,她只怕是自己动作迟缓惹恼了仙君,急忙躬身致歉:“仙君恕罪,我、我会走快点的。”
修彧默不作声,径自朝她伸出手去,苏妙仪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勾住了腰肢,轻轻松松地抱在了怀里,与此同时足尖一点,身形便疾如轻风,只余残影。
苏妙仪惊呼一声,下意识要去攀住修彧的脖子,又看到自己满袖的鲜血,怕染污了仙君圣洁的法袍,便又将手收了回来,两只手乖顺地拢在胸前。
修彧见她这般动作,倒猜不出她心中那些细腻的心思,但看她如此乖顺,他抱着倒也省心。
与修彧高大的体形比起来,苏妙仪显得太过娇小,站在也只堪堪到他胸口,头顶还够不到他下巴,抱在怀中倒是正好,轻盈温软的一团,乖乖地靠在他怀里,让修彧不由想到平日里苏妙仪抱着他的情景。
——难怪苏妙仪喜欢抱着猫在怀里,原来抱着只温软的小东西是这种感觉。
不过苏妙仪抱起来可比他更加乖顺,也更加香软。
修彧低眸看向怀中的小姑娘,从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她颤动的羽睫,还有几乎没有血色的双唇。许是正受着剧痛的煎熬,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了许多,却不敢发出呻吟,只紧紧抿着唇,强抑着颤抖。
看起来虚弱极了,也可怜极了。
修彧从来不觉得人族可怜,只觉得他们弱小又卑劣,此刻这莫名的念头也不知道从何而起。
“知道难受了吧。”他冷然说道,“早知如此,又何必替人挡灾。”
苏妙仪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修彧言下之意。
“她是我的朋友。”苏妙仪声音低弱,却没有埋怨与后悔,“如果……毒蛇攻击的是我,她也会救我的。”
本来……一直就是姜洄在保护她。
她一手握着琅玉鞭,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护在身后。
那时候苏妙仪只恨自己身娇体弱,帮不上一点忙,还拖累了她。更加后悔是自己任性让苏淮瑛去摘花,才让妖兽乘虚而入。
看到毒蛇的时候,推开姜洄是自然而然的举动,也是本能。即使多想上一分,结果也不会改变。
“毒蛇不会攻击你,它们本来就是冲着高襄王郡主来的,你是被她拖累了。”修彧觉得她多少有些自作自受。姜家与他有杀父弑母之仇,他此刻不方便现身报仇,乐得见有人替他出手教训姜洄,却没想到苏妙仪要干这种蠢事。
而跑出来救苏妙仪的自己,好像也不比她聪明多少。
这让修彧越想越是恼怒,想要把这蠢姑娘扔在这里,但手却不自觉抱得更紧了。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带她来看丹霞花,她也不会落到险地,如果不是我支开了阿兄,妖族也不会有可乘之机。”苏妙仪苦涩一笑,“是我任性又大意。”
修彧咬了咬牙,说不出反驳的话了,唯有冷哼一声。
苏妙仪感受到修彧的不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他,见他薄唇微抿,眉眼冷峻,不禁心中惴惴不安。
“是我做错什么,让仙君生气了吗?”
修彧垂眸扫了她一眼,那冷漠高傲的眼神让苏妙仪心头颤了一下,竟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你管好自己就够了。”
修彧说罢,便停下了脚步,将苏妙仪放了下来。
苏妙仪仰头便看到瀑布,四周却是绝境,不见出路,但转念一想,神仙应该会飞天遁地吧。
她正要开口询问,便觉手腕一热,却是被修彧握在了掌心,他另一只手略一用力,便撕碎了苏妙仪的袖子,将染血的半幅袖子扔进水潭里。
苏妙仪瞠目结舌,还没弄清楚状况,又见修彧在自己身前半蹲下去,把她衣裙下摆所有带血的布料都撕开了。
“仙、仙君……”苏妙仪结结巴巴,心跳如雷,“这、这是做什么?”
