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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胎


若非铁石心肠,她不该是,自来对于男女之事过于愚钝么。怎么会,是怕自己沉溺于情?

从知晓父母和离的真相开始,从目睹后宅女子的苦处开始,从一次次感受姨母无尽的痛苦与无奈开始,她便想过,自己万不可变成这般。

她自来告诫自己不可重蹈她人覆辙,因而落得铁石心肠。而他则是从小被告知要担大任的,便刻意抹灭常人软肋之处,变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四皇子。可惜他遇上更冷的洛云施,忽然发觉,她眼里居然丝毫没有自己。于是,封寰宇尝试着去改变,改变自己和洛云施,而当时的封宁,恰好阻挡在两人之间,所以他必须消失。

大抵在这世间,女子若沉溺于情,则万劫不复。而她偏偏在四年前随着封宁和长孙素和的死,了断了一切情感。

封寰宇抬手掐住洛云施玉雕一般精致的下巴,逼她抬头与自己近距离对视,一字一句道:

“你喜欢傅含玉,对不对?”

“你六岁习武是为求自保,12岁肆意妄为是因为封宁与长孙素和死后,你便以为自己了无牵挂。而改变后最先报复的就是傅含玉和洛云仪,是因为你恨他们,对不对?”

“你在母后的千秋节立下毒誓,也不过是因为,你除了仇恨心如死灰——对不对?洛云施。”

洛云施闭上眼,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炸裂开,将她整个人一齐炸毁。

她是为仇恨而活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么?什么回护封瑞,什么查明二叔之死的真相,都是为了报复么?她由冷漠承受变成了主动出手,而开端却正是被她亲手毁掉的傅含玉……

不论原因如何,在段府门口第一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时,她确实动了心的。若对方能有回应,或许,这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一个自小被父母离弃的女子,一个从来活在算计何必压迫中的女子,如何能做到真正的肆意潇洒?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心中却积聚了越多的仇恨与怨怼,在决定报复云仪和傅含玉的那一刻起,内心深处压抑多时的、满是仇恨的另一个洛云施便苏醒了。

她想起定国公府天天打罚丫鬟的舅母,她也不过在报复,在发泄,到了心思扭曲的地步。而她,对傅含玉,对云仪,对洛府,对秦家心狠手辣的一切,也都是源于内心积聚的仇恨和报复,傅含玉正好,只是个契机,是个借口,是那根导火索……

“封寰宇……”良久,她的肩稳了下来,睁开双眸,声音重新变得淡漠而平静,“你既早知我心如死灰,又何必纠缠。”

封寰宇冷冷的目光直视着她,像鹰隼看着自己的猎物,“因为,我想要你那个万箭穿心的毒誓应验。”

洛云施便笑了,笑得肆意张狂,封寰宇收回手,依旧冷冷看着她。

“你说得对,都对。”洛云施笑着,自言自语一般摇头,“还未见到傅含玉时,我的心里就全是恨了,恨秦氏夺走了我母亲的正妻之位,恨洛鸿业是非不分轻浮浪荡,恨母亲对我不闻不问,恨云仪受尽千恩万宠,还恨你逼走封宁,恨昭后害死姨母,甚至——”

她缓缓起身,靠近封寰宇耳边,温热的气息吹进他的耳廓里,缓缓道:“最恨的,是害了姨母和封宁一生的皇帝。”

封寰宇不由一怔,此刻的洛云施如痴狂般,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嘴角依旧含着意味莫名的笑,又自己缓缓坐下,目光在昏暗中闪烁着丝丝晶莹,“可惜,就算恨这么多,我也无能为力。若心不死,人还怎么活。”

所以,傅含玉不过是一个开端的理由,从千秋节开始,洛云施就在报复,自己都不知晓,她在靠那些人的血肉和痛苦,来抚慰自己的心。

他看着她眼角有泪滑出,从娇小的下巴一颗颗滴落。他说得没错,埋藏多年的心结忽然赤裸裸摆在自己面前,即便是洛云施,也承受不住。

封寰宇忽然觉得很心疼,俯身抱住她,声音柔和下来,“云施,我陪着你。”

怀里的人沉寂片刻,便将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依旧梨花带雨的脸上神情冰冷,“你陪?你能为我姨母报仇,你能背弃你的母后?还是你能放弃那个位子?”

