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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糖水


第10章糖水

好在苏大人一进入案发现场,就像闻到肉味的狼,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死者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个人发生的一幕。

林晚卿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瓯,小声对着丫鬟道:“我是大理寺的录事,不……不是个姑娘……”

丫鬟闻言愣了一下,又细细地将林晚卿打量了一番,才笑着致了歉。

林晚卿将茶瓯放到身边的案几上,小声问那个丫鬟道:“你家云黛姑娘平常都跟什么样的男子来往?”

丫鬟慌忙摇头道:“我家小夫人虽然是青楼出身,但既然已嫁为人妇,便懂得分寸,断不会做些淫乱之事。”她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再说我家老爷是个脾气很大的人,派我们过来,一是伺候小夫人,二来也是监视她。她每日见的人、做的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汇报。”

林晚卿一听,立即向丫鬟讨来云黛姑娘的日程记录查阅起来。她确实没有见过什么男子。虽说花娘做人外室之前,接触到的男人多得数不过来。可那些男人不来府上,便没有作案条件。再说,死者都是白日被杀。光天化日之下,有男子堂而皇之地进入女子闺房,下人们不可能不知道。若说一个不知道是巧合,但这四个死者的丫鬟、婆子都说没有在白日见过什么男子,便不会是巧合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林晚卿暂时理不出头绪,便向那个丫鬟讨要了云黛姑娘的日程记录。

看完现场出来,已经是午后。初夏的阳光被暖风吹动,连着地上的树影斑驳一道摇晃着。新蝉在枝头聒噪地叫着,马车上的林晚卿扯了扯围脖。实在是太热了。

对面的人还是阴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林晚卿默默地掀起车幔,想透口气。

“很热?”清冷低沉的男声,带着一些倦意的沙哑。

林晚卿回头勉强地笑,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车幔,道:“不热。”说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苏陌忆看得眉心一紧。她对着梁未平就能笑成一朵花,怎么对着他就是这般比哭还难看的样子?苏陌忆的脸色更沉了两分,阴郁得像是仲夏傍晚的积雨云。他干脆将身子转向一边,随手拿起方才验尸的记录低头看起来。

又是一路无言。

没过多久,苏陌忆一行人便回到了大理寺。

林晚卿甫一进门,就从正堂大敞着的门里看见一个身着浅绯色襦裙,肩戴披帛的女子。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府上的。

那个小侍女看见他们,一瞬间神色凛然,恭敬地迎了过来。

林晚卿没见过她,刚要开口问,便听到身边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声音响起。

苏陌忆剑眉一蹙,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跟皇祖母说了,大理寺是商议公事之地。”

小侍女感到有些尴尬,却还是端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转身揭开手里的食盒,道:“这不是太后送的,是嘉定公主的一片心意。”

“嘉定公主?”苏陌忆眉间的细纹更深了两分,“那就更不能收了。”他看都没看那碗羹汤,径直越过侍女向书房走去。

跟在后面的小侍女有些着急了。她小跑着追上去,颤抖着声音解释道:“公主是体恤大人查案子辛苦,她心里过意不去,故而特地亲手准备了大人喜欢的冰镇合欢汤,想感谢大人。”

“我破我的案子,不需要旁人来感谢。”苏陌忆冷笑,步子却没停下。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书房,让衙役将人拦在了外面。

没想到苏大人如此不近人情,小侍女急得快哭了。

一路跟在后面又插不上嘴的林晚卿,见状也觉得有些尴尬。她站在外面,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既委屈又害怕的样子,那股爱管闲事的心又悄悄地冒头了。

林晚卿接过小侍女手里的食盒,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便跟着进了书房。

苏陌忆正埋头整理文书,听见林晚卿进来没说话,也没抬头。

书房没点灯,虽说是白日,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透着暗。再加上苏陌忆不知为何一整日情绪阴郁,林晚卿有些紧张,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他手上的事情。她只得走过去,故意弄出沉重的脚步声,就等苏大人抬头训斥的时候能搭上话。出乎意料的,苏陌忆像是失聪了一般,不管林晚卿怎么发出噪音,他也没给林晚卿一个眼色。

