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


万姨娘进洛府十五六年,即便再不得宠,那也是耳目遍布——包括碎月阁里洒扫的三等丫鬟,洛云施便早想整治——又怎会不知如今的洛云施既得了逸王府看重,又与瑶元公主交好。

之前几年,洛云施虽遗世独立,却也总是做了两件于今有用的事:一是保证四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绝无二心,至于其他无甚影响的,就随她们去了;第二件,便是将府内大小众人脾气秉性,了解得清清楚楚。

手背的伤口已经痊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无伤大雅。

洛云施想了想,让青云取来纸笔,很快写成一封信,让青云明早去祥福楼买红豆糕时送到临风阁。然后吩咐青李取诗书来,她也是要好生读读的。

只是猜测通过临风阁联系暮风会容易些,毕竟是酒楼,找到酒楼老板也更容易。将信转交暮风自然最好,若是不行,离游园还有几日,洛云施自己也能解决。退一万步,即便那封信泄露出来,也没什么影响,她不过画了幅潦草的小人图。

两个小人打架,一旁另一个小人拍手,唯一的区别是那拍手的小人头上多了朵花,大抵用来区分男女。落款却是一只歪倒的小云瓶,仿佛从高处落到那里。

第二天收到酒楼传信的暮风哭笑不得,她不是还要争夺游园花魁么,怎作出这般潦草的画来?

三个小人一模一样代表是一家人,打架两个男小人是兄弟,叫好的女小人是其姐妹,小云瓶代表写信人是洛云施,瓶子落地代表这是洛家……

洛家兄弟除了洛云行和洛云台,再没有旁人。那鼓掌叫好的,除了洛云施也再无旁人。

暮风摇摇头,她倒是便宜,这就开始使唤起他来了。笑着吩咐好手下如何行事,便走出茶楼来。

“她自己去了何处?”

身后黑衣人回答:“属下辰时三刻左右,看见洛大小姐的马车往宫门方向去了。”

“嗯。”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眸子一点点失了温度。

而此刻的洛云施已从瑶元口中得知,果然游园会还是那三人品评,并告知洛云施一个真相,那张之砚每年都将自己女儿的作品直接筛掉,不然,花落谁家尤未可知。

之前段珩说张之砚有傲骨,如今看来不仅骄傲,还有些许偏执。若是自己的女儿果真文采斐然,给她个花魁又能如何,何况又不是自己独断专行,谁人能说不好来。

瑶元见洛云施似误会了,解释道:“张大人倒不是怕旁人闲话,只是觉得张媛媛若参与比斗,必为花魁无疑,女子吟诗作画本为消遣,何须非要拿个虚名。”

这倒是口气不小,不过张家世代书香,到张媛媛一辈虽为女流,也一看便满腹诗书,若真与云仪相比,胜负确实难料。

洛云施笑道:“是否小姐们个个不好虚名,我那二妹才连续三年夺魁。”

瑶元也笑道:“这倒不是,二小姐确实才学满腹,也是洛太傅教导有方。”

洛云施应是,听瑶元感慨道,“云施啊,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作舞奏乐。”

世家小姐不是舞姬歌妓,如何能随意哗众献艺,洛云施便笑道:“自然是有机会的。”

两人便相对一笑。

临出宫门时,终于有太监叫住洛云施,献上几盒莲花糕。

洛云施亲自接过,问道:“六殿下可好。”

太监回答:“六殿下勤奋读书,得太傅夸赞,皇上十分满意。只是今晨被五殿下划伤了手,刚吩咐御医包扎好。”

洛云施叹了口气,五皇子封胤明明年长,如何会划伤封瑞。要么是前者故意欺凌,要么便是封瑞设计。宫中水深,她素来知晓。太监继续道:“六殿下吩咐小的告诉洛大小姐,不必为他担忧。”

“我知道,祖父会照顾他的。”

“洛太傅对殿下极好。”

洛云施点点头,道:“我让人为殿下做了寝衣,烦公公差人去司南宫取。”司南宫便是瑶元公主的寝宫。

太监道:“奴才代六殿下谢过洛大小姐。”

“告诉瑞儿,务必保重身体。”

“是。”

她正欲离开,背后却远远有人道了声“云姐姐”,回头看去,便是一身皇子华服的封瑞,脸色比当日不知好了多少,眉宇间神色沉稳,也不复那时可怜模样。

洛云施道:“你怎么来了。”

照理说,他是不应当私下来找她的,尤其如今昭后恨毒了洛云施。

封瑞道:“瑞儿想,姐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

洛云施眸色温和,看了看他裹着白纱的左手,道:“知道你安好,云姐姐就放心了。”

