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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意外


校长办公室。

        青烟袅袅,一室雅静。

        檀香燃了一半,香灰并未落下,卷成了一个圈儿,挂在上面,像朵圣洁的花。

        许鹿盯着那个圈,恍惚间,想起了儿时钟曼常说的那句话——

        香灰卷起,那是好的征兆。

        “我就说这湖面还没破冰,你这电话,是不是来得有点早。”

        陈校长煮着茶,对陈念沂笑了笑,又慈眉善目地望向许鹿,“难得啊,能帮上你们一次忙。”

        “谢谢陈校长。”许鹿接过陈老递来的茶,模样乖巧地道,“好香的茶。”

        陈老笑得眼睛微眯起来:“许记者跟我外孙女差不多大,真是年少有为。”

        这四个字,多少让许鹿心虚。她蹭了蹭鼻子,笑了下,便一个劲儿埋头喝茶。

        陈念沂瞥她一眼,低笑着接过了话头。

        “陈老身体可还好?”他握着小小的茶杯,见许鹿杯底空了,又给她添了些。

        “好得很。”陈校长跟个不服老的顽童似的,一脸骄傲道,“我在后院劈了块菜地,夏天你来,就可以吃到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了。”

        “不介意带家属吧?”陈念沂开玩笑。

        “什么话呢,”陈老看了眼许鹿,“求之不得。”

        两人谈笑风生,只剩许鹿一人在旁边被呛得干咳。

        寒暄之后,言归正传。

        “许记者跟的这个新闻,在崇远算是大案子了,我多少也听到些消息。”

        陈老拿出了一份资料递给许鹿,“你猜得没错,这个薛霖,她的确有一个自闭症小孩,在我们这儿接受治疗。”

        眼前这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在年过半百后,才创办了[星星点灯]这个品牌。

        退休后,便把事业都交给子女打理,自己带着老伴儿回崇远,过着种菜犁地的世外桃源生活。

        后来发现崇远周边也有不少孤独症儿童,父母在外打工,小孩被随意扔给老年人。

        老一辈对孤独症的认识不够,小孩儿得不到及时的矫正,于是便在这个小地方,建立了这家孤独症机构。

        不赚钱,基本算是在做慈善。

        陈老喝了口茶,叹息道:“一个单亲妈妈,独自带着个患有谱系障碍的小孩,挺不容易的。”

        许鹿看完资料后,思索片刻,看了眼陈念沂,见对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便试探道:“陈校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集体课之后,许鹿被安排成临时助理。

        她跟在治疗师身后,进了一对一的干预教室。薛霖已经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念念,等在教室里。

        念念四岁时被诊断为asd6型自闭症,薛霖曾带着他辗转多个医院,几乎花光所有积蓄,也不见丝毫成效。

        但来这里半年后,在家长与治疗师的配合下,念念情况好转许多,已经不会突然大喊大叫,也不会用头撞墙,做出自伤的刻板行为了。

        这节课,是训练他轮流和等待的能力。

        治疗师拿出个颜色绚丽的刺猬玩具,刺猬被拔光了浑身的刺,念念需要在和治疗师的互动中,把那些刺重新装回去。

        治疗师先往小刺猬背上插入一根刺,用鼓励的语气道:“好,接下来该念念了。”

        小念念听懂了指令,小手拿起了道具,虽然动作迟缓又费力,但好在最后终于插上了。

        “念念真棒,就是这样。”治疗师表扬他,又开始下一轮的接力。

        如此轮流着。

        之后又是同样类型的训练。

        许鹿在旁边负责整理道具,记录文档。此情此景落入眼中,她不禁有些难受。

        这些被称为星星的孩子,他们被困在了自我的世界,不懂和外界交流,找不到原因,也无药可治。

        轻者可以通过干预回归社会,重者,则需要被终生看护。

        心里被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作为旁观者已然如此,可想而知,薛霖这些年过得有多煎熬。听说,她是在儿子确诊后,才和丈夫离婚的。

        每当许鹿看到念念完成指令时,薛霖眼里难以抑制的激动泪光,心里就被刺痛了。

        一个单亲妈妈,一个被困住的孩子原来,被生活逼得寸步难行的,不仅仅是秦媛一家。

        课程快结尾时,薛霖的手机响起,她只看了眼,神色便紧张了起来。

        拜托治疗师帮忙看着孩子后,她匆忙跑去了楼道。

        走廊靠近楼道的地方,有一个很长的黑板,上面是孩子们涂涂画画的随笔。

        许鹿拿了根粉笔,一边在空白的角落上画着什么,一边静静听着薛霖接电话。

        对方似乎在提要求,薛霖情绪激动,转眼就从温柔可亲的妈妈,变成了凌厉的职场女强人。

        “我不知道什么新来的记者,也没见过。我答应过你们的要求,自然会做到”

        薛霖顿时换了副严肃的口吻,“我闭了口,也希望你们也能像承诺的那样,保住我的工作,你们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这份工作,我不能丢。”

        许鹿放下粉笔。

        她盯着眼前那片蓝色的星空,上面有她刚画下的月亮,还有几颗黄色的小星星。

        薛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许鹿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她大概能够猜测到,一个女人忽然在证词上改口的原因了。

        她不忍心去揭别人的伤疤。更何况,恶意篡改供词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但是,又不能不这么做。

        许鹿回教室拿了包,她一边琢磨着这件事,一边在走廊慢腾腾挪动着,丝毫没注意到,从教室里尖叫着,跑出来的那个小孩。

        一阵猛烈的撞击。

        她已经被情绪失控的孩子,狠狠撞到在地上。

        “这位许老师,你没事吧?”薛霖上来扶她。

        “我没事。”许鹿笑笑,起身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包里掉出来,薛霖伸手去替她捡。

        “没事,我自己来”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记者?”薛霖盯着那张记者证,脸色冷了下来,“来找我的?”

