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洛云施住的,是司南宫偏殿。即便旁人暂时不知晓芳元身份,但一个浣衣局宫女能和孝宁郡主长谈多时,必定引来怀疑。若是禀上昭后,知晓了芳元曾是长孙素和宫人,她再回浣衣局,便是凶多吉少。

于是,洛云施当日便亲自到浣衣局中,问那个姓杨的掌使要了芳元在身边伺候。即便旁人知晓,她一个郡主身份要个宫女,还能再退回去?

第二天瑶元过来,开口便问道:“你在浣衣局,要了个宫女?”

洛云施道:“是。”

“你身边若是人手不够,可以随意差遣我司南宫中的人。”

“谢公主,云施看中芳元姑姑一手凉汤,夏日正好解乏。”

瑶元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近来确实见洛云施有些憔悴,还曾以为是那日和封寰宇置气的结果。于是芳元从此便留在洛云施身旁,倒也做事安安静静,从不引人注意。

“皇后娘娘有孕时,身子疲乏得很,昭妃便推荐了个会膏摩推拿的女医官,几回下来,倒真轻松不少。”

青梅回来时,便见芳元一边为洛云施按摩着颞颥(niè  rú)穴位,一边道,青云远远站在院子里,似在粘书上的鸣蝉。

洛云施闭着眼,轻声一笑,她倒是好心。

“娘娘仙去后,奴婢思前想后,当时娘娘的衣食住行样样必仔细排查,只恐有一丝损伤胎气之物,却为何还是出了事。于是,奴婢用了两年的时间私下请教医官,堪读医书,终于明白——”

洛云施止了她的动作,站起身道:“什么。”

芳元道:“郡主,有的穴位平常按摩能生奇效,但若在放在有孕之人身上,便有害无益。”

一旁青梅不由一怔,从前在洛云施那里见过一本《黄帝内经》,其中“素问”一卷里便提到过人身上的经络腧穴,以恰当手法按摩,能有通经活络、清热解乏等效用,但书里也没有为害一说。

洛云施道:“请姑姑指点。”

当初红名离宫后,大抵长孙素和身边便都是自己人,唯有那个女医官,虽是昭妃举荐,但膏摩推拿确实有效,每回来时又会先行搜身,这般防备下,也就留下了。

芳元指着自己身上几处,道:“合谷、三阴、缺盆、昆仑,这些穴位常人按摩能疏通气血、解乏止痛、散化热气的效用,而若是孕妇,却会震动胎气,使其气血不足,长此以往,必定难产。”

洛云施看她说的几个穴位,分别在手背、内踝、外踝和前胸。当初虽不曾仔细留意,也记得那女医官按摩每回替姨母全身按摩一个时辰,必然会有这几个地方。

原来如此,若非芳元隐忍数年潜心专研,这个谜题只怕永远无法解开。昭后此计,果然不留痕迹。

御医局很少有女医官,因而要查并不难,只是四年过去,天大地大,对方早已销声匿迹,仅凭一己之力绝计不够。因而,暮风这个傍晚从太和殿回来,路过竺玉宫时,恰好遇到陪韩妃下完棋的洛云施出来。

“你,这几天还好么。”

他犹豫片刻,关心道。

洛云施点头,“你呢。”

暮风笑道:“之前怕你不再理我,如今好了。”

洛云施垂眸,道:“我知道你们在皇宫各处都有眼线,可能帮我查一个人的去向?”在这点上,她还是极佩服暮期石的。

暮风听她转开话题,本有一丝失落,继而又听到请求,连忙答应:“你说吧,要找谁。”

答案在意料之内,洛云施道:“四年前御医局里一个叫徐无双的女医官,但名字多半是假的。”

暮风点头,也不问她为何要找这个人。只见洛云施神色淡淡,便知谢临寒有孕一事她还是不能释怀,想要再解释几句,刚叫了“云施”,对方已道:“我还有些事要做,就先回去了。”随即转身便走。

“云施——”他叫住她,引得竺玉宫里几个打扫庭院的小宫女一齐回头。

“你,好好照顾自己。”

听手下人说,她要了个会按摩推拿的宫女到身边,大抵是身子有些不爽。

洛云施回头,正对着他眼神里的关切,片刻,道:“我知道,你也是。”

两人各自回去,竺玉宫浇花的宫女收了水壶,进门向韩妃道:“娘娘,方才……”

韩妃一边琢磨着洛云施的棋路,一边抬手止了她的话,道:“她能选在门口,便是不怕你我知晓。”

“那,墨菊的事……”

“明日再说吧。”

“是。”

洛云施一向认为,皇宫中的韩侧妃,从某些意义上,似极了当初洛府的万姨娘,只是行事更为谦和低调。能在这样环境明哲保身多年,手段自是不可小觑的。因而,未与其有不可避免的冲突时,洛云施自然选择交好。

要交好,就要先让对方察觉你的信任。

然而不过第二日,洛云施正在司南宫里和芳元下棋,青梅忽然进来,神色匆匆道:“郡主,韩妃出事了。”

