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锋 “晚晚,同孤回去。”
寒暄之中, 敛着唯二人能懂的机锋。两度刺杀,是谁的人,裴筠虽无证据, 心中却早已有所猜想。
只是他不明白, 自己对大皇兄不成威胁, 对方何以做到这个地步?
宫道寂然, 一时只闻裴策沉稳靴声踏在青砖地面,一步一步, 缓缓击凿人心。裴筠不避不让, 静静与之对视。夜色深浓如海,其下暗流涌动。
烟火腾空, 在浓碧深紫的天幕绽开银缕千枝, 照出裴策清峻面容。
他目光只轻淡地在裴筠身上一瞥,便扫向其身后那道纤柔身影。视线慵慢,落在江音晚唇畔对裴筠露出的浅笑。
他懒漫地微垂了眼皮,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笑意在对上自己时,一分一分敛去。
两侧高墙上的琉璃瓦,在烟火下泛出幽泠的光, 染出裴策平静眸底深敛的冷峭, 一寸静一寸寒。
裴筠注意到他的视线, 下意识侧迈一步,阻隔在他与江音晚之间。
裴策极轻地哂笑了一声,面色却如寂川。他唇角勾着那点薄凉弧度,从缓开口,藏着锋刃逼上脖颈般的危险。
“晚晚,过来。”
江音晚从裴筠身后慢慢走出一步, 望向裴策。
裴筠有些怔忡地回头,问她:“大皇兄唤你什么?”
他从不知道,大皇兄何时与音晚这般亲近了?音晚从教坊逃出,是如何安然自保,甚至瞒天过海,让京兆府和教坊认定她坠河身亡?又是如何出现在禁宫之中,穿着东宫宫人的服饰?
一个骇然的猜测如雷掣在他脑中,裴筠霎时浑身僵硬。
江音晚正下意识欲顺着裴筠的声音侧首看去,又听得裴策磁沉嗓音再度落下,似提醒,好整以暇:“晚晚,时辰不早,该同孤回去了。”
同孤回去。
裴筠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不可置信般看着江音晚步步走向裴策。
音晚在他心中,从来是那样柔弱,需要谨慎呵爱,然而他深知大皇兄清贵外表下藏着怎样的狠辣阴戾,音晚在大皇兄身边,该是何等如履薄冰?
他不敢再往下深思一分。严冬的风卷地而过,寒气顺着身上未愈的旧伤丝丝缕缕攀生,扯得他胸口窒痛。
裴筠终究忍不住,在那道水姿弱骨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唤出声:“音晚,若你有什么不得已,我可倾力相助。”
裴策疏冽地掠他一眼,漫然中掩着锐利杀机。复将目光投向江音晚,唇畔弧度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问:“晚晚可有什么不得已,是不能向孤说的?”
江音晚的眼眶还洇着红,如离群的幼鹿。东宫普通的莨绸袄裙着于她身,衬出弱不胜衣的纤柔。她望向裴策,他身姿凛谡从容,耐心极佳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转身向裴筠,蕴出一个浅浅的笑:“多谢表兄好意,音晚一切都好,不劳表兄挂心。”
裴筠眸中如有烟波百转,沉影撼摇。他知道自己不能细问音晚同大皇兄的关系,否则只会惹音晚难堪,可他不相信音晚此言为真。
霜白的裳,被夜风吹卷,贴着身廓。颀秀身形,在此刻终于显出奔波跋涉与旧伤未愈的单薄清倦,裴筠的嗓音轻如叹息:“你当真是心甘情愿?”
江音晚低垂了眼睫,看着脚下一格一格的青砖。福,禄,寿,喜,每一块砖,都雕着那样美满的祝愿,仿佛真能步往一生的顺遂。
自六岁那年后,她多少次走在这条宫道,心怀的憧憬,不止是见到姑母,更是在宫墙之内,便与大皇子哥哥,更近一分,更多一分相逢的可能。
然而,然而。
然而她后来渐渐懂得了朝堂对立,二人之间如隔天堑。她年年冬日独自走在未销的积雪,懵懂心事尽数掩埋在皑皑玉尘里。
命运弄人,她的世界一夜垮塌,藏在心头十年的那个少年,长成了峻严高彻的男人,穿过那夜漫天大雪,对她道,江姑娘,求人要拿出诚意来。
他要的诚意,是她成为被深藏的外室,成为他的笼中雀鸟。
心甘情愿么?
江音晚慢慢抬眸,似欲作答。
“够了。”一道沉冷嗓音矜淡掷下。
江音晚转头,看到裴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彻底寒下来,融于长寂夜色,不见分毫温度,如阴鸷蛰伏的鹰隼。
裴策没有给江音晚回答的机会,漠声道:“三皇弟未免管得太宽,不如先操心自己的安危。”
他看向江音晚,面静无澜,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晚晚,同孤回去。”
江音晚抿了抿唇,双手攥着裙摆,将那个未出口的答案咽下,终是一步一步走向裴策。
裴筠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他望见裴策阔步而行,江音晚跟随得稍见吃力。下一瞬,裴策伸手,玄狐大氅拢住了二人身形。唯当朔风卷起袍摆,隐隐露出一只大掌掐在纤腰之侧。
天际烟火兀自燃过一阵又一阵,那被大氅合于一道的影子明明灭灭投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终于消匿在夜色。
漫长的甬道,唯有风过。裴筠蓦然捂住了胸口,嗓子里漫上腥甜。
风中送来鸾铃声响,伴着整齐步声。裴筠听见内侍的尖细嗓音:“三殿下?奴才参见殿下。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您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哪儿不舒服?”
