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心结

闲下的时间我就去帮我的新屋添置东西，我想赶在过年之前搬进去，这样的忙碌让我充实许多，也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活得有些人气了。

半个月过去又是冬至。

冬至对裴念来说是一个心结，大雪已经连绵不断地下了三天，满城素裹银妆，终于在冬至这一天放晴了下来。

我正准备去裴府看望裴念，没想到衣装刚刚换好，管事的就上来同我说裴念已经到了别院门前，邀我一同出门去逛集市。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裴念在堂上，热茶刚喝上两口，见我出来怔了一下，他估计原本还要以为我需要梳妆打扮，需时最少也要半个时辰，我扬了眉笑：“我本还想趁冬至去你府上看看裴欢和安姨娘，她们近来可好？”

他起身，笑意如冬日里的暖阳，“甚好，经常同我提到你，安姨娘更是问我何时将你迎娶进门。”

就这么一听我就赶忙打消了前往裴府的主意，改口道：“代我向他们问好。”

“那是自然，我们出门吧，我带你去见个人。”他放下茶盏，起身对我说道。

因连日来的大雪，马车行走有些困难，裴念本想喊人抬轿，我却提出步行前往，他并不拒绝，欣然同意了。

因有人清扫，路上的积雪并不是太深，我将暖裘的帽子戴上，将手收在了狐裘护手里，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一张口就能见一阵热气形成了烟雾，在面前散去。

裴念走在前头，步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走得比较慢，跟在了裴念的后头，因一直低着头行走，便也没去注意一路走经过了些什么地方，除了青松还算苍翠，一路的枯黄的枝桠上也压着沉甸甸的雪花，今日出了太阳，融化了几丝冰雪，可还来不及滴下就又被结成了冰，形成一条条细细的冰锥子挂在树上，乍眼望去如同吊着晶莹剔透的宝石坠子，日光透过冰锥折射，照在地上的白雪上形成了七彩的光芒，美不胜收。

有孩童在巷间打闹，孩子是最不怕冷的，穿得只能算尚且温暖，稚嫩的手就这样伸进雪地里拿出一团团冰花，我忍不住都替他们觉得冷，他们将到手的冰花揉成了雪球，相互投掷，银白世界上回荡他们的欢声笑语。

裴念立在我的前方，看着这群孩童嬉戏。

有孩子的雪球不小心扔到他这边来，击中他的膝盖，雪球散开来变成一摊白雪落在他的鞋上，那群孩子仿佛知自己惹了祸，惊得站在了原地不敢再动。

裴念只是扫了扫自己鞋上的雪花，径自又往前走了。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若是华容没有死，若是他的儿还在，如今冬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多么幸福。

我神思恍惚，走了不知道多久，就见裴念停在了一个华丽气派的大门之前，门口镇着两头石狮子，门墙高耸，大门上凸出八个门簪，门簪为八角形样式，中间刻以花纹，图案大概是吉祥如意，福禄寿德，天下太平，荣华富贵等字样。

金铜门把上是一个霸气的兽头，门口守着看门的小厮，见我和裴念走来，对看了一眼，想来已是吩咐过了，直接就上来将我们领进去。

“这是哪里？”我低声问道。

他略惊讶。

因为我们是从正门走进来的，从正门必然就能看见此家高挂的门牌，而我刚才其实正在走神，所以此下也没有注意。

他只得同我道：“这是莲府。”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裴念带我来莲府做什么？

大门一进，正对一个华贵门堂，门堂上挂着一副题字——以已律人。

我多瞧了两眼，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裴念唤了我一声：“翠翠姑娘。”我刹时回神过来，连忙跟上前面领路小厮的步伐。

豪宅大抵都是相似，怎么气派怎么来，裴府我已然去过几次，现在来到莲府，如此金碧辉煌已经不太惊讶了，穿过重重长廊，我们立足在一方山水亭台楼院之前，院落上挂着黑金牌匾，名为芳华院，主人想来是莲府极为尊贵的人物。

院内男宾止步，裴念只得在外头等我，婢女将我引进房内，房门才是打开，屋内一阵浓厚的药香味熏了出来，面前是一方八面镂空雕花吉祥红木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铺着狐毛的贵妃长椅，屋里暖如初春，左边案席上的鎏金香炉里散出淼淼烟气，是一股十分好闻的药香味。

“夫人，客到了。”

夫人？

隔在琉璃珠帘之后的一个妇人斜卧在高床之上，朝婢女扬了扬手，婢女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了出去。

