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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惊 前尘


  茶雾氤氲,  江音晚透过薄纱帷幕望向他,那副俊容似隔着烟,却已在她心里描摹过千遍万遍,  寸寸清晰。修眉俊目,  棱角分明,  如雕似刻。

  是她情窦未开时就埋在心底的人。

  她应当信他,  她应当告诉他。说到底只是一封奏折、一念疑影而已。只要讲开了,便不会再有嫌隙。

  江音晚启唇欲言。

  却从院门处,  匆匆跑来一道身影。

  急促的步伐响在青石砖面,  荡起回音,惊破僵持的静默。李穆穿着深绯色圆领窄袖袍衫,  手中拂尘在风中卷得散乱。

  裴策寡凉的眼神扫过去,  生生将李穆钉在两丈之外。

  他依然淡寂望向江音晚。面前的茶已渐渐凉去,青瓷杯盏素净无饰,幽碧的茶叶状如弯钩,缓缓沉下去。水雾凝散,清峻玉容落落分明,似一片深潭。

  李穆躬身立在原地,在这样的安静里,  他竟感到风雨如磐的飘摇。方才太子扫向他的视线寒冽如刀,  他该知趣退下,  然而无尘禅师在这时开口。

  “殿下的宦侍似有急事,不如先听听他要禀报什么。”

  裴策视线疏浅,顺着无尘的话,漫不经心往李穆身上一瞥。

  李穆打了个寒战,明白太子这是让自己禀称无事的意思。但他亦知事务紧急耽搁不得,掂量一番,  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是西北来的紧急密报。”

  西北。江音晚咽下了话头,杏眸微微睁圆,望向李穆。

  无尘又悠然道:“看来确是急事。殿下不妨先去处置,江施主自有我来招待。”

  裴策清寂如渊的眸,最后在江音晚身上一驻。薄纱若雾,那双秋水瞳仁澄透晶莹,“西北”二字牵动她的心神,她蕴出一个乖顺的笑:“殿下,公务要紧。”                        

                            

  裴策漠然凝她一眼,竟勾出了一点慵慢笑意:“晚晚说的是。”

  他阔步向李穆走去,挺峻身形撑着那袭玄青色织锦面鹤氅,随步伐翻卷。

  江音晚捧起茶杯,却是神思恍惚,垂着眸子,心神飘向那道颀谡背影。

  无尘别有深意道:“江施主想必很关心他们在谈什么。”

  江音晚不解其意,谨慎地选择回避:“我担心殿下遇到棘手的事。”

  无尘呵笑了一声。

  隔着两三丈的距离,朔风将李穆压低的嗓音扯得破碎,竟有几个字眼飘进了江音晚的耳。

  “江大公子不知所踪……”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

  江音晚怔然看着无尘,那副深邃俊朗面容,蕴着高深的笑。她指尖轻轻颤动,竟将茶水洒出了一些,顺着青石桌案滴落到纯白的狐腋裘,水珠凝在柔滑皮毛上,不分不破。

  无尘闲逸自若,仿佛江音晚能够听闻二人密谈与他无关。信手再沏一道茶,递到她面前:“江施主,茶水已凉,茶香都淡了,不如饮这杯吧。”

  江音晚凝睇着他:“大师究竟有何用意?”

  无尘不答反问:“待客罢了,能有什么用意?”

  江音晚正了神色,再问:“大师……究竟是什么人?”

  无尘笑得云淡风清:“方外之人耳。”

  那清瘦的手捧着素净的青瓷杯,呈于江音晚面前。雾气氤氲,甘冽微涩的茶香袅袅溢出来。江音晚鬼使神差地接过,慢慢啜饮了一口。

  另一边,裴策负手听着李穆的禀报,面沉如水,玄青鹤氅下,衣襟处暗色蟒纹凛然盘踞。

  另有一队人马追杀江寄舟。

  裴策慢慢地笑了一下,神色寡漠高倨,脑中浮现一道风流安逸身影。                        

                            