封寰宇没有回答,洛云施已自己道:“不能,就把你那份所谓的情意收起来。”

夜色越发昏沉,许久后,青梅和青云终于小心翼翼进来掌灯。

方才四殿下离去时,脸色怪得吓人,看郡主又好似哭过,便一句话不敢多问。

洛云施接过帕子擦脸,忽而道:“青梅你说,假使一个人做了许多事,却自己都不知晓真正原由,是不是很可笑。”

青梅想了想,道:“奴婢觉得,人做一件事可能有很多原由,既然做了,若是对的,便做下去,若是错了,及时回头就好。”

洛云施一笑,哪怕从前都源于内心深处积聚的仇恨与报复,至少为二叔平了冤,也护了封瑞一回。想起方才封寰宇最后的神情,但愿,从此能再不欠他了。

在封寰宇一番逼问里,坦然接受自己,便是个寻求报复之人的洛云施,休息一番后,换了身轻便的夜行衣,于夜色下熟门熟路一路摸到春熙宫,暮风却并不在。

已过子时,冷宫里虫鸣渐渐平息,只有院外杨树上栖息着几只寒鸦,不时发出叫声。洛云施在石阶上等了许久,虽已六月,更深夜重时,还是有些寒意的。然而直到衣袖染上水汽,暮风也没有出现。

这种情形是不该发生的,因而洛云施便有了几分不安,从司南宫到春熙宫有差不多一刻钟路程,很快四更宫人便会开始陆陆续续早起,她便不得不提前离开。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门口响起有脚步声。

洛云施站起身,抬头望去,夜色中,只能依稀辩出那人一身深色长袍,体格中等,缓缓向她走来。

不是暮风,但也认识。

洛云施还未说话时,对方已道:“孝宁郡主,多日不见。”

洛云施道:“暮老爷,是多日不见了。”

暮期石看着身姿挺拔的洛云施,想起她曾与自己同和田和玉三人打成平手,连这次九死一生,也平安归来,这样的女子,难怪叫封氏几个皇子放不下。

“你不必等了,他不会来的。”

等了这么久,出现的却是暮期石,洛云施自然知道暮风不会来了。可是她想知道为什么,暮期石既然前来,就势必会给一个解释。

“为何。”

暮期石道:“你既知他身份,就该明白,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洛云施道:“那又如何。”

“你若真心对他,便要接受许多事。”

洛云施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这宫中,会忽然绊住暮风,会让暮期石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事,会是什么。

她勉强一笑,道:“云施不明白,暮老爷所指何事。”

暮期石正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比如,他未来绝不是你一人夫君,也不会只与你有孩子。”

不是她一人夫君,也不会只与她一人有孩子……

洛云施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不愿相信。

暮期石看她神色,便知以她的聪慧,必定已猜出大概。

洛云施道:“云施不懂,还请暮老爷言明。”

哪里不懂,分明是不愿去懂得。暮期石便道:“风儿应当告诉过你,皇帝已经病重。”

“是。”

“早在两个月前,御医便诊出他再也不能生育。”

洛云施微微一顿,这种事情御医即便知晓,也不敢轻易说出口,如果封炎不能人道,那谢临寒的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暮期石继续道:“皇帝病重时,在他左右之人尤其重要,所以,临寒务必要一个孩儿,来留住皇帝的心。”

话到此处,洛云施已大概能够猜出,谢临寒比封炎更早知晓其不能生育,便开始做出有孕的假象,而封炎知晓真相后,偏偏不久谢临寒便诊出有孕,对于前者而言,这一胎,便确定是他上天恩赐的最后一个孩子。

谢临寒已有了至少一个月的身孕,一个月前,暮风还在绥阳四处寻她,即便那孩子不是封炎的,也绝不会和暮风有关系。

洛云施如是想,稍微安下心来。

暮期石见状一笑,道:“郡主难道不知,宫中嫔妃收买御医做假诊的,不计其数。”

洛云施道:“什么意思。”

“临寒诊出有孕时,其实并无身孕。不过现在,应当是有了。”

半个月前诊出有孕,是假的,为了弥补这个谎言,谢临寒必然尽快设法受孕,即便最后生产时间不对,也可以随意施个计策变为早产。宫中最多的是太监,但侍卫也是有的,且暮家让她进宫,必然会安排人保护,找个男人并不难……

可是,她早已知道暮风是应谢临寒所求而进宫的,那么一个高傲又不失心机的谢临寒,如何会让自己怀上其他男人的孩子……

洛云施的希望,在一寸一寸流逝。

封炎为了掩饰病重,连几个皇子都极少召见,这个时候,谁能留在身边,便掌握了大半局势。谢临寒这个孩子,进可留住封炎,退可打压昭后盈妃,若将来孩子出世时,暮风如他们所期望的荣登大宝,这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子。那在这场争夺中立下大功的谢临寒,不是皇后,又是什么……

这步棋走得极妙,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然而洛云施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恶寒,今夜暮风未能出现,可是趁封炎不在时,前往锦绣宫助谢临寒有孕了……

她猛地后退几步,倚靠在褪色的柱子上,那许久未沾染人气的木头传来彻骨的冰凉,隐约夜色下,她的脸苍白如纸一般。

暮期石也未说话,以洛云施聪慧,他不必再做解释。

双方沉默良久,洛云施轻笑道:“你告诉我,不怕我告诉别人。”

暮期石道:“你不会。”

是的,她不会。对方就是认准她不会,才敢这样明白地告诉她。这样,这样父子共一女的事情,难怪弥行当日即便动武,也想将她留住。其实多余了,洛云施苦笑,当时暮风已进宫数日,与谢临寒早有夫妻之实,就算相差一两次,也不会起多大变化……

何况,她明明已在宫中,他都能放弃她,而赴谢临寒之约。段珩所言什么是为了她进宫的,白日所言什么郡主平安他之庆幸,都是胡话,胡话!