洛云施放下一子,道:“怎么了。”

“竺玉宫的宫女被城门守卫抓私盗皇宫财物,数量还不少,皇后娘娘震怒,带人去竺玉宫搜宫,结果——”

以韩妃的性子,竺玉宫的宫女断然养不成贪图小利的人来,洛云施便知晓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青梅继续道:“在院里桂花树坛里,搜到了一只娃娃,上面写着皇上的名讳和生辰八字,扎了二十二根银针……”

“人呢。”

“皇后娘娘已经下令,将韩妃禁足在竺玉宫,等候发落。”

也就这些手段,洛云施心道,本来什么南疆巫术、诅咒术都是无稽之谈,寻常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只会付之一笑,何况韩妃又有什么理由要害皇帝?可惜封炎此时正值病重,不免疑心生暗鬼,这个娃娃恰好触到痛点,虽罪不至死,但贬入冷宫,也是可能的。

“那个偷盗的宫女呢。”

“审问时死了。”

洛云施浅笑,“好一个死无对证。”一点余地也不留,想必那宫女死前必留下一份所谓证词,过程大抵便是她替韩妃做诅咒之事,那些东西便是韩妃私下赏赐的,不想却被抓到,因而以死谢罪等等。人证物证俱在,韩妃一丝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身旁芳元疑惑道:“奴婢在宫中多年,知道那韩妃娘娘素来为人谦和,谁都不得罪,怎会招惹这样的无妄之灾。”

洛云施思忖片刻,道:“在这后宫之中,哪能就谁也不得罪了。只是对韩妃下如此重手,倒是匪夷所思。”

封瞿逸比起其余几个皇子,并无继位之可能,她又素来安分,皇帝给个恩赐便收,不给也不多求,何处威胁到旁人了?其中隐情,此刻不得而知,不过凭她与詹亦书和封轩庭的情分,韩妃出事,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青梅知道郡主的心思,想了想,道:“方才暮公子派人来问候,言语间似乎打听郡主有无相助之意。”

也就是说,若她要救韩妃,暮风也会帮手。暮家在宫里暗探多,要查起什么更方便。

洛云施将一颗白子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淡淡道:“若他再问,你就说我自会处理好的。”

“是。”

芳元道:“那郡主预备怎么做?”

宫女已死,只要皇上相信是韩妃所为,此事便没有翻盘的余地。

洛云施一笑,道:“正面回手不可取,让人察觉反而对韩妃不利,所以,我自然要围魏救赵。”

青梅不解,“郡主的意思是?”

洛云施站起身来,将棋子丢回笥里,道:“在后宫里,事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是,皇上的想法。”

芳元点头,洛云施便看向桌上的一盒糕点,淡淡道:“宫里到处须得疏通,去寻六殿下借些银两。”

“是。”

自古帝王日日活在三呼万岁里,对生老病死却比寻常人恐惧得多,否则,也不会有秦皇汉武,愿倾尽举国财力求取长生不老药之事。竺玉宫的布娃娃正好触及了封炎心底,激发出的这份隐秘痛感,足以忽略背后真相。

洛云施要做的,就是让他恢复理智,去思考韩妃这样做的理由,就会发现她并没有。而要从这份刺激中恢复理智,就需要一个更大的刺激——至于这点,倒是容易。一个帝王比起后宫,比起爱欲,比起诅咒,更看重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皇位。

从与长孙素和结亲,强娶宋罗伊,再到赐死封宁,都是为了那个位子。洛云施相信,即便垂死的封炎,若是有人想谋夺皇位,也会惊坐而起,与之斗个不死不休。虽则宋氏几乎灭族,封宁也死了,但前朝势力于他而言,依旧是最易触发的一块心病。

这天傍晚晚霞极好,流光落在竺玉宫宽大的庭院里,给一身龙袍的封炎也镀上一层肃穆的色彩。韩妃抬头,静静看着目光寒冷的皇帝。

“你为何要害朕。”

这般低劣的手段么?她只想笑,然而忍住了,低眉顺眼答道:“臣妾没有。”

“你是恨我对你冷落多年,还是恨我没替你那个死去的孩子报仇。”封炎道,脸色冰冷如水。

韩妃轻笑,后宫这么多人,冷落算什么,至于孩子,在这深宫里,大多数都是要死的,她又能恨什么。

“陛下,臣妾没有。”

封炎自是不信的,韩妃也知道,这个时候一切的解释都没有用。

两人正静默对峙,一个小太监匆匆茫茫跑来在王德耳边说了什么,王德随即色变,上前看了看韩妃,向封炎道:“皇上,出事了。”

封炎道:“何事。”

“六殿下喝了御食局送来的莲子羹,中毒了。”

每日皇室子弟下了学堂后,御食局都会统一送去羹汤糕点解乏,以便继续温习功课,若莲子羹有毒,中毒的便不止他一人。

封炎皱眉,问道:“其余人呢?”