老太监似乎不经意便退开几步,洛云施示意,得过教训的青云也随之退去。

果然,封瑞沉吟片刻,有些伤感道:“如今宫里宫外,瑞儿能依靠的,也只有姐姐一人了。”

洛云施心绪怅然,曾几何时,她能依靠的,也只有长孙素和一人。内心暗叹一声,可惜如今宫中之事鞭长莫及,只怕也不能护他周全。

“你若有所求,云姐姐必定尽全力。”她道,真心实意。

封瑞点头,思量片刻,缓缓道:“瑞儿还记得三哥在的时候,云姐姐便对他极好。连母后都说,云姐姐看似冷淡,若真想为人时,便是全心全意。”

洛云施道:“云姐姐对瑞儿,也是一样的。”

封瑞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受伤的左手,一双眼眸中流动着几分异样的光华,缓缓道:“这四年里,每天都有人这样对待瑞儿,云姐姐替瑞儿报仇,可好?”

洛云施心头有些愧疚,长孙素和死后,她明知姨母有冤,却无能为力,心灰意冷之下便不问世事,以为封瑞虽然丧母,但至少是皇帝亲生,又有定国公府相护,即便不能荣登大宝,至少也可衣食无忧。若非千秋节进宫,全然不知他过着这样的生活。而欺凌封瑞的昭后、盈妃一党,位高权重,若要报仇……

许久前段珩望着洛云施别出心裁的舞剑,叹道:“云丫头聪慧绝顶,若真要算计起来,你那后娘哪里是对手。”

那时的洛云施淡淡一笑,“元娘无所求,赢了又如何。”

段珩点头,她不在意于洛鸿业,不在意于洛府地位,也不在意他人评说,即便能争,又有什么意义。而此时的洛云施想法已然不同,往事不可追,来日既要由自己掌握,何不去争呢?

前朝能覆灭,封炎能继位,为什么封瑞就不可能?洛云施想想,听着遥不可及,其实也没什么,路要一步一步走,而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算计和时间。

她温柔一笑,道:“云姐姐自当尽力。”

封瑞展眉,嘴角回荡着笑意,“有云姐姐在,瑞儿便不怕了。”

洛云施不知他是否知晓长孙素和难产而死的内情,但愿不知,否则一个十岁孩童未免承受太多。思量片刻,道:“宫中之事云姐姐力所不及,不过姨母留下许多忠仆倒是可用。你仅记住行事收敛,于皇上时多提姨母往事,至于宫外——”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余皇子有的,云姐姐必定为你找到。”

封源、封寰宇有国舅府,有傅国公,封胤有外祖范义,连封灈逸有表亲逸王府,只有封瑞,连定国公府都多时不曾过多关心。

封瑞毫不怀疑洛云施的话,感激地点点头,老太监便道该回去了,洛云施又就吃住读书叮嘱一番,二人才各自离去。

洛云施一回府,便觉得气氛怪异。等一路回到碎月阁,青李似等了许久,一见面便迎上来,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讲给洛云施听。

“大少爷和二少爷在长安街头打了起来,谁也劝不住,后来惊动京兆知府,把还在当值的老爷都找了过来。老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两个少爷身边的小厮打得半死。”

在同僚面前这样丢人,他是该发一通脾气的。洛云施一边暗自惊讶于暮风的手段如此雷厉风行,一边道:“可知两个少爷为何打架?”

青李一笑,“奴婢仔细打听了,是二少爷在岚山书院的同学,送给二少爷的一尊玉观音,却被在赌场输个精光的大少爷取走典当了。”

洛云台在在岚山书院时一直以洛家嫡长子自称,那尊玉佛送到门房时,洛云行刚好从赌坊回来取钱。想着必定再挨一顿骂,心头有几分惶恐。正瞧见那手臂大的玉佛从马车取出,不禁两眼放光。再一听说是送给洛家大少爷的,当即喜不自胜,要立即取走。

来人却不太放心,“你果真是洛家大少爷?”

洛云行保证:“千真万确。”

来人问门房:“是洛家嫡长子?”

门房犹豫了,洛家嫡子和长子不是一个人,这到底是给嫡子还是给长子?

洛云行已急不可耐,伸手便取,“本公子便是洛家嫡长子——”

来人只好将玉佛给他,转身去了。门房觉得不对,等洛云台回府时便告诉他玉佛之事,于是洛云台便直奔洛云行,两人在长安街遇上,打了起来。

此棋甚秒,正是她要的结果。

洛云施懒懒道:“那玉佛洛云行换了多少钱。”

青李道:“听说,是两千五百两。”

洛云施便笑了,看来又欠人一大笔债。

“那银子还有剩余么?”

