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食 核桃酥
赵府。绣阁里, 三扇相连的丝绢广绣孔雀花卉屏风上,映出一道婀娜身影,柳腰款摆, 舞姿如翩然的蝶。
一名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立于一旁, 身着绀青色袄裙, 外罩一层菘蓝色褙子, 眉目间透着精明干练,轻轻拊掌, 称道:“赵姑娘的舞技大有进益, 必能在廿三的宫宴上艳惊四座。”
赵霂知慢慢停下旋转的身姿,回身朝妇人欠身一笑:“这都是嬷嬷教导得好。”
赵霂知前阵子便已从禁宫离开, 回到赵府。她一身轻飏的珊瑚色舞裙, 裙摆缓缓垂坠下来,唯余一层嫣然轻纱,红霞一般浮漾。
那日,她在鼎玉楼对面,撞见太子与一名女子举止亲密后,回宫便忍不住向皇后哭诉了一番。
她自知母族权势日衰,父亲的官位亦不高, 无缘东宫正妃之位, 只能搏一搏良娣、良媛的位置。
太子虽待她淡漠, 但他寡情之名在外,赵霂知尚可安慰自己仍有指望。然而那日所见景象,让她方寸大乱。
皇后坐在楠木嵌螺钿云凤纹的高座上,听了她伏在膝头、梨花带雨的一番讲述,端和雍容的面色不变,带着长辈教导晚辈时的慈笑, 谆谆同她分析:
“傻丫头,太子妃妾皆虚悬,那名女子,不过是无名无分的外室罢了,连东宫的门都进不了,怎么就值得你这样慌张?”
赵霂知抽噎着:“可是太子对霂知那般冷淡,却同旁的女子举止亲昵,霂知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博取太子垂怜。”
皇后抬手在膝头女子长发上轻抚,戴着鎏金护甲的尾指与无名指微微翘起,避免护甲雕纹勾扯青丝。从容语声,平和地淌出来。
“往好处想,倘若太子当真全然不近女色,你才是没有机会了。以太子的身份、样貌、年纪,身边有女人,再正常不过。
“他待你不假辞色,只因尚不了解你的好处。霂知放心,堂姑母总是向着你的,你定有机会慢慢笼住太子的心。不过若是一个外室便能让你自乱阵脚,日后要如何应对东宫妃妾呢?”
赵霂知细细回忆着堂姑母的教诲,目光投向落地的铜镜。平滑镜面映出少女姣好身段,因方才舞蹈,双颊生粉,额际泛着微微的汗,愈发显得面如桃花娇妍。
她轻轻勾起嘴角,努力将那日所见画面抛开,专心准备在腊月廿三那日宫宴上的舞蹈。铜镜里映出那名嬷嬷的身影,是皇后派来教导礼仪、提点各项事宜。
腊月廿三乃小年,宫中设宴,不比冬至、除夕的大朝宴,而是内廷家常集宴。皇后有意让赵霂知在宴上献舞一曲,顺势当着皇帝与众人的面,将她再度引荐给太子,赵霂知自然明白要抓住这个良机。
可她心里,到底放不下那个外室,总想一睹其面目。虽皇后让她不必将一个外室放在眼里,但她隐隐觉出此人是一大威胁。
赵霂知不敢擅作主张窥探太子行踪,便同皇后商量,本以为皇后会劝她看淡此事,没想到皇后竟答允了她的做法,甚至借她人手相助。
太子的行踪不易探知,但若去一个地方过于频繁,也难以杳无痕迹。赵霂知已查探到太子近段时日频频出入入苑坊,甚至屡有留宿,想必那外室正是被安置在入苑坊中。
只是想要更确切的结果,仍欠缺时机。
赵霂知攥了攥手,水葱样的指甲嵌入掌心,又缓缓放开,转而提起珊瑚色的裙摆,再度曼然起舞。
江音晚坐在寝屋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一手支颌,手肘撑在梅花雕漆小几边沿,垂目看着小几上那个精致的钧瓷碟子,有些怏怏不乐。
瓷碟里,摆放着她今日学做的核桃酥。
说是她做的,其实参与极少。
江音晚想学,便用她那双水润的眼巴巴望着秋嬷嬷和潋儿,着实叫人难以拒绝。秋嬷嬷思忖着,让姑娘只在一旁看着,尽量不动手也就罢了。
江音晚当即让潋儿引路,往膳房走去。
彼时是未时末,午膳早已用罢,未到烹煮晚膳的时辰,膳房里倒没有什么烟熏火燎的气味,众人也不算忙碌,仆妇们略作洒扫,厨子们正在准备晚膳的食材。
当穿着浅湖色缂丝对襟坎肩、身披贡缎狐腋裘的女子出现在膳房门口时,众人俱有短暂的恍惚。
江音晚平日甚少出归澜院,即便偶尔由婢女陪着在宅邸各处走动散心,其余下人也不敢上前惊扰姑娘。是以宅中人大多不曾真切瞧见过她的容貌。
笼在长廊花影下的女子,身姿袅袅婷婷,即便披着厚厚衣袍,犹可看出水肌弱骨,如轻云月魄。除了太子娇养的美人,不作第二人想。
众人晃神之后,便是惊愕,仓皇躬身行礼,不敢将目光稍往美人面上瞟。
江音晚反而有些被这架势骇到,撑着柔柔的浅笑,道:“我能不能借膳房一用?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做一道点心,不会耽误你们。”
为首的厨子赶忙道:“这如何使得?姑娘贵步若临膳房,殿下恐要追究我等失职之过。”
与秋嬷嬷方才相近的说辞。江音晚回头,求助般望向紧随在身后的秋嬷嬷。秋嬷嬷轻咳一声,上前道:“姑娘今日有兴致学做一道糕点,你们仔细伺候着便是,莫扫了姑娘的兴。”