“不必多问。”修彧没有解释,“我又不会害你。”
苏妙仪心想,好像也是……
他一定是为了救她。
神仙做事,又何必跟她解释,解释了,她也未必会懂。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如此俊美高大的男子撕扯衣服,作为知书达理的贵族小姐,她很难保持心绪的平稳。
修彧将所有带血的布料都撕掉了,却在苏妙仪身上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他捏起那个试图逃跑的纸人,冷笑了一下。
这是姜洄的东西,他之前见过。
虽然不太清楚这东西有什么用途,但既然是姜洄的东西,那就不是好东西。
修彧猛然收拢掌心,将纸人攥住,以妖力抹去了它的灵识,随后扔在了地上。
修彧又撕下自己身上的半幅布料,紧紧地缠在苏妙仪的伤口处,确保不流出一滴血液,这才对她说:“等下我们需要进入水中,我会封住你的五感,你屏住呼吸,一会儿就能出水。”
苏妙仪怔怔地点头。
修彧抬手在她眼前与耳畔一抹,苏妙仪便觉双眼一亮,随即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而与此同时,她的双耳也失去听觉。
黑暗与寂静会让人心生恐慌,这是无法避免的,唯有身旁男人的体温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苏妙仪被修彧抱着,自己用手捏住了鼻子,下一刻便感觉到身体一轻,冰冷刺骨的潭水霎时间将她淹没。
她紧绷着身体不敢动,任由修彧带着她在水中前行。
修彧是虎妖,也是猫妖,他生来厌水,水中不是他擅长的战场,若非必要,他真不想来烛龙洞。
但此刻说什么也迟了,他加快速度穿过拥挤的鱼群,释放出的妖力震退了其中一部分,但还是有些生性凶猛又愚蠢不怕死的,非要来撩虎须。
修彧沉下脸,右手扣着苏妙仪的腰,左手向前一挥,斩杀了几条鱼妖,涌出的鲜血让它们成了众矢之的,其他剑齿鱼妖顿时一拥而上。
这时修彧察觉到怀中的人有些不对劲,还以为是血腥味惹来剑齿鱼妖的注意,低头看去,才发现是她气息不足,张开了口被呛进了潭水。
修彧心中一紧,伸手扣住她细细的下巴,低下头去对着她张开的双唇哺入一口妖气。
苏妙仪睁大了不能视物的双目。
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让唇上的触感更加清晰。
涌入口中的气息让她发涨的大脑与剧痛的胸肺都得到了缓解,而求生的本能让她更加贪婪用力地去汲取对方口中的气息。
修彧眯了眯眼,又哺了一口妖气给她,同时感受着她唇舌的柔软。
——确实口感是很滑嫩,还带着几分清甜。
修彧松了口,若有所思地想着,舔了舔唇角。
——吃不吃呢……
——算了,这么费劲救活的,还是不吃了,一个脆弱的肉体,吃了对修行没有好处。
——身为妖王,不能沉溺于口腹之欲。
妖气对脆弱的凡人来说,有害无益,但对死人来说,就没什么区别了。苏妙仪反正都身中火精剧毒了,再多一两口妖气也无关紧要,到时候吃了回雪丹可以一并治好。
修彧这救人的方式多少有些简单粗暴,但苏妙仪对此浑然不知。
她只有满心的感激,和三分难以言说的悸动。
仙君为了救她,竟然以唇渡气……
实在是亵渎仙君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口“仙气”,她觉得自己身上烫了起来,连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
修彧将人带出水面时,便发现她身上滚烫,原本煞白的小脸,也变得一片绯红。
修彧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又以两指探了她的脉搏,顿时心头一沉。
——大意了,妖气加速了蛇毒的运行,看来她只能撑不到半日了。
修彧当下不敢再耽搁,将人抱起便往建木大步而去。
