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探
几乎一夜失眠。
翌日,许鹿还未睁眼,就遭到主编的电话轰炸。
那锲而不舍的铃声,像审判庭上的重锤,敲打着她头痛欲裂的脑仁。
接起来。
罗奎失火般的语气,便在耳边噼里啪啦燃了起来。
他的每一个字,许鹿都很清楚,但连起来,又没那么清晰了。
再三确认后,许鹿才捋清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陈念沂的团队,临时将采访提至今日上午了。
如同寒冬腊月的一盆凉水,兜头淋下,许鹿彻底清醒了。
还真是逃不掉。
掐断电话后,许鹿望着镜子里,因熬夜而满脸通红,像是高烧不退的自己,叹了口气。
半晌后,她收回视线,迅速认命,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后,她拎着设备,奔赴刑场。
出租车的窗玻璃有点脏,带着和主人一起摸爬滚打的痕迹。
往外望去,地铁站口,有小摊贩在卖早餐,揽客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路人扫码付款,拎着打包的食物,行色匆忙汇入人潮,奔赴不知是理想之城,还是和她一样的,深渊之地。
离开的几年,这座城市的节奏快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与它相认。
恰逢糖酒会期间,西南客商蜂拥而至,上了高架后,这条路就被堵得死死的,一条长龙,望不见头尾。
许鹿慢慢平静了下来。
该来的,躲不了。
抵达时,却已过了午饭时间。好在,对方比她还歉疚。
小柠出来接许鹿,一路不停道歉:“原本想趁签售会前,把这事给结了,免得一拖再拖。没想到又让你折腾了。”
“没事。”许鹿拿纸巾擦着额头的汗,浅浅一笑,“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嘛。”
“许鹿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周末让人加班,小柠本就过意不去,担心道,“是不是发烧了?”
许鹿摇头:“可能是跑热了。”
小柠“噢”了声,不疑有他。
这是个郊区的院落,下了车,还要步行很长一截路。
她怕赶不及,一路小跑着过来,穿着厚实的外套,还拎着不轻的设备,的确也是被热得挺狼狈的。
进了门,许鹿下意识抬眼,环视四周。
场地被重新搭建过,像农家小院那种写意风格,据说是在拍一个生活类的综艺节目。
刚进内院,就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许鹿脚下一顿。
霎那间,那人似乎也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许鹿握在手上的包,不觉加重了力道。
但很快,她便发现,那人的眸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望向了其他地方。
许鹿敛了眸,跟在小柠身后,继续往前。
察觉到陈念沂的异样,赵琦越循迹望去,几乎在刹那之间,就认出了那个纤瘦的背影。
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流程单在她手里,被捏得皱巴巴的。
但眨眼之间,她便恢复了唇角的淡笑,轻碰陈念沂的手,提醒他:“念沂,刚导演说的让我们配合,你觉得怎么样?”
陈念沂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其他人,平静道:“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但如果换种方式,会不会更自然些”
小柠将许鹿接进会议室后,便去给她拿喝的。
室内开了空调,许鹿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发圈,想趁这会儿没人,收拾下狼狈的自己。
她将头发扎成个高马尾,抬手之际,身上的白毛衣往上一缩,露出纤瘦的腰。
陈念沂和沉禾刚走到门口,就撞见这一幕。
沉禾是黎晏刚签下的新人歌手,跟着过来蹭点边边角角的镜头。
他抬眸,撞见许鹿又瘦又窄的背影,啧啧叹息:“现在的女明星真不容易,为了上镜,快把自己瘦成电线杆了。”
“她是记者。”陈念沂视线定在室内那人身上,嗓音很淡,眉头却皱了起来。
“果然,”沉禾瞧见许鹿恰好转过来的侧脸,眸子一亮,“气质很特别。”
陈念沂转头盯着沉禾,神色不悦:“一起进去采访?”