想到此刻,暮风正与谢临寒同床共枕,而她的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洛云施的眸子一点点变得冰凉。她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女人,长孙家没有一个是。

莫名想起云仪出门前那句话,愿长姐也能找到真心爱护之人,殊不知,真心爱护好找,全心全意难寻。

洛云施摇头笑了笑,再抬眼看向暮期石时,已看不出任何不快的情绪,“云施明白了,多谢暮老爷。”

暮期石一怔,对方态度转变太快,叫他一时不明所以。

洛云施拱了拱手,便先离去。而一转身,眼泪便如流水般涌了下来。

往日的洛云施大抵是不会痛痛快快哭的,被父亲厌弃时不会,被秦榴月打压时不会,即便要被迫嫁给秦淮平,即便知晓傅含玉钟情云仪,都不会。昨日,她才明白,往日的她总是将一切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直到本来的事情会失去意义,那份痛苦、无奈与绝望却化作深深的恨意,随着日积月累,只会让她几近疯狂地报复。

自昨日哭过后,她便想,其实哭出来也很痛快。尘世总是多不如意的,比不得阿棠的桃源,她既做不成陪在阿棠身边的阿洛,便在俗世做个痛快的洛云施如何。

可惜刚想好不再因别人折磨自己,却又遇上,这么一个冷凄的夜晚。当真很凉啊,从身体凉到心底,仿佛流出的眼泪能被冻住一般。

洛云施不禁抱住了手臂,待一路回到司南宫时,青梅还未睡下,见她似乎瑟瑟发抖,连忙找了衣服来换,又灌了汤婆子让洛云施抱在怀里。在六月的天气里,郡主怎么冷到这个地步?

大抵今夜是捂不热了,洛云施瑟缩在被子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向青云道:“去寻六殿下打听一下,锦妃平日都去哪些地方。”

青梅虽不解,也点头退下。

洛云施深吸一口气,终于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若是一个月前的洛云施,大概有一万种方法,借昭后盈妃之手,拿掉谢临寒的孩子。如今,即便是心寒了一遭,即便暮风不能全心对她,那也毕竟是他的孩子。她怨怼暮风,却狠不下心去伤害他的孩子。

四年前长孙皇后那般防备,还是母子俱亡,谢临寒虽然有暮家护着,以昭后盈妃的手段,也不是全然安稳的。若是遇上,随手护她一次非是不可。

洛云施整几日未出司南宫,瑶元也未曾前来问候。青梅从含墨堂带回消息,谢临寒平日除了锦绣宫和坤舆殿,去的最多的,便是清平湖边的小亭,大抵天气热了,在湖边乘凉最好不过。

洛云施不禁想,到底未经世事,若是有了宁姨娘“失足”落水,以致惊胎小产的经历,便知晓在深宫后宅里,怀孕时最去不得的,就是水边。或者,她虽传出一月身孕,实际却是刚刚怀上,自然不必忌讳那么多。

再过几日,趁着宫人大多午暝时,她便去清平湖看了一眼,望着那初开的几簇睡莲,以及花下游弋的几条红鱼,发了许久的呆。湖水不深,又处夏日,因而落水的可能极小,她又在湖畔走了一圈,才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离开。

路过宝璋宫外时,远远看见盈妃的亲信太监彬彬有礼地,送一个御前侍卫模样的人出来。洛云施听封瑞提过,这人叫曲连平,是范义的亲信,所以出入宝璋宫并不足为奇。不过那个曲连平,叫她想起了扶摇曲。

便兀自一笑,倒是有趣,不像金戈一般躲在暗处,而是光明正大地做了皇帝的御前侍卫,便彻底从江湖走入了朝堂。

再后来,听说尚礼司姓朱的总管对先前寿诞礼乐的安排不甚满意,因而暮期石又花费巨资特意从西疆请了不少乐师琴师来,以便供总管挑选。此外还有膳食、歌舞、坐序、布景等事,总之,预备寿诞一方忙得如火如荼,诸如洛云施、瑶元这样的闲人,则每日不过去各宫转转,请一请安之类。

自那夜暮风失约后,两人也曾多次见面,许是他终究面对她时有所愧疚,一腔情意有些小心翼翼,似要解释什么。洛云施知道,封炎是见过他的,而且对这个仪表堂堂的首富之子印象不错,尤其是在方及笄的四公主对暮风一见钟情后,还曾戏言召他做驸马。

对于这一点,洛云施倒是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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