守门的两个猪妖已经百年没遇过擅闯者了,刚看到修彧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待人闯了过去,他们才急吼吼地追上去,大喊着“敌袭”。
霎时间便有无数的妖族守卫围了上来,对修彧亮出了武器。
修彧冷哼一声,不再压制血脉妖力,漆黑的眼瞳浮现冰蓝之色,妖王的妖力足以碾压这些不入流的小妖,他甚至没有出手,便让守卫倒了一地。
“住手!”远远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呵斥。
修彧抬头看去,便见空中飞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妖。
“九阴大人座下左使花梨,见过阁下。”花梨左使朝修彧露出甜甜一笑,“九阴大人请阁下上崇阳阁一叙,这边请。”
修彧冷沉着俊脸,没有二话,便跟着花梨左使上了崇阳阁,只留下身后的哀鸿遍野和议论纷纷。
苏妙仪虚弱无力地靠在修彧怀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何事,黑暗加剧了她对痛苦的感知。手上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因为体内血液的升温让她更加煎熬,每一次呼吸都灼热无比,即便是修彧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但她紧紧咬着唇,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修彧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心想,这肉身脆弱的人族,精神力量倒是有几分坚韧。
崇阳洞内,暖如仲夏,亮如白昼。
寒玉雕琢而成的榻上横躺着一个美艳妖娆的女子,她一身红裙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曲线起伏犹如山峦深谷,引人遐思,修长笔直的双腿露在裙外,柔弱无骨地搭在一个清俊男子的膝上,让男人为她揉捏双腿。
她只手托腮,懒懒地掀开眼帘,眉间两道赤色竖纹随之一亮,一双无情又动人的眸子似笑非笑地俯瞰进入洞府的高大男子。
“真是稀客。”女子勾着唇开口,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南荒妖王,跑到我烛龙洞来逞威风了,你死去的父亲,不是最喜欢学习人族礼仪吗,你就没有学到半分?”
修彧俊脸沉了下来:“九阴前辈,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
就连妖族都少有人知,千年前凶名震八荒的烛九阴竟是个女妖。不过这在四方妖王之间却算不上秘密,每一任新起妖王都会拜会其他三位,四大妖王之间也有一些默契,虽有争端,却不会大动干戈,免得伤了自身实力,便宜了其他人。
妖王之争比人族权位之争更加血腥凶残,而妖族身躯强于人族,寿命更加悠长,他们可不想把自己的寿命轻易地作践没了。能当上妖王的,非但有血脉优势,更有超凡的智慧。
这千年来,其他三域的妖王都更迭过几次,唯有北域妖王千年来未曾变过,即便她蛰伏千年不出,也没有后起之妖敢挑战她的权威。不仅是因为烛九阴血脉之力强大,更因为她御下有方,只看建木的构建,便知她已深谙人族经营之道。北域的妖族在烛九阴治下,是最为太平安乐的,任何人试图破坏这种安定,都会遭到整个妖族的对抗。
修无向来对烛九阴推崇有加,三百年前便带着修彧前来拜访过一次。那时候的修彧不过是刚修行有成的少年,他对烛九阴的傲慢记忆犹新,但修无对他叮嘱过多次,若非必要,不要与她发生冲突。
修彧也不知道何为必要,但眼下他确实是非常需要回雪丹。
烛九阴扫了一眼修彧怀中的人族少女,笑吟吟道:“南荒妖族与人族不是有深仇大恨吗,你竟要救这个人族?更何况,你既然知道人是我的手下伤的,那我又怎么会给你解药救人?”