王德道:“幸而六殿下喝得早,手下太监机灵,见羹汤有毒忙告知旁人,才使得五殿下和几个小世子无恙。不过,五殿下不信,将汤赐给那报信的小太监喝,那个小太监死了……”

“胡闹——”封炎喝了声,随即道,“瑞儿如何了。”

“皇后娘娘传了太医,六殿下虽然还昏迷着,但应当并无大碍,孝宁郡主也已经能在含墨堂照顾了。”

封炎似乎松了口气,转而再看韩妃一眼,见对方一脸惊讶和担忧,不由蹙了蹙眉,转身往含墨堂而去。

一刻钟后,含墨堂众人便闻得外面尖利的一声“皇上驾到”,忙起身迎驾。

昭后是自然要对皇嗣表示关心的,而封瑞中毒后还提醒了封胤,因而盈妃母子出于感谢,也应当在含墨堂里。那个枉死的小太监已抬出宫,如波纹散去,没有人再提。

封炎让众人平身,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幼子。

“六殿下如何了。”

一旁张姓御医恭恭敬敬道:“回皇上,六殿下中的是南地的马钱子毒,幸而所食不多,尚无大碍,只需休息几日。”

封炎点头,转眼见洛云施似乎若有所思而后欲言又止,便道:“云丫头,可是有话要说。”

洛云施闻言抬头,迟疑片刻,道:“回姨父的话,这个马钱子,云施想起,那次四殿下受我拖累中箭时,箭上所染的,也是马钱子毒……”

上回几人马场遇袭,封炎是知道的。但洛云施断定,在范义的隐瞒掩饰下,他决计不知那群刺客来路。南地一直是有前朝势力流窜,几个皇子又接二连三中了马钱子毒,封寰宇、封胤、封瑞,若是后宫争斗,如何会针对所有皇嗣?

所以,要封家死的,只有一种可能,宋家,和宋家的残留势力。

昭后和盈贵妃同时一怔。

前者望向了盈妃,既是范家所为,也就难怪封胤无事,只是不解她为何要明目张胆地害封瑞;而后者则越发惊愕,洛云施这话的意思,此次的罪魁祸首便是那群马场刺客,而她又不能解释,但封炎当时并不知对方身份,这样做意义何在?那下毒的人又究竟是谁?若非小太监报信,她的胤儿也只怕也躺在床上了……

众人各自计较,未发觉封炎容色已越来越冷。

“好生照顾六殿下,若有任何差池,唯你是问。”

“微臣遵命。”

封炎随即抬头看向昭后,“给朕查,务必将下毒之人找到。”

“臣妾领旨。”

然而,那人是找不到的。

因为他早已喝了莲子羹“中毒身亡”,被抬出宫去。

御食局送来的羹汤无毒,死自然也是假死。洛云施传信到时,特意叮嘱封瑞,马钱子丢在汤中几颗,另含一颗在口中就好。然后那个叫小和子的太监迅速报信,刺激封胤,若能假死最好,若不能,便赏赐银两尽早离宫。

封炎沉默离开,在坤舆殿内望着传国玉玺久久失神。

“皇上,锦妃娘娘来了。”

王德小心翼翼道:“夜深露重的,等了两刻钟了。”

想起谢临寒还怀着孩子,封炎点头,将玉玺收好,忽问王德一句:“你说,韩妃为何要害朕。”

王德一怔,随即道:“回皇上,奴才,奴才实在想不出……”

“嗯,”良久,对方淡淡道,“朕也是。”

后宫之中,也就只有她最安分,宋家人能在御食局的东西里下毒,难道还不能在竺玉宫中埋一个布娃娃么。

“传锦妃进来吧。”

“奴才遵命。”

第二天,晨曦正好时,封瞿逸带着詹亦书匆匆忙忙来宫里,想为母妃说情,却忽然得知,皇帝下旨,韩妃只是因为约束下人不力,扣了半年月银,并无降位禁足,更不谈打入冷宫等等。

夫妻二人讶然不已,赶到竺玉宫时,却见母妃正与宫女慢慢悠悠下棋,不由越发觉惊讶。

等韩妃一盘棋下完,方与儿子儿媳一番问候完,丝毫不提解困之事,只是感叹道:“说到下棋,还是孝宁郡主下得好。”

詹亦书与封瞿逸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明白母妃大抵是得洛云施相助,便道:“云施素来聪慧,又重情义。”

韩妃轻笑,对洛云施相助究竟出于情义还是旁的考量不置可否,不过对方既然示好,她也应当投桃报李。

尔后几日里,青云望着自家郡主每晚一身夜行衣出门,不由向青梅道:“不是找了暮公子和舅老爷他们帮忙么,郡主还要去做什么。”

青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在宫中这一个多月,闲得身子都懒了,不是说禁卫森严么,郡主便夜夜出去溜达一圈,练练身法。”

青云愕然,随即觉得这个方法极好,不由再次感叹自家郡主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之前每回见到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内侍卫时,只有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从未像洛云施一般想到借他们练轻功身法。当然,凭她的功夫也是不敢这么做的。

余下日子风平浪静,到七月初一这天,洛云施便听说,远去北蒙的封轩庭带着北蒙公主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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