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王老蔫
离开狼烟屯之后，狄仁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来到位于辽东城北门外的隋军京观前，仰望这座巍峨高耸的尸骨堆，内心悲怆不已。
大业八年（公元612年），隋军与高句丽一战惨败。
仅辽东城便有十万东征隋军将士丧命。
被俘者何止千万？
他们或被贩卖为奴，或遭严密监视，通常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即便之后娶高句丽女子为妻，其子孙依然身份卑贱，令人心酸。
之前到狼烟屯埋伏唐军的猎户，居然是隋人或隋人后裔。
应该是受到某种胁迫，以卵击石，草草送命，不得已而为之。
了解到这些状况的狄仁杰不免对隋人及其后裔产生深深的同情，再看眼前森森白骨暴露的隋军京观，莫名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谁是躲在背后的操控者？
辽东城大萨满？
狄仁杰期待掌握真相，以便在接下来的办案过程中，有所针对。
辽东城，城区不大，四门敞开。
常驻民以高句丽人为主，间或也有身份卑微的隋人及其后裔，另有部分唐人混居。
人数不足五万，大多集中于茧宫周边，也是最热闹的所在。
隋人及其后裔是没有资格去辽东城集市进行交易的，那里的生意都被高句丽人把持。
比如：辽东城北门处寥寥几家菜摊、茶水铺，都是隋人及其后裔经营。
来往贩夫走卒不多，他们通常生意惨淡，苟延残喘。
王老蔫便是其中一人。
他已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终日打着瞌睡，守着冷清的菜摊，售卖时令蔬果。
即便有人偶尔路过，他也不会睁开一只眼睛。
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狄仁杰已经站在他的菜摊前好一会儿，王老蔫都没有动静。
裹着破袄靠在低矮的土墙下，如同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
狄仁杰知道王老蔫唐军眼线的身份，本不想无缘无故打扰。
只是得知那些送死的猎户是隋人或者隋人后裔的身份后，难免对这位老人另眼相看。
满脸深深的皱纹，厚厚老茧的手，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
“哎，老人家，西瓜怎么卖？”
狄仁杰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似乎担心对方就此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王老蔫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狄仁杰，朝他伸出一根手指，随意比划着。
狄仁杰猜测道：“一钱一个瓜？”
“那不成打家劫舍啦？我又不是强盗，没那么贵，一钱三个瓜。”
“倒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啊！”
“小本生意，包熟包甜。不甜不要钱，不熟一赔三。”
一旦开口聊天，王老蔫就像突然活过来似的，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赔本赚吆喝，妙语连珠，口齿清晰伶俐，十分健谈。
狄仁杰也被对方的积极情绪调动起来了。
原本黯然神伤的心情荡然无存。
“老人家，听口音你应该不是高句丽人吧？”
“隋人，祖籍丹阳秣陵县，来辽东城已经快四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其实，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还分什么高句丽人、隋人、唐人、新罗人、百济人、倭国人吐蕃人、西域人、波斯人？我呀！生是辽东城的人，死是辽东城的鬼！这把老骨头就留在黑土地上了。”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就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狄仁杰眼角余光悄悄观察，果然在城门阴凉处，有两名高句丽人正探头探脑朝这边窥探。
被监视啦？
狄仁杰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目标是谁？
是自己？还是卖蔬果的王老蔫？
如果高句丽人盯梢的对象是自己，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像他这样成天在辽东城内外招摇过市、明察暗访，本来就很显眼，被城内形形色色的人盯上也很正常。
可是，假如对方紧盯的是王老蔫，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至少说明王老蔫的唐军眼线身份已经暴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傻子都能猜得出来。
不会是自己主动搭讪，才给王老蔫惹来麻烦吧？
这个念头一出，登时让狄仁杰冷汗直冒，懊悔不已。
他决定立即离开。
从身上摸出一枚铜钱，是常见的那种“开元通宝”，匆匆放到王老蔫的手心里。
“一钱三个瓜，我只拿走一个，剩下的就当送给你啦！”
“哟，小道长这么大方啊？不如把我的瓜全部包圆，一共十个钱！你看行不行啊？”
王老蔫堆起笑脸，语气却很真诚。
他拉起狄仁杰的手，郑重地将铜钱递还。
“不就是吃个西瓜嘛！你我见面就是缘分。西瓜送你啦！不要钱！”
狄仁杰坚持付钱，将铜钱又放在他手里，并且悄悄使了个眼色。
王老蔫见状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那就谢谢啦！谢谢啦！小道长真是出手慷慨呀！下次买西瓜还来找我，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王老蔫。”
狄仁杰不再多话，随便抱起一只西瓜离开了。
望着他匆匆走远的背影，王老蔫忽然变得满脸苦相。
他将那枚铜钱紧紧攥在手里，接着轻轻拍打破袄上的尘土、整理衣襟，从头到脚把自己仔细拾掇了一遍。
就像进行某种仪式，他的神情庄重而悲凉。
做完这一切，王老蔫才坐回原处，缓缓闭上了眼睛。
两名高句丽人快步来到他的摊位前，其中一人从后腰摸出一把尖刀。
他们一左一右朝王老蔫包抄。
而王老蔫早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紧攥着那枚铜钱，闭目等死，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两名高句丽人猛扑上去，相互配合，一人捂嘴，一人抹脖子。
被割喉的王老蔫登时口吐鲜血，魂归天外。
杀人之后，他们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用力掰开王老蔫的手指，试图将那枚铜钱取走。
然而已经死去的王老蔫依然拳头紧握，无声地抗争着。
颇费一番力气之后，他们终于得逞，拿到那枚铜钱，朝辽东城内匆匆跑走。
依然端坐的王老蔫尸体忽然动了一下，仿佛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歪向一侧，一头栽在地上。
身下鲜血流淌，殷红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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