“不了不了。”沉禾很会看人脸色,赶紧溜了。
陈念沂转回视线。
她现在,的确太瘦了些。
那种近乎病态的瘦,是仿佛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都可以将她连根拔起的羸弱。
许鹿的脑子被采访提纲占据,丝毫没察觉到门外的动静,她收拾完自己,便开始调试设备。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许鹿也没多想,背对着大门,毫无防备道出心底疑问。
“小柠,你知道陈念沂先生有什么忌讳的问题吗?”虽提前做了功课,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以她从前对陈念沂的了解,这个人的逆鳞,摸不得。
“许记者,就这么怕我?”
回答她的,是一个冷而低的嗓音。
是不管岁月如何碾平记忆,都无法忘记的熟悉频率。是来自时光深处,最动听,也最蛊惑人心的声音。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许鹿始终承认,陈念沂的音色仍是那种,过耳,便会让人怦然心动的类型。
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定在了原地,许鹿脊背僵直,动弹不得。
但两秒之后,她就调整了过来。
回过头,脸上已经挂了副面具,是职业化的浅笑:“问清楚您的边界,这也是我的工作职责。”
陈念沂盯着她,默然不语,像在打量,又像在判断。
然后,他一手抄兜,一手拎着瓶水,快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只一眼,许鹿便将他的样子,印在了瞳孔里。
黑色运动服,白球鞋,袖口被他推到腕间,轻薄的手臂肌理上有青筋蜿蜒,鬓角还挂着汗珠。
多么鲜活的少年。
几乎和多年前的那个身影重叠。
那个在舞台上熠熠发光的键盘手,在赛道上挥洒汗水的张扬车手,在图书馆奋笔疾书的天之骄子。
是她的少年。
却也,不再是了。
陈念沂走到许鹿面前,却并未坐在对面松软的沙发上。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一抬,随手拎了张木椅子,明目张胆地搁在许鹿旁边,眼神直白地盯着她。
他这身为了配合节目运动环节的装扮,多少将他身上的锋利感削弱了些。
但那薄薄的眼皮,只轻飘飘扫了许鹿一眼,她就清晰察觉到——
他整个人,只是看起来容易相处了几分。
那种锋芒不减的内核,带着压迫感的气场,却并未隐匿起来。
“许记者放轻松,没有什么不能问的。”陈念沂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挑眼看她,“有问必答,可以吗?”
这语气,乍一听是体谅的,温柔的。可一扭头,对上的,却又是副冷淡的眉眼。
“谢谢。”许鹿的眼神极淡地落在他身上,又平静移开了。
“不过,许记者这是生病了?”陈念沂的目光,落在许鹿烧红的一张脸上。
“没有。”许鹿埋头应着。
“许记者不用逞强,”陈念沂的声音又近了些,“毕竟,这屋子里不止你一个人。”
许鹿这才抬起头来,心平气和解释道:“放心,我没生病,也不会传染。”
“那就是熬夜了?”
许鹿没吭声。
“失眠了?”
这回,不等许鹿回复,陈念沂便挑了下眉,咄咄逼人道,“为什么失眠?”
许鹿调试设备的动作顿了顿,刚要开口,就见小柠拎着一袋喝的进来。
“许鹿姐,你是要常温的,冰的,还是热的?”小柠问。
“都留下。”回答她的,却是陈念沂。
许鹿瞥他一眼,默不作声垂下眸子。
陈念沂从袋子里拎出那瓶冰水,用纸巾擦干瓶身的水,又从身上摸出块手帕,围着瓶身裹了好几圈,然后推到许鹿面前。
许鹿知道他的意思。
冰敷的确能缓解她现在的症状。
但她没动。
有了昨日那幕开场白,许鹿今天格外镇静。
但这份提前拟好的采访提纲,还是被她刻意规避了某些问题。
黎晏在后面盯着,起初,她一心二用,对着电脑处理着其他事情。
但几分钟后,她就慢慢抬起了头。
那姑娘的问题,无一例外,全是跟音乐相关的话题,一丁点儿娱记的套路都没有。
有意思。
她将椅子往前挪了下,偏头打量起许鹿来。
昨日虽见过,但她裹得严实,性子又极度安静,不免被人忽视。
这会儿细细瞧来,才发现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大美人。
巴掌脸,脸型偏圆,但五官十分精致,一双杏眼干净明亮。
简单的白毛衣黑牛仔裤,马尾高高扎起,一身素净打扮,反倒衬托出澄澈的气质。
黎晏脑子里猛然蹦出“初恋情人”几个字——如果在圈子里的话,应该属于这种人设类型。
“看见”还有这种宝玉?