林晚卿干脆张口唤他。然而那个“苏”字都还没出口,面前的人就沉声道:“本官没有找你,出去。”简短,决绝,不留情面,很符合苏大人一向的风格。

但林晚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干脆走到苏陌忆的书案边,伸手一挥。案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毛笔顿时歪的歪,落地的落地。

“你!”苏陌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他霍地起身,蹙起眉头对着林晚卿正要训斥,却见眼前的人将手里的食盒捧到他面前,笑着叫了一声“大人”。

苏陌忆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声大人似乎化作绕指柔,从耳朵钻进去,沿着背脊来到尾椎。沿途有酥麻的感觉荡漾开,苏陌忆微不可察地扶住了案角。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冰融化了,萦绕他一上午的郁气和烦躁,就这么被她的一个笑容,一个句话轻巧揭过去。

林晚卿见苏陌忆没有再发火,赶紧趁热打铁地将食盒放到他的书案上,取出里面的冰镇合欢汤道:“大人若是不喜欢吃,可以偷偷倒掉,不必让一个小姑娘回去交不了差。”

苏陌忆找回一点清明,强作镇定地又坐了回去,一边看公文一边别扭地道:“林录事倒是爱管别人的事。”

林晚卿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可不是吗?我若不是爱管闲事,大人也不会让我来这大理寺了。”

苏陌忆没有再反驳,却依旧仰着高傲的下巴,眼神落在公文上,半晌没有移动一分。

林晚卿干脆将羹汤递到他眼前,满眼惋惜地道:“大人,你看,新鲜荔枝做的呢!岭南的第一批鲜荔枝,这个时节有市无价,最是降温解暑,就这么倒掉也可惜。”

听她这么一说,苏陌忆忽然想起了方才林晚卿在马车里,明明一张小脸热得通红,却要逞强说自己不热的样子。他带了几分嘲弄的语气道:“你要喜欢就自己喝。”

林晚卿一怔,拿起瓷勺就坐到了书案旁的一个黄花梨矮榻上,当着苏陌忆的面吃起来。荔枝莹白滑嫩,冰块清爽,甜度适当,真不知道这狗官在别扭什么?羹汤入口,哧溜哧溜的响声微动,混着荔枝的甜腻,像一只撩人的手,将苏陌忆的下巴勾得转了个方向。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水润的嘴唇轻轻搭上瓷勺边缘,神情专注又陶醉。她吃到开心的时候会微微闭一下眼睛,鼻息间发出一声绵长的赞叹。一双脚也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然后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在嘴唇上不急不缓地舔一圈。

苏陌忆视线一滞,忽然想起那一夜,自己身下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一条丁香小舌。“……”饶是历经过无数场面的苏大人也顿感无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他一定是被那晚的妖女勾去了魂魄,不然怎么会对林晚卿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虽然她真的很……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苏陌忆粗暴地制止了自己纷乱的念头,一言不发霍地起身,径直朝书房门口冲去。

正在专心喝冰镇合欢汤的林晚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弄得差点呛着。她抬头,只见脸色黑如锅底的苏大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从自己身后绕去了门口,近乎狼狈地逃窜出去。林晚卿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手里的碗都来不及放下,就跟着追了出去。然而她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苏大人,火急火燎地出了书房就是为了……去净室沐浴?