最后膳房里手忙脚乱,收拾出一片格外洁净宽敞的地方,将江音晚迎进来。花鸟纹雨丝锦百迭裙,静静拂过砖石地面,江音晚站到了一片桌案前。
说是学做,几乎全程都是潋儿动手,膳房里的仆妇殷勤地为潋儿打下手。
起初剥核桃时,江音晚试着拿了一个,取了小锤子来敲,秋嬷嬷担心她伤到手,赶忙哄劝着将她手中核桃和小锤都拿远了。
后来将核桃仁切碎,秋嬷嬷自然不可能让她动刀,非但如此,还特意请她站远了些。
和面时,潋儿将水、面、鸡蛋、白糖、核桃碎等一切都调配好,交由江音晚亲手和了几下。那一双纤手能有多少力气?不过请她掺搅两下,做个象征。
唯有待潋儿把和好的面团揉成长条后,将面团分段搓圆、在表面刷上蛋液这两桩,江音晚参与的稍多些。
此刻,江音晚看着眼前这盘核桃酥,大多色泽金黄、形状圆润,偏偏其中四五块卖相犹为寒碜。
江音晚雪腮轻轻鼓了鼓,懊恼地将小脸埋进了掌中。
“大皇子哥哥,你尝尝这个核桃酥,是不是很好吃?”
“嗯,很好吃。”
“是潋儿做的,我想跟她学一学,以后做给你吃。不过我学这些总是很笨,可能要你多等一些时日。”
幼时许诺,可她当时病弱稚嫩,家中不放心她进厨房,便从此搁置了下来。而今人事皆非,她却妄以为终有机会,弥补一桩浅得不能再浅的遗憾。
江音晚伸手,拈起一块不甚美观的核桃酥,似乎仔细打量着,又似只是怔忡的出神。
那个梦境又在眼前晃过。心底的思绪万千,悱恻如缕,一丝一丝,铺天盖地缠绕过来,将她裹成了茧。
在窒闷的厚茧中,往事已无从回首,她辨不清她与裴策的当下,更参不透那个梦是否预示了他们的未来。
这时忽闻外头唱喝通传“太子驾到——”,江音晚竟下意识将手中那块核桃酥塞进了一碟的最底下。
靴声橐橐,是裴策与其侍从渐行渐近。江音晚扁了扁嘴,泄气般看着眼前的瓷碟,由她搓成圆球、刷上蛋液的那几块,色泽形状都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忽而伸出手,将那几块都往下藏了藏,用旁的掩住。
不想让他看见。也不想让他吃了。
江音晚正心虚地抽出丝帕,擦拭着指尖沾到的碎屑,玄衣玉带的男人已阔步行至她身前。
纤纤柔荑,蓦然被拢在了一双大掌之中,男人捏着她细腕的力度,有些许重。江音晚怔然抬头,湿漉漉的杏眼,对上一双沉邃漆眸。
漆眸的主人,下颌绷出锋利线条,薄唇抿得平直,面色矜淡。
江音晚隐隐觉出裴策压着不豫之色,不解其故,亦不敢开口问询,静默不动,任由他掣着自己的皓腕。心底却有莫名的酸涩泛上来,原就润湿的眸,更洇红了几分。
裴策垂眸,沉冷视线淡淡扫过她的眉眼,落在被他桎梏住的一双素手。大掌向上抬去,将细嫩柔荑呈在他的眼下。那力道,终是变得轻缓。
他一言不发,将那双纤手细细打量一遍,确认没有伤口,方开口,语气清寒:“有没有哪伤着?”
江音晚嗓子里酸胀得难受,隐有哽咽的预兆,于是默不作声,只摇摇头。
男人的大掌仍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声调稍缓几分:“怎么想到进膳房?”
见江音晚仍不言语,裴策耐心道:“想吃什么吩咐下人准备便是。你若烫着、伤着,可不是好玩的。”
江音晚轻弱地辩解,带了低咽:“我说过要向潋儿学做核桃酥的。”
裴策见她如此,松开了她的手,转而伸臂将人拥在怀中,顺着那及腰的青丝,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面色仍不好看,语气却更和缓。
“那是你酒后的醉话。若想吃潋儿做的核桃酥,唤她去做就是了。孤把她寻回你身边,是为了有人陪着你解闷,不是教你折腾自己的。”
江音晚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又闷闷地不说话了。
裴策自觉过于严肃,有意将话题带过,目光落在梅花雕漆小几上的瓷碟,他素来不喜甜食,也无意关注那碟子里的糕点品相如何,有些随意地问她:“那些便是你做的?”
江音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终于低哼般吐出一句:“不是。”
裴策视线在瓷碟上多凝了几息,察觉了端倪,漫然抬手,拨开顶上的几块,捻起一块不方不圆、一角欲裂的核桃酥,带了点慵然的笑意:“这是你做的?”
江音晚从他怀里抬头去看,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嗡声道:“不是。”
却见裴策漫不经心捏着那块核桃酥,往唇边递。江音晚蛾眉轻蹙,轻宛低回地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唇畔仍勾着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嗓音却淡下来,难辨情绪:“怎么,你做的,孤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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