“十二两。”

平日洛云台和洛云行并没有达到挥金如土的地步,如今转瞬之间便两千五百两,难怪要大打出手。

洛云施道:“可有人受伤。”

青李笑道:“奴婢只看见了大公子,两只眼圈乌黑,脸肿了大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他如此了,洛云台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云施道:“人都在上房么?”

“嗯,青杏已去打探了。”

“为我更衣。”

青云道:“难道小姐你还要去探望他们么?”

洛云施道:“是去看戏。”

换了身比较素净的衣裳,一路过来,青杏便一路讲着如今的情况。

二少爷划破了脸,大夫人以洛家继承人破相为由,要求严惩大少爷,老爷也说大少爷作为长子不但起不到表率的作用,反而劣迹斑斑,大夫人便趁机提出废长立嫡。大少爷的奶娘常嬷嬷为了让老爷放过大少爷一头撞到了柱子上,晕了过去,万姨娘正苦苦求情。钟姨娘没说什么,宁姨娘开始打算隔岸观火,后来见发展到废长的地步,也开始帮大少爷说话……

洛云施一笑,走了进去。

洛云行和洛云台都跪在中央,洛云台身旁跪着自己的奶娘,洛云施没有奶娘,曾经有个掌事嬷嬷,六岁那年也被打发了。万姨娘跪在一边,宁姨娘、钟姨娘和云仪姐妹都站在不远处,只有洛鸿业和大夫人高高坐着,一双眼睛恨恨盯着两个叫他颜面无存的儿子。

洛云施叫了声“父亲、大夫人、各位姨娘”,也站到一旁。

洛鸿业沉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洛云施道:“元娘出宫时便听说大弟二弟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出宫?”洛鸿业神色越发不好看,“你入宫做什么?”

洛云施道:“瑶元公主邀我进宫,帖子还是大夫人送来的,怎么爹不知道么?”

大夫人忙道:“我以为元娘你过些日子再去,还没来得及告诉老爷。”

洛鸿业看了大夫人一眼,想到明天这个消息可能就在宫里传开了,叫那些贵人知晓,他洛鸿业连两个儿子都调教不好,如何能当大任?心头更起了一把火,想撒在洛云施身上,她又毫无错处,况且刚出宫来——想了片刻,向洛家两兄弟道:“你们自己说,要怎么办?”

洛云施这才注意到洛云台脸上还有条长长的血痕,说不定,就留疤破相了,难怪大夫人不依不饶。

洛云行不吭声,洛云台本不服气,看着母亲的神色,只好道:“孩儿知错,任凭爹处置。”

洛云行低声也道:“孩儿知错。”

大夫人开口,洛云台的奶娘接话道:“老爷,您看二少爷伤成了什么样子,他可是洛家的嫡子啊,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

洛鸿业皱眉,也看向嫡子那脸上的血痕。

“老爷,大少爷也伤得不轻啊……”

洛云行低着头,一副瑟缩的模样,看着叫人可怜,“父亲,我再也不敢了——父亲,您饶了我吧……

万姨娘不住恳求:“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老爷饶过行儿,求老爷饶过行儿……”

那常嬷嬷还晕在血泊里,洛云施记得她,素来心狠手辣,三年前将云妍的一个小丫鬟骗给洛云行糟蹋,小丫鬟抵死不从,她竟将其推进井里淹死。丫鬟死状极惨,吓得云妍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不过她对洛云行,倒是全身心地维护,这便是忠心的恶奴。

云仪几人似被吓得不轻,云妍更是在轻声抽泣。

洛鸿业扫视一眼,见唯有长女神色泰然,心头火起,“不过是个刁奴,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云妍只得忍住哭腔,站在钟姨娘身后。

万姨娘依旧道:“老爷,老爷饶了大少爷吧……”

大夫人让下人把常嬷嬷拖走,一边道:“妹妹说得轻巧,饶过便饶过了,只是若传出去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老爷嫡庶尊卑不分,台儿这无端被打,不就是因为有人以为长幼有序,嫡庶无别么?”

洛鸿业沉思片刻,听大夫人又道,“若台儿是长子,哪里多出这些事端。”

万姨娘猛然抬头,若洛云行连长子都不是,她便真的此生无望了,忙道:“大少爷是长子,老爷,行儿是您的长子啊——”

“住口!”洛鸿业一声呵斥,“我自有决断。”

洛云施忽而觉得自己的身份真是贵重,嫡长女,是不是这天下深闺之中,也有许多女子在渴求着这三个字。

“父亲,元娘有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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