莲家有一位常年卧病在床的夫人，是莲荣升之妻，杨万芳，莲杨氏。

现下想来，应就是我面前的这位夫人了。

“到我面前来。”她声音低低，却带着一股常年命令人的气势，此刻对着我也不例外。

我挑开了帘子走进去，终于看清楚那妇人的样貌，常年病痛让她的脸色苍老而破败，可是她眼神淡淡居高临下地打量我，那是一种在高位上常年睥睨人的眼神，她打量了我半饷，那眼神我曾见过，就是在街市上买菜的妇人看中了一块腿肉，然后翻来覆去地察看，想要知道这块腿肉是适合炒着吃还是蒸着吃呢，现在我就是杨万芳眼里的那块腿肉。

“是夫人要见我？”我抬眼看她。

杨万芳到底是世家小姐出身，自是不太容人这样拂着她的脸面，尤其是我这等无权无势一个听说不知道哪个小县城出来的乡下女人，眼里带着一点嫌弃。

我一点都不在意她嫌弃我还是喜欢我。

这杨万芳让我的感觉不是很好，裴念既然带我来见她，就证明是她想要见我，而不是我有求于她，可她的态度实在是赤裸裸地在审视甚至是鄙视我。

“你可知道我是谁？”她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我点点头，在她面前站得有些不自然，一边环视了屋里，根本就没有准备凳子，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就只有她的床边，坐在她的床边和站着，我依旧选择了后者。

“莲荣升的夫人，莲夫人。”

她满意地微笑，声音如枯叶落地，带着三分沙哑，“你要知道，若是平常的时候，你根本是没有机会见到我的。”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我如今赏脸见你这个小村姑，你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我于是回道：“若是平常的时候，我也不会来见你。”

她面上生了三分的怒意，然而很快就咳了出声，她忙拍着自己的心口顺下气来，语气里带着嘲讽，“倒是伶牙俐齿。”

我想起她毕竟是个病人，我还得让着她些许，别等下气成了重病，这莲荣升肯定将账算在了我的头上，“夫人地位尊贵，我不过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女子，此番前来莲府我事先也并不知晓，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只是夫人既然不待见我，又为何要让裴念带我来此见您，不如我们开门见山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免得大家在此大眼瞪小眼，给对方心里添堵，你觉得呢？”

我给了她三分薄面，但也说明了我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她终于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家老爷同裴二公子素有往来，近日听闻京城里传闻你是这裴二公子的人，不日就要嫁入裴家，可是真？”

我又盘算起来。

难道这莲家是有意跟裴念联姻？所以让着莲夫人对我旁敲侧击，至少让我知难而退，或者给我一大笔钱银让我离开裴念之类的，我于是摇头：“传言不实，清白自在人心，我与裴念只是凑巧谈得来的知己好友罢了。”

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当初关氏教训我的语气继续说：“女子最重清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若与这裴二公子清清白白，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让人待见的话，也不再说下去，“我听裴二公子说，你天生猫瞳，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是的。”我回话。

“那好，我有一事要拜托姑娘，我儿莲青死时年方二十，尚未婚配，如今我已为他选好阴魂的女家，现下还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主婚人，既然你天生猫瞳，也算一位能人异士，此次主婚你来担当适合不过，酬劳姑娘尽管开口，我莲家能给得起的，都不是问题。”她说话说得很轻，有气无力，我尚且可怜她是一位爱子成狂的母亲，但不代表我愿意趟莲家的这趟浑水。

“可是夫人，我不愿意。”

她瞪大了眼睛望我，可能生平是第一次被人拂了意，“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声，“我不愿意，多谢夫人抬举，以莲家权势，要找个主婚人比我好一百倍的主婚人并不难，夫人还是另择贤人吧。”

她冷笑了两声，“猫瞳之人？不过是些噱头罢了，我给你些面子，才不拆穿于你，你能靠此手段攀附上裴二公子，但在我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态自抬身价了，裴府财势滔天，你见惯了好东西，当然也不会看得起我要给你的那点钱银，可我若是说我能帮姑娘寻一门光媚的亲事，让我莲府给你当靠山，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呢？这可是三辈子都求不来的殊荣。”

女子终其一生到最后，无非就是为嫁个如意郎君，这的确是多少女子都盼不来的好事，且看莲湖就知道，可我不是莲湖，我没有那个福分，我也不需要那个福分。

“愿夫人福泽深厚，早日药到病除，没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

掀开的琉璃珠帘在我身后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似乎是气得急了，连连咳出声了，我开了门对门口的婢女道：“夫人犯病了，快进去瞧瞧吧。”

婢女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屋子，接着就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去唤大夫。

裴念见我面色不善，自知理亏，跟在我后面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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