  世人皆以为他是个闲云野鹤的郡王,懒怠于朝政,山水、花鸟、美人,但凡享乐,他无一不精。皮相俊雅,出手又阔绰,是平康坊最受期盼的恩客。

  甚至在腊月廿三的宫宴上,做出向皇帝进献鹿血酒这样的荒唐事,事后引来一众老臣弹劾。

  皇帝面上不过一笑置之,实则暗中埋怨老臣弹劾之举损了圣名。毕竟那鹿血酒,皇帝欣然笑纳,且分与宴上众人。对进献之人,自然暗暗回护。

  他风流散漫姿态骗过了多疑的皇帝,换来一口一个“贤侄”。

  正是皇帝的堂侄,淮平王裴昶。

  正是这位逍遥郡王,多年来私养府兵,借游览河山之名,勾结安西节度使,试图里应外合,谋朝篡位。

  安西节度使兵力被定北侯损耗八成,剩余残兵被皇帝派去平叛的军队剿灭。而淮平王却及时收手,得以全身而退,依然隐在幕后。

  前世,亦正是这位淮平王,于安西节度使兵败后养精蓄锐,两年后,趁皇帝病重垂危之际,再度起兵发动政变。

  最终叛军被裴策镇压,淮平王亦死于裴策剑下。

  那些皆是后话。眼下,淮平王必然忌惮江寄舟,因他知,江寄舟手上或有他勾结安西节度使的罪证。

  萧萧风过,四围松柏虬曲,盘根错节,游龙般耸入天际,针叶迎风而鸣。裴策立于长松下,隽拔凛越,沉声吩咐:“传令下去,务必找到江寄舟。”

  李穆躬身领命,余光扫过青石案椅方向,蓦地变色,惊呼出声:“江姑娘——”

  裴策面色骤变,倏然转身,俊容一霎染上沉沉阴戾,如浓墨倾泼。

  江音晚正伏于青石案上,一臂无力地垂着,另一臂从白狐裘下伸出来,颓然展于案上。                        

                            

  侧脸压着帷幕薄纱,枕于藕荷色浣花锦的袖。袖下隐隐露出半截皓腕,腕上还戴着裴策命人打制的羊脂玉镯,莹润无瑕,更衬得那雪腕近乎惨白。

  她的手边,青瓷茶盏侧翻,碧透的茶水漉漉漫淌,一滴一滴,没入青砖地面。

  裴策疾行几步,走到她身畔,神情冰凉沉戾,先伸手微掀纱幕,去探她的鼻息,指尖颤抖,直到感受到清徐温热的气息,才寻回了些许理智。

  无尘倚坐在对面,漫然拨弄着腕间佛珠,竟落拓轻笑了一声。

  裴策视线如刃扫过去,冷锋逼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无尘稍正了身躯,慢慢道:“别担心,她只是睡着了。”

  裴策依然逼视着他,如险刃深崖。

  无尘淡笑,意味深长,接着道:“她迟早会想起前世,贫僧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裴策将江音晚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复看向无尘,一字一字冷冷吐出:“你究竟意欲何为?”

  无尘平静敛笑,那一双深邃眼瞳,有着洞明世事的锐利幽然,归于清静冲和:“殿下,不破不立。您希望她今生永远一无所觉,困囿于您圈出的牢笼,那又与前世何异?

  “您以为您铸了铜墙铁壁,坚实鼓皮,掩去前尘一切。殊不知那只是将化的冰面,薄薄的纸。您如何保证,不重蹈前世覆辙?”

  裴策面色愈显凛冽,语气却淡下来,轻讽地勾起唇角,矜然道:“一个和尚,也来指点红尘?”

  无尘澹和一礼:“贫僧言尽于此,殿下且带江施主回吧。她身体无碍,一梦醒来便好。”

  

  江音晚昏昏沉沉睡去,残存的意识让她知道不对,挣扎醒来,竟朦胧发觉自己身处在一座环水的亭中。                        

                            

  她愕然清醒,额际渗出涔涔冷汗,待她怔忡抬手欲拭时,却发觉额际光洁柔滑,汗意仿若错觉。

  那抬起的腕间,戴着一串东珠软镯,颗颗浑圆,大小一致,光泽温润流转,她不曾见过。

  江音晚一怔。意识渐渐回笼。原来这又是前世的梦。不知是否无尘点破梦境为往事的缘故,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更像一段回忆的主人。

  亭台精致,柱上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临水而建,蕴静生凉。四面是缱绻半垂的雾绡,游廊迂回,一路迤逦入花海烟絮。