        许鹿冷静了下,语气平稳地开口道:“薛老师,你听我说,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跟您了解下情况。”

        “了解情况?”薛霖嗤笑了下,嗓音尖刻道,“了解情况,需要假扮成助教?”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薛霖忽然去翻她的包,“我刚刚的电话,你是不是偷听到了?是不是录了音?”

        许鹿推开她,解释说:“我没录音,也不是故意要假扮成助教。”

        “我以前,的确在这里当过志愿者。而且,我只是想找机会跟你平和地谈一谈。你现在太紧张了,你可以放松一点。”

        薛霖不信,扒着许鹿的衣服,非要找到什么似的。

        推搡间,两人来到了楼梯口。

        “薛老师,请你先冷静下,你儿子还在教室等你。”许鹿提醒道。

        薛霖忽然住了手。

        但下一刻,她手一放,许鹿便猛然失去了重心。

        二十级台阶,她从上滚到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嘭”一声,许鹿脑袋磕在了地上。

        浑身疼痛,如骨头断裂。

        她晕晕乎乎地摸了下后脑勺,似乎是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然后,她就看见了掌心的一片鲜红。她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许鹿发现自己躺在机构的医务室里。

        眼前是陈念沂冷峻又焦急的脸。

        “感觉怎么样?”见许鹿醒了,他紧绷的一张脸终于缓和了些。

        “我没事。”许鹿撑着坐了起来,“可能是有点晕血。”

        “头还痛吗?”

        许鹿摇头:“没什么感觉。”

        “医生说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陈念沂递给她一杯水和一些药,“所以,这药还是得吃了。”

        许鹿接过东西,吞下,喝了口水又问,“你怎么没回去啊?”

        “陪陈老下棋,顺便等你。”陈念沂检查着许鹿后脑勺上的纱布,声音很轻,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这时,有人敲响了医务室的门。

        是陈校长。

        “许记者好些了吗?”陈老背着手,见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人,一会儿没见就躺病床上了,着实有些心疼。

        “陈老放心,我一点事儿也没有。”许鹿打起精神来,笑笑,“就是给您添麻烦了。”

        陈校长摆了摆手,道:“我跟薛霖说明了情况,她也托我向你转达歉意,她说她当时心里一急,就失了手。”

        “杀人犯也有很多是过失杀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因此被免责。”

        陈念沂冷冷道,“还好伤得不重,如果出了大事,她也打算随口道个歉,就了事?”

        他显然是对陈老这云淡风轻,似乎在包庇罪人的行为感到不满。

        许鹿心里一紧,扯了扯陈念沂的袖口。

        陈念沂瞥她一眼,反手将她握住,继续不为所动地道:“也是,会随便改口供的人,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死活。”

        要不是他偶然听到治疗师提醒许鹿,说薛霖最近情绪很不稳定,他也不会特意留下来。

        没想到,还真一语成谶,出了事。

        许鹿歉疚地看向陈校长,后者笑眯眯地摸了摸鼻子,一副“没事儿,让他发泄下”的表情。

        好在这个时候,陈念沂的电话恰逢其时地响起。他接起来,踱步到窗边去了。

        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抱歉啊,陈老,他就是担心我,才一时口无遮拦。”许鹿道。

        陈老摆摆手,“他这臭脾气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他喝了口保温杯的水,又道,“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着急。”

        许鹿不好意思地笑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有三四年了吧。”陈老微眯起眼睛,似乎是陷入了回忆,“说来也好笑,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又怎么成为朋友的吗?”

        许鹿眸子亮了起来。

        “我记得那时,我在江边钓鱼,鱼饵都被一群恶作剧的小孩给藏起来了,我呢,干了一辈子教育事业,竟然对付不了几个小屁孩。”

        “当时,旁边有个年轻人,也不知道跟那群小孩说了啥,那群小混球竟然乖乖地,把鱼饵给我还了回来。”

        “我一看,这不就是刚才一直呆呆站在岸边的那个小伙子吗?”

        “我见他一个人盯着湖面,心事重重的样子,生怕他做傻事,就邀请他去我家吃饭,结果你猜怎么着?”

        许鹿聚精会神,等着谜底揭晓。

        “我外孙女正好大二,放了暑假,回来看我,一见到他就尖叫了起来。”

        陈老拍着大腿,“然后我才知道,人家是鼎鼎大名的音乐人,而且还是那个一直给我们学校做慈善的那位。”

        “哎呀,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没认出来。”

        “您的外孙女不是跟我差不多大?”那怎么会三四年前,才上大二?

        “是啊,不过她上学上得晚。”陈老云淡风轻道,“因为啊,她小时候也有点轻微的自闭症。”

        许鹿哑然。

        她忽然明白,为何陈老早上夸赞她时,会用到“年轻有为”这几个字了。

        哪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新闻记者,但对于孤独症孩子而言,“普通”却已经算是最大的奢侈了。

        许鹿又转头,望向窗边正在接电话的背影。

        所以,那会儿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湖边,是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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