裴筠回神,这才发觉身上已凉透。眼前是紫宸殿的总管太监福裕。宫道上,内侍们抬着空置的步辇。
裴筠勉强牵出笑意,同他寒暄:“福公公,我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裕笑吟吟道:“奴才奉陛下之命,正要去淑景殿接淑妃娘娘侍寝。”
裴筠一怔:“可母妃尚在病中,恐怕无法侍奉。”
福裕只是笑,不接这话。毕竟皇帝今夜突然有了兴致,底下人哪能置喙。
裴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流露怅然,最后敛去,恳切道:“我将将返京,还未拜见母妃,烦请公公稍待,容我先去向母妃请安。”
福裕纳罕地想,三皇子这么长时间不去拜见母妃,一个人杵在外头作甚?不过他知道皇帝有了重新启用三皇子的意思,不愿得罪。
于是笑呵呵道:“您太客气了,您同淑妃娘娘叙话是应当的,奴才自然等得。不过,陛下还在紫宸殿等着,望您莫延搁太久。”
裴筠温声道谢,转身往淑景殿去。
紫宸殿。
内殿,巨制落地纱灯高大如连枝的树,当地摆着两座鎏金大鼎,袅袅的烟弥散开龙涎香气,其中细微异样,几难察觉。
宫人皆被挥退。此刻充斥在内殿的,还有浓醇酒香,掺杂血腥气味。
淮平王进献的鹿血,不止含元殿上那些。
皇帝斜倚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醉意醺然,威严面孔染上了酡红。身旁柳昭容柔婉倚傍,纤纤玉手,正捧着白玉杯盏,盏中鹿血酒如红宝石一般。
皇帝饶有兴味地一笑,看着柳昭容将白玉杯递到她的唇边衔住,绛唇映着殷红的酒,白玉衬着雪肤,就这样将酒杯送呈至皇帝眼下。
江淑妃入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未料今夜,皇帝同时召了二人。
江淑妃垂下眸子,维持面色平和,欠身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柳昭容缓缓将口中酒杯取下,倒是不见分毫局促之色,起身向江淑妃盈盈一礼:“嫔妾见过娘娘。”
皇帝见江淑妃至,兴致更高,豪宕笑道:“不必顾这些虚礼。淑妃,你来为朕侍酒。”
江淑妃领命上前。路过那鎏金大鼎,离得近了,方闻出掩在鹿血酒气下的一缕异香。她并不识此香,却直觉地意识到什么,心下打了个突,抬眸去看柳昭容。
柳昭容偎傍在皇帝身侧,人前的柔顺淡了几分,更多地展现出媚意来。她自若地迎上江淑妃的视线,只懒懒抬手,理了理松散的发髻。
江淑妃一步一步上前,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榻边半跪,素手执起白玉贴螭龙纹酒壶,另一手捧了空杯,殷红剔透的酒液缓缓注入其中。她双手捧着白玉杯,递到皇帝身前,低眉待皇帝接过。
皇帝却不接,嗤笑了一声:“淑妃,不会侍酒,还不会学么?方才柳昭容怎么做的,没看见?”
江淑妃微愕抬头。她素来自持诗书礼仪,从不曾做过那般举止。
皇帝此时已饮了不少鹿血酒,面色被熏得赤红。仔细看去,那红已过了分,涨至隐隐发紫。
甚至他的颈侧,血管亦青紫胀起,隐没入赤黄绫滚暗边的衣领。
柳昭容悠然轻晃着手中杯盏,鹿血调和的酒液,较寻常黏稠,挂在杯壁一周,再缓缓落下去。她知道那香料配合鹿血酒,其效甚猛,堪称一道催命符。
江淑妃低垂着眉眼,捧着那酒杯,神情恭顺,却是静默不动。
皇帝看着她,神情渐渐冷下去,手指在几案上轻点,一下一下,透着耐心即将告罄的威慑。
僵持良久,皇帝猛地抬手,攥住了江淑妃的下巴。力道之大,带得江淑妃身形一晃,杯中酒液溢出,洒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皇帝却无心去管。
他咬牙怒道:“不肯?那便再换一个侍酒的法子。”
江淑妃不知他的法子指的是什么,却隐隐察知只会更加糟糕。下颌被扼得发疼,迫使她抬着头,肩膀被另一掌掣住,欲将她整个人提到榻上。
她本就尚未病愈,双颊带三分苍白,此刻更少了血色,病弱堪怜。皇帝却毫不顾惜,反而觉得别有趣味。
殿门外,忽地传来两记轻扣。皇帝眼风如刀扫过去,斥道:“哪个糊涂东西,敢在这时搅扰?”
殿外响起笃笃的叩头声,福裕嗓音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但是陛下,有急报传来,奴才不敢耽搁。”
皇帝眼底戾气深深,挥落手边的杯盏:“还不快滚。”
福裕却不敢真的滚了,怕明日皇帝酒醒,怪罪他耽搁要务,继续叩道:“陛下,是西北传来的密报。”
江淑妃闻得“西北”二字,美目微微睁大。
皇帝亦是一顿。
连柳昭容也莫名微微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娇媚慵懒的笑,一手执杯,另一手搭上皇帝的肩,依依靠过去:“陛下,莫动怒,咱们只管尽兴便是了。”
皇帝却遽然暴躁抬手,将她手中酒杯扫出老远,白玉“玱琅”一声破碎。柳昭容笑意一滞。
皇帝终究起身下榻,步履摇晃,往外走去。
紫宸殿的前殿,灯火如清昼。那一卷火漆密报,写的是,罪臣江景元之子江寄舟,于押解返京途中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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