黎晏迅速在“看见”官网里,搜出许鹿的基本资料。越看越惊喜,也越看越瞠目结舌。
她点开某个微信对话框,以极快手速,敲了句话过去。
[你们社的人才已经多到,法国回来的新闻硕士生都被调去当娱记啦?]
[?]备注名为“鬼见愁”的人一头雾水。
[哦,我忘了,你已经被“看见”扫地出门了]
[]
黎晏截了张许鹿的个人信息,发给“鬼见愁”。一抬头,便嗅到了丝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平静对话下,暗流涌动。
陈念沂喝了口水,不冷不热瞥了眼许鹿:“许记者不喜欢微尘这首歌?”
许鹿平静回答:“当然没有。”
矿泉水瓶盖被拧紧,瓶身被重重杵在旁边的桌上。
陈念沂脊背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搁在大腿上。一双冷眸,紧紧盯着许鹿,瞳仁像最深的夜。
“整张专辑一共四首歌,但你所有问题都集中在除了微尘以外的,其余三首上。”
“是这样的,陈念沂先生。”许鹿看着他,认真解释起来,“你之前的几次采访,已经把微尘解读得足够细致了,所以我想给大众一些,他们没见过的新鲜话题。”
“许记者,这就是你的专业?”陈念沂厉声打断许鹿。
许鹿轻拧眉头,默不作声,直直地望着陈念沂。
那双眸子,是如此明亮,像漆黑天幕的最后一颗星子,像暗夜大海上的灯塔。
陈念沂晃了下神。
他别开视线,眼神落在虚空处,又端着盛气凌人的语气道:“连主次都分不清,这就是你们看见娱乐的记者水平?”
许鹿默了会,确定对方不会再开口了,才平静解释说:“这次的采访提纲,是事先发过来确认过的,但如果您不满意,我也可以立刻修改。”
陈念沂嗤笑一声:“所以,你是在怪我反复无常?”
“我没有那个意思。”许鹿依旧无波无澜。
双方的视线再度纠缠在一起,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下,汹涌着,毫不退让。
黑云又压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蓄势待发。
陈念沂忽然笑了下,收回视线,语气不知是挑衅,还是建议:“想要新鲜,你怎么不干脆问点粉丝关心的‘新鲜’问题?”
“比如?”许鹿迎上对方锋利的视线,平静眼神里,透着股莫名的倔。
陈念沂狭长眼皮微动,挑眼看她:“比如,我谈了多少次恋爱,是否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每提出一个建议,他的指节,就在桌面不轻不重地,叩动一次。
黎晏正扑哧笑了下,就听到许鹿四平八稳开了口:“那陈念沂先生,请问您谈了多少次恋爱?”
话一出口,余光瞥到在旁边憋笑的黎晏,许鹿忽然噤了声。
陈念沂哪是让她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不过,是在嘲讽她罢了。
许鹿也不生气,她静默片刻,然后起身,关掉了设备。
“不管您谈了多少次恋爱,是否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许鹿拎上东西,最后朝陈念沂望过去,晶亮眸子,如小鹿般真诚而纯粹,“我都祝陈念沂先生,心想事成。”
许鹿离开后,黎晏笑得更放肆。
她将陈念沂未喝完的水,浇在旁边两株快枯死的盆栽里,挑眉道:“没事,这几天工作压力太大了,回头我跟许记者说一声就好了。”
反正,她也是要单独找许鹿的。这么好的苗子,哪能轻易放过。
陈念沂冷着脸,瞥她一眼,没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返身回来,将那张裹在瓶身的手帕,一把扯下。
帕子湿漉漉的,冰凉的水顺着往下,一滴一滴,坠入陈念沂的掌心。
这让人心烦意乱的冷,如同许鹿那句坦坦荡荡的“祝福。”
好一个心想事成!
不但会躲,还会噎人。
陈念沂最后看了眼那张手帕,拎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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