“你要对付的人是高襄王的女儿,她不过是被误伤了。”修彧皱了下眉,不耐地解释道,“我要一颗回雪丹,你开价吧。”
烛九阴森森盯着修彧,一双美目流转生辉。
“我最讨厌看到妖族为人族求情,自古以来,为人族动情的妖,都没有好下场。唔……”她微一沉吟,又笑道,“反过来也是一样。或者说,但凡动情者,都不得好死。”
“动情?”修彧冷哼一声,“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救这个人族,是为还因果。”
“每个妖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烛九阴轻轻摇头,可怜地看着修彧,“但还是到最后,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她伸手指了指花梨,“喏,她的姐姐,也是为了了却因果,放着我的左使不当,去给人族报恩,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现在想回都回不了了。”
花梨听到此言,眼神暗了下去。
“因果就像滚雪球,还不完的,牵扯越多,便越滚越大,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烛九阴看着修彧,别有深意地笑道,“看在与你父亲有几分交情的分上,我这个过来人指点你一下。你想了却因果,有另一种方法。我给你回雪丹救她,你便与她两清了。你再吃了这个人族,这样,你与她的因果,便算了断了。”
烛九阴从寒玉床上缓缓坐了起来,并不着急催促修彧做出答复,她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年轻的妖族后辈,依稀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其实对于她这种有着神脉的妖兽来说,一千多岁并不算老,但催人老的从来也不是时间,而是经历。人世百年的经历,便已让她不再年轻,而山中千年,反而是弹指一瞬。
那双冷酷的蛇瞳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怅惘,恍惚间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若能回到当年,她也想对当时的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但那时的自己,能听得进去吗?
阶下传来男子冰冷的声音:“好。”
烛九阴回过神来,缓缓露出一个笑脸,她很难得有这样一丝笑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救了年轻的自己一回。
“林芝,去拿回雪丹。”烛九阴轻轻踢了身旁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容貌甚是清俊,身上萦绕着一股淡雅的药香,原身是一株雪灵芝。
烛九阴体内流着神兽云蛟的一缕血脉,因天地异变而有了灵智,因血脉异变而口衔火精。火精乃是剧毒,但世间万物相克者亦相伴而生。伴着烛九阴而生的雪灵芝,便是火精的解药。
林芝从外貌看只是个二十五六的俊美青年,低眉顺目,沉默寡言,但其实与烛九阴年岁相同。他生性温和,很难看出是一名有着千年之寿的大妖,甚至也从未有妖族见他出手过,在所有人看来,林芝右使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当九阴大人的解药。
火精于旁人是毒,于烛九阴自身亦然,她每年都有十日要受热血焚身之痛,唯有雪灵芝能够压制这种毒性。而回雪丹便是用林芝的血肉制成,珍稀无比。
烛龙洞内的一些蛇妖被烛九阴赐下过火精之毒,这些毒素已经被削弱了九成,否则以苏妙仪人族孱弱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烛九阴原身之毒,片刻间便会化为灰烬。
烛九阴此刻心情不错,托着腮打量修彧,噙着笑道:“你在丰沮玉门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可惜功败垂成,如今姜晟正带人到处搜寻你的下落,回南荒的路都被堵上了,不过我看你也是铁了心要报仇,没那么容易回去。看在同为妖族的分上,姐姐这里可以借你躲几天,等你养好伤了,帮你杀姜晟。”
烛九阴身体生来燥热,最喜欢这种生得俊美却又冷若冰霜的男子。
“多谢前辈好意,我另有要事在身。”修彧谢绝对方的邀请。