“哗啦”一声,那水泼的响亮程度,听起来就像是某人直接从头淋了自己一桶……

林晚卿愣住了。另一边,一直等在外面的小侍女也是一脸的不解,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是因为自己的那碗羹汤惹了苏大人不悦。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她方才是去劝苏陌忆的。结果被他言语一激,竟然将那碗汤喝光了。她看着小侍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对着小侍女尴尬地笑,将手里的空碗和食盒递过去,遁了。

傍晚时分,小侍女捧着食盒,开心地回了承欢殿复命。

卫姝看着喝空的碗,一时也感到十分诧异。因为太后说过,苏陌忆是外冷内热。开头一定会碰壁,但关键是要坚持碰下去,碰出他的怜惜。故而这第一次的接触,卫姝是完全不抱希望的。但如今,却得了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这羹汤……你确定是苏大人收下的?”卫姝问,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

小侍女点头如捣蒜:“本来开始苏大人不收的,可是他身旁的那个录事人很好,帮奴婢将这碗汤带进去了。”

“录事?”卫姝抬起头,眼神中尽是疑惑,“叫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但奴婢听大家都叫她林录事。”

“林录事……”卫姝无意识地嗫嚅着这几个字,霍地开朗。

连太后都说不动的苏陌忆,这个林录事竟然能劝。这么说来,她一定很得苏陌忆的信任。苏陌忆不爱财、不爱权、不爱色,可这不代表他身边的人就不爱。说不定,此人可以被她笼络,往后要再去接近苏陌忆,或许会容易一些。

卫姝的脸上展开一抹明媚的笑。看来可以让人去吏部查一查这个林录事,若是能投其所好,先接触一下,倒也是不错的。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平康坊,向来不是苏陌忆爱去的地方,所以他在平康坊南曲的入口站了快半个时辰,愣是没有挪动一步。

早上的那件事,对他的震撼实在太大,大到让一贯冷静的他都觉得匪夷所思。故而今日一下职,他就支开叶青,独自来到这个寻欢作乐之地。既然是寻欢作乐,种类必定繁多。这里除了有卖身卖艺的花娘,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倌。

屋内弥漫着清甜的味道,桌上氤氲着茶的热气。那盏热茶的对面,四个瓷碗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后面,是八目相对,四脸茫然的头牌小倌。在平康坊待了这么久,这大约是他们头一回遇到一个这样的恩客。来逛青楼,不听曲儿,不喝酒,不摸美人,不过夜,而是……让他们喝冰镇合欢汤……喝一碗,给十两银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懂这位衣冠楚楚、丰神俊朗的郎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但有十两银子呢,他们还是挨个端起碗,埋头细细地吃起来。然而坐在对面,全程面无表情的苏大人却更加疑惑了。不对,没有感觉。尽管这些男人用尽全力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把手里的合欢汤都吃出朵花儿来,他还是找不到白日里看林晚卿的那股冲动。那股理智全然被磨灭,身体和思绪都不受控制地冲动起来。

“够了!”苏陌忆冷声喝止了面前的小倌,扔下四十两银子后扬长而去。

次日早上,是苏陌忆规定的每月一次,统一清理手头案宗的日子。

那些积压在手上,悬而未决的疑案、难案,都会在这一天由负责的主事向苏陌忆统一汇报,然后由他裁决案子的去留。

林晚卿夹在几个大理寺丞和大理寺正中间,显得尴尬且突兀。按照品阶,她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檀香袅袅的书房内,一身紫袍的苏大人正襟危坐。他手里持着那卷奸杀案的案宗沉默地看着,英挺的剑眉不时微蹙。他听见林晚卿的脚步声,原本绷直的肩背略微一起,转而又埋了下去,像是故意不去搭理她。

林晚卿知道这人的狗脾气八成又犯了,便撇撇嘴,乖巧地走到一边坐好,只等苏大人问话。两个人之间一时无言,只剩下清风沉烟。

“林录事来大理寺多久了?”书案后的人问,声音肃然而冷冽,不掺杂一丝情绪。

林晚卿知道,每当这个人正儿八经地唤自己“林录事”的时候,就是他准备为难人的时候,于是她低声回道:“半、半个月……”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将手里的案宗合起来,眼光低低地觑着她道:“我怎么记得林录事是四月底来的,如今五月中可都过了。”

“哦……”林晚卿应道,“那就是,大半月……”

苏陌忆闻言,将手上的案宗放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上面轻叩两下,又问道:“那林录事负责的奸杀案可有什么进展?”