  倚栏而望,可以见到飞翘的檐角,映着一方碧透湛蓝的天。她忆起这是建兴元年的三月。裴策登基的第一年。

  贞化二十五年冬,先帝病重,淮平王裴昶起兵谋反,被今上一剑斩于重玄门。次日,山陵崩。

  今上即位,改元建兴。

  一重重雾绡薄如蝶翼,在柔风里微曳。阳春和煦,凉意从水边泛上来,秋嬷嬷侍立在旁,温言劝道:“姑娘,虽说天渐暖了,但您身子弱,这水边寒凉,还是应当少待着。咱们回紫宸殿去吧。”

  江音晚淡淡“嗯”了一声,却似乎并未听进去,反而伸手去撩池中的水。水清可见底,素腕在阳光下纤白如凝脂,懒懒地挑起涟漪,一圈一圈漾开。

  四周宫人一刹间皆跪地俯首,仓皇不已。

  秋嬷嬷低叹一声,继续柔缓地劝:“姑娘,陛下若知道了,定会严惩奴婢等,您就当体恤一二,咱们回去吧。”

  江音晚收回了手。立即有宫人跪于一侧,为她拭去水渍。她恹恹地看向秋嬷嬷,又或许只是望着虚空的一点,片晌,轻如呢喃:“可是嬷嬷,我不喜欢紫宸殿。”                        

                            

  秋嬷嬷连忙摆手,欲制止她的话。江音晚继续道:“我知道,这宫中处处是他的眼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全都知道。”

  她有些颓然地解下手中东珠软镯,随意向亭中汉白玉石桌案上掷去,发出玱玱声响。宫人面露惊惶,生怕有所损坏,连忙去接,跪着呈回她面前。

  她静静看了一眼。她若不喜这些珍宝首饰,尚服局定难逃责罚。终是伸手,由宫人小心翼翼重新替她戴回腕上。

  江音晚看着秋嬷嬷,黯然牵起一点笑:“嬷嬷你猜,他知道我说不喜欢紫宸殿,是会生气罚我,还是问我哪里不喜欢,他命人去改?”

  恐怕是二者兼有。

  秋嬷嬷没有答。这话出口,江音晚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愈发怏怏的,伏在玉石砌就的栏上:“嬷嬷,我好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哪怕他要罚,就让他只罚我一个人。”

  陛下定然是不允的。宫人又怎么逃得过责罚呢?秋嬷嬷看着眼前的江音晚,却突然说不出口。

  哪怕每日被陛下亲自喂着,用下金齑玉鲙、八珍玉食,她仍是日渐消瘦,唯身前盈润愈显。那张小脸虽精致如雕霜砌雪,却已失了生气。

  秋嬷嬷毕竟伴在她身边已有两年余,心底生出怜惜,终究道:“奴婢带人退下,只半刻钟。不过潋儿须留下,您身边不能全然无人伺候。”

  江音晚的眼中终于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秋波涟涟,感激得几乎噙泪。

  秋嬷嬷带人退下,也只是退到了亭外游廊上,隔着半透的绡纱,道道垂首默立的宫人身廓宛然可见。

  有一道婀娜身影,轻拂雾绡而来,亭亭至她面前,柔婉一笑,唤她:“江姑娘。”                        

                            

  江音晚抬首,并无讶异之色,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浅浅回应:“柳太嫔请坐。”

  先帝崩逝,柳簪月已是太嫔,不日就要迁去西苑。她妆容一如往日般精致,服色却不再凸显柔媚,而是多用合衬身份的鸦青、莲青、绛紫等色。

  今日柳太嫔穿了一身靛色宫装,搭着云锦披帛,盘桓髻上斜簪月形步摇,盈盈在江音晚身畔坐下。

  江音晚侧首看去,心下微愕——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柳太嫔鬓边竟已有了白发。想必宫人梳妆时已有意掩藏,却还是漏出了细细一缕斑白。