烛九阴挑了下眉梢:“要事?呵呵……虽然有些好奇,但看你的神情,是不想说的,只要不危害到我北域妖族的利益,我也懒得搭理。”
“北域妖族向来不与人族相争,九阴前辈这次竟对姜晟的女儿出手,不怕招来烈风营的报复吗?”修彧问道。
烛九阴轻轻笑道:“这不是有你帮着背黑锅吗?谁能想到是我北域妖族出的手呢。”
修彧俊美的脸顿时变得黑沉。
“别生气,反正南荒妖族与人族的仇也不差多上这么一点,我若是成功杀了姜晟的女儿,难道不也是帮你报了仇?你感谢我还来不及,何来怨愤?”烛九阴振振有词地说道。
“倒未曾听说过,九阴前辈与我南荒妖族有这般深厚情谊,竟愿出手为我父亲报仇。”修彧冷笑了一声,“既与我无情,又与姜晟无仇,这样贸然出手,应该只是为了自身利益吧。”
“嗯,倒是不傻。”烛九阴蛇瞳微微一亮,笑着道,“但我北域的事,你最好也别知道太多,正如我不会去打听,你在玉京另有何要事。”
四大妖王之间的默契,便是互不干涉。
说话间,林芝已经取了回雪丹回来,他将盛放着药丸的盒子交给修彧,那盒子触手沁凉,散发着清冽的药香,让人闻着便神清气爽。
修彧将苏妙仪放在地上,她已经烧得意识昏沉了,原本细腻如雪的肌肤都呈现出不自然的粉,睫毛上沾着泪水,朱唇像是染血一般嫣红,无意识地微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吐出灼热的气息。
修彧单手打开盒子,将回雪丹抵在她微张的唇间,稍一用力便推入口中。
回雪丹入口即化,化为一股沁凉的液体流入喉中。
“哈……”苏妙仪皱起眉,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就像突如其来的凉意浇在了烧红的烙铁之上,她的身体乃至神魂都在冒着热气。
回雪丹药性极强,很快便舒缓了她体内的灼痛,解除了毒素,但她的肉身太过脆弱,受了这样一场煎熬,也没那么容易就恢复过来。
烛九阴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妙仪吃药解毒。
她倒不怕修彧骗了解药出尔反尔,毕竟这里是她的烛龙洞,而一只受了伤的老虎,在她面前也翻不出花样来。
而且她从方才修彧的神情看出,他确实是认真思考了她的建议。
听人劝的漂亮后辈,总是会让她心软一点点。
“现在这块肉没有毒了,你可以放心吃了。”烛九阴看戏似的笑道。
吃了她?
修彧不得不承认,烛九阴的话说得没错。妖族与人族唯一的关系,就是猎物与猎人,他们是彼此的猎物,也是彼此的猎人。
苏妙仪虽然从苏淮瑛手下救过他,也有过几日的照拂,但他也救了她的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之后,一个普通的人族,对他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食物。
修彧的手扣住苏妙仪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她的意识大概清明了几分,此刻已经微微睁开了眼,不过没有解开封印,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依旧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拽着他的衣袍,以此安抚内心的恐惧。
却不知道最大的危险就在身边,自己已经被老虎当成一块嘴边的肉了。
修彧俯下身去凑近她。苏妙仪看不见也听不到,但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她脸上露出茫然而疑惑的神情,下一刻便被人叼住了唇。
她霎时僵住了身体,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能僵硬地承受这暴虐的噬咬。
那并不像一个吻,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吃掉了。
坚硬的牙齿咬住了她柔软的唇瓣,研磨出伤口和血珠,又被灼热的舌尖舔去。卷携着腥甜血气的长舌撬开她的唇齿,在她口中肆虐掠夺,吮吻她柔滑的舌尖,将她的呻吟与呼吸一并吞下。
唇上的痛,舌尖的麻,让苏妙仪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面颊上刚褪下的绯红又翻涌了起来。
她看不到近在咫尺那双晦暗的眼眸,漆黑与灰蓝在瞳中流转,兽性与人性在眼中胶着,食欲悄然化为了更加深沉的欲望。
烛九阴支着腮看着这香艳的一幕,冷笑了一声:“我是太久没吃人了吗,现在吃人,都从嘴巴开始吃起了吗?”