就知道他要说这个!林晚卿一时间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大半个月以来,她在大理寺先后经历了刺客、宋府春宫,接着又是暴雨夜跟苏陌忆的那件事,真正能用在查案上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又进不去案宗室,要想查阅记录,还得经过苏陌忆的首肯。况且这个狗官还三天两头的不见人!他现在居然有脸来责问她?

林晚卿气得耳鸣,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她轻声道:“这案件原先在京兆府,就是疑案、重案,侦破起来困难重重,一直都是一个组在负责……”她偷偷看了一眼苏陌忆,见他的脸色还不算太难看,复又补充,“不如大人给卑职再增派点人手吧?”

苏陌忆冷笑:“还想要人?”

林晚卿点头道:“也不用多了,一个就行,把京兆府的梁未平调过……”话音未落,苏陌忆的脸就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林晚卿识趣地闭了嘴,心道这狗官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然而,此刻这位被称作狗官的苏大人,却满心满脑都是“梁未平”三个字。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手底下的那卷案宗在手心拧成一团废纸。

“呀!你干什么呀?”眼见自己的心血被蹂躏,林晚卿急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步冲到苏陌忆面前,隔着一张书案就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苏陌忆当然不给,见林晚卿如此珍视这卷东西,心里忽然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便拽着那卷案宗霍地起身道:“既然查不出,这案子林录事还是别管了。”说完手一扬就要将它扔出去。

林晚卿咬牙切齿地扑过去,一个猛跳。她的手抓住了苏陌忆的手。温软的掌,微凉的指尖,甫一碰到,就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他微微愣神。接着是柔软的发丝扫过下颌,来到侧颊,钻入耳朵……胸中的那股怒气霎时暖了起来,变成湿热的温泉流遍全身。

苏陌忆的脚下踉跄,但手上还是本能地抓着那份案宗不放。冷不防被林晚卿整个重量压上来,再向着前面一拽!

“吱哟——”书案发出刺耳的响动,在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苏陌忆才发现自己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书案,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扶着林晚卿的腰。她整个人都被他牢牢地摁在了怀里,手里还拽着那卷被他揉皱了的案宗。

背上渗出的汗夹杂着微尘散出的女人身体的味道。初夏暴雨,青草和喘息。脑中的一根线轰然崩断。她的鼻息就在他的耳畔,她离得他那么近。一个荒唐的念头像关不住的鸟儿,出笼奔窜。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大人。”书房外响起叶青的声音,苏陌忆慌忙松手,做贼心虚地将林晚卿推出老远。

叶青手里拿着一份帖子,没有注意到跌坐在一旁的林晚卿。他将帖子递给苏陌忆,眼睛里满是期待。

“皇上……皇上体恤大人办案辛苦,要专程请大理寺中大人的几位得力助手,在太液池乘船游湖。”

苏陌忆剑眉一蹙,表情凛然:“皇祖母这又是要闹哪出?”他说的是皇祖母,不是皇舅舅。因为苏陌忆知道,永徽帝不会无聊到拉着一帮判官和衙役去游湖赏花,既不能吟诗助兴,又不能探讨治国之道。总不能是要看他们表演现场破案吧?那么除了太后在一边煽风点火,也没有其他人能请来这道古怪的邀帖了。

叶青不吱声,将手里的东西呈到苏陌忆面前。

苏陌忆懒得看,转了个身坐下,又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大人……”叶青虚着嗓子喊他。

苏陌忆头也没抬地说:“就说大理寺的人都没空。”

“可皇上准了一天额外休沐。”

苏陌忆一噎,看着一旁的林晚卿道:“本官得跟她去查案。”

“可是皇上也请了林录事。”

苏陌忆抬头:“林录事在吏部又不是大理寺的编制,怎么可能请到她的头上?”

叶青不做声,默默地将手里的庚帖展开,指向林晚卿的名字。

“……”苏陌忆扶住了额角,不甘心地道:“那天本官正好要带司狱去看兽医。”

叶青弱弱地嗫嚅着,指着庚帖上最后一个名字:“司、司狱也……”苏陌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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