  她忆起姑母曾向她透露,柳太嫔流露过对先帝的厌倦和悖逆之意。不由想,或许先帝薨逝后,柳太嫔亦失去了在深宫支撑她的那一口气,故迅速显出衰颓之态。

  此次是柳太嫔通过姑母递话给她,称在迁去西苑之事上有所求。江音晚却隐隐明白,自己在宫中不过是被豢养的雀鸟,毫无实权,这话多是托词。

  念及柳太嫔曾在姑母困顿中曾以言相助,江音晚还是答应一见。

  玉石桌案上摆着汝窑美人觚,插着开到盛处的牡丹,隐约记得唤作白雪塔,又叫玉楼春,大团大团,色白如雪。

  柳太嫔蓦然有些感怀般开口:“花至极盛,再开便是转衰。有时想想,人世许多极美好的事物与光景,都不过镜花水月,沤珠槿艳。”

  江音晚只当她为自身伤怀,未作深思,只淡淡笑笑,欲宽慰一二,却听她下一句道:“我已从梦幻泡影中挣出,可仍有姑娘活在虚妄的美好与恩宠之中。我自觉身子骨越来越不济,有些话,我本该带到棺材里,可看着她,我终归不忍,还是想要说出来。”                        

                            

  江音晚怔然睁圆了眸,意识到她所指正是自己,脑中嗡然,有什么即将破碎的预感。

  怔忡视线里,柳太嫔折下一朵白雪塔,美人面孔嫣然凑近,脂粉下,竟已隐隐可见眼角的细纹。

  柳太嫔停留在江音晚的鬓侧。大团的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掩去她的口型,遮去被暗处眼线探知的可能。只有那极轻的柔婉嗓音,渡到紧贴的耳中:

  “曾向先帝献策的王益珉,是今上的人。”

  江音晚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在这和暖的春日,通体生寒。

  镜花水月,沤珠槿艳,梦幻泡影。

  原是如此?

  眼前春日盛景,一一远去,百紫千红掩映的层楼叠榭,碧空下无际的丹阙紫宫,在她眼里尽数模糊,只剩目力尽处紫宸殿方向一点朱红,滟如泣血。

  柳太嫔已自然而然将牡丹簪在她的发髻上,仿佛那一句耳语不曾有过。牡丹唯皇后可用,江音晚无名无分,然而她簪牡丹,无人敢指摘。

  半刻钟过去,秋嬷嬷带着宫人回到亭中,向柳太嫔见礼寒暄。一切步声、话语,江音晚听在耳里,却像蒙了浩淼水雾。柳太嫔是如何离去,她又是如何回到紫宸殿,竟一概不知了。

  梦境光影流转,她又蓦然置身一间清雅朗阔的花厅。

  还是在建兴元年的三月,江景元之子江寄舟历尽艰险返京,呈上当初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的罪证,以及证明江景元清白的证据,为其父平反。

  定北侯江景元洗清谋反冤屈,仅是无诏出兵之过,平叛之功远大于过,追封为忠国公,世袭罔替。

  江寄舟袭爵,却无实职实权。他以忠国公的身份递了折子,恳求见其堂妹一面。                        

                            

  国公府尚在兴修,定北侯府又已荒败不堪。江寄舟同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晋王裴筠乃表兄弟,又曾站在同一阵营,感情甚笃,便暂住在晋王府中。

  江音晚百般恳求,又被好一番磨砺,终于得陛下松口,在晋王府见到了堂兄江寄舟。

  为避嫌,裴筠并未出来相见。

  三月的日色,是淡淡的金,融融透过一长排轩朗的直棂窗洒进来,格成一束一束,光影里隐隐有细小的柳絮,浮沉飘摇。

  江寄舟背光而立,日光为他高大坚毅的身廓镀上一层淡金,剑眉星目隐在略暗的阴影里,薄唇紧抿,面色沉晦不明。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嗓音里有久久奔命后难以恢复的沧桑暗哑:“音晚,你可知,家父并非无诏出兵,他曾接到一卷秘旨,现在看来,是一纸矫诏。”

  皇帝有秘密连通各边关的渠道,若军情紧急或为求军令隐秘,事从权宜,可暗发秘旨,调度指挥。

  秘旨无需经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天命直达,往往是皇帝亲笔,加盖玺印,偶有见翰林代笔。

  “那卷矫诏上的笔迹,并非出自先帝,亦非翰林……你应当也认得。”

  他拿出那卷矫诏,黄绫寸寸展开,周遭煦阳一寸寸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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