她活了一千多年,难道还听不出男人呼吸与眼神的变化。
世间生灵都有四种欲望。
生欲、食欲、性欲、情欲。
创世之初,众生万物,唯人有情欲,渴望爱与被爱。后来天地灵气生变,百兽化妖,竟也和人一样,生出了情欲。
妖若有了情欲,就和人相去不远了。
而妖若有了情欲,也会变得和人一样脆弱。
“真是冥顽不灵。”烛九阴的心情瞬间变得极度恶劣,眉心焰纹因此亮了起来,崇阳洞内也霎时变得炙热万分。
林芝眼神一凛,侧目看向烛九阴,面露忧色。
花梨也回过神来,惊惧地后退了一步。
修彧松开了对苏妙仪的桎梏,她闭着眼,面上绯红,双唇惨遭蹂躏,一片红肿。修彧用指腹轻轻抚过她唇上的伤口,又将人抱回怀里,然后不疾不徐地看向暴怒的烛九阴。
“四方妖王虽言互不为敌,但你不会以为,自己能在我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吧。”烛九阴竖瞳变红,长发因怒火而无风自扬。
修彧淡淡一笑:“九阴前辈方才的忠告,我记下了,但这不代表,我会受人威胁。而且我与你不同,你犯过的错,我不会犯,我想走,你也留不住我。”
烛九阴脸色剧变:“你说什么!”
“世人或许不知,但我却听父亲说过,千年前,你助武朝先祖子垚平定八荒,约定共分天下。然而功成之后,子垚出尔反尔,将你打伤,借丰沮玉门的灵气,建玉京宫城,以天地大阵将你镇压在玉京城下。”修彧单手抱着苏妙仪,不紧不慢地说起烛九阴的陈年痛处,眼含轻蔑,语带轻嘲,“你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当真是对我的劝告吗,抑或是对自己的自省?你会受此劫难,是因为你相信人族的承诺,而我不信。你愿意为了一个男人牺牲自己,而我只会索取。”
烛九阴被修彧的这番话彻底激怒,气极反笑:“哈哈哈哈……愚蠢又狂妄的东西,你家先祖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修无在我面前都不敢放肆,你一只才活几百年的小猫,凭什么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烛九阴话音刚落,长腿便已化为粗壮的蛇尾,上面覆满了红宝石般的蛇鳞,光彩夺目,灼气逼人,大妖的威压让洞内空气为之凝滞。
修彧却昂然不惧,轻笑了一声:“当年的烛九阴,自然可以目空一切,令群妖闻风丧胆,但如今的烛九阴,被钉住了七寸,成为武朝气运的龙脉,终生无法离开玉京,甚至不得见天日,你这般虚张声势,也只能恫吓不知情的小妖。现在的你只是一缕苟且偷生的元神,我父亲只是见你可怜,才为你保守秘密,你若不识好歹,也别怪我对你无礼了。”
修彧轻描淡写地道破了千年不传之秘,让烛九阴和林芝都变了脸色。
“难怪你敢只身到此,原来你父亲什么都知道……”烛九阴美艳的脸庞阴沉下来,红曜石般的双瞳喷薄着怒意,“早知道当年在开明神宫,就该杀了陆吾,那只多嘴的猫……”
烛九阴丰满的胸脯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妖气澎湃。林芝挡在烛九阴身前,神色凝重道:“你不能与他动手!”
“让开!”烛九阴暴怒之下已经失去理智,长尾向林芝扫去。
林芝双臂挡住蛇尾一击,身体微微一颤。
修彧冷笑,身后缓缓现出九条雪白无垢的长尾,浓密的黑发间钻出了两个毛茸茸的尖耳,眼眸也转为灰蓝之色,他不再收敛妖力,化为半兽之态。
纯白与赤红的气息分庭抗礼,承受不住这等妖力威压的花梨顿时口吐鲜血,被逼到了墙角,面上露出惊惧之色。
修彧神态从容,心中也是惊骇。烛九阴的一道元神便已如此强大,当年全盛之时又该有多么恐怖,难怪能助子垚横扫八荒。
可惜,耽于情欲,被人镇住了七寸,除非武朝覆灭,否则永世不得翻身。
两道雄浑无比的气息在狭窄的妖洞内发生剧烈的碰撞,修彧收起一条长尾,将苏妙仪裹入其中,隔绝外界妖力激荡对她的伤害。身处黑暗与寂静的她只觉得身上忽然覆上了柔软的暖意,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但妖力激荡之下,她的元神仍是受到了一丝冲击,本就虚弱的身体彻底承受不住,终是陷入了昏迷。
——仙君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是为了救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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