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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受伤


第13章受伤

苏陌忆被留在宫里吃了晚膳。

傍晚时分,他辞别太后,在宫门口上了叶青的马车,准备回大理寺。两个人出了丹凤门,经过永兴坊的时候,叶青忽然将车靠在一个小摊旁,撩开车幔道:“大人,后面有辆车,从我们出宫门开始就跟上了。”

苏陌忆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早就发现了。”

叶青提了提手中的剑:“要不要将人捉来,问个清楚?”

苏陌忆掀起一半车幔,看见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辆两轮车。里面的人也正撩开帘子往外看,是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拨开车幔的时候,兰花指格外瞩目。

苏陌忆叹出一口气,无奈地道:“是皇祖母的人。”

“那……”叶青迟疑地道,“要不卑职去引开他们?”

苏陌忆沉着脸往车厢壁上一靠:“不用了,直接去平康坊吧。”

“啊、啊?”叶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回趟大理寺,把我最近要办的那些案子的卷宗都搬来。”他的神色有些不耐烦,长指敲击着膝盖,补充道:“我最近几日就宿在那里。”

苏陌忆要宿在别处的事,其实是早有预谋的。自从那日对林晚卿有过短暂的失控之后,他连续几日都刻意回避她。包括今日去长安殿,名义上是看望太后,但实际上只是想减少留在大理寺的时间。但是无端端地搬到别处去住,难免让人觉得奇怪。特别是林晚卿心眼儿又多,不能被她误会自己是心虚,在躲她。现在太后派人跟踪,想必是听说了太液池里他跳水救人那件事。苏陌忆懒得解释,不如用行动证明他不好男风,又正好不用回大理寺,一举两得。他让叶青把车停在南曲,自己走了下去。

另一边,东市的一家馄饨店里,跟梁未平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林晚卿,根本没有注意到最近大理寺里少了一个人。她将勺子里的一个馄饨猛地塞进了梁未平的嘴里,道:“我和那狗官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梁未平囫囵着嘴里烫人的馄饨,口齿不清地道:“我信你个鬼!他那日来我的清雅居,险些将我的房顶都掀了。你若是没有使出什么狐媚的招数,他会这么容易放了你?”

林晚卿的脸色霎时有些不自然,辩解道:“他那种不近人情的性子,我怕是就算使出了什么手段,也无济于事吧。”“唉!这你就不懂了。”梁未平咽下馄饨,用勺子指着林晚卿道,“这男人耳根子最软的时候,就是咳咳……那时候,保管你说什么他都答应!”

“呸!”林晚卿懒得跟梁未平多说,她从怀里掏出两文钱放在桌上,便回了大理寺。

最近苏陌忆又不知道在忙什么,他不给林晚卿派事,她也就无事可做。为避免自己胡思乱想,她干脆把所有奸杀案受害者生前的日程都拿了出来,重新整理一遍。四位死者曾经都是平康坊南曲的歌姬,年龄在三十五以上,死前都没有见过男子。

前两位死者死于十月,一位死于二月,最后一位死于五月。依照她之前对凶手的判断,他是一个心理扭曲又自卑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只会对熟悉的人下手。而且奸杀案的凶手几乎都会有强奸的前科,之所以会转变为奸杀,一般是因为生活中遭受的突然变故和创伤,让他们难以接受,故而才将一腔愤怒发泄到受害者身上。也许,从强奸案下手会是个突破口。因为这一类犯罪中,通常受害者能提供关于凶手的有用信息。

看来,平康坊还是突破的关键,林晚卿几乎可以肯定凶手一定潜伏在里面。可是,他又是用什么方法让人找不到的呢?

林晚卿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决定今夜再去平康坊看看。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南曲的老鸨告诉她,上次她见过的那几个花娘,已经被那次一同前来的郎君点了去。看他俩认识,老鸨带着林晚卿去了三楼雅间,花娘们刚好从里面出来。

当房门被敲开,隔着满室沉香和清茶氤氲,林晚卿和苏陌忆多日不见,两相对望,都愣了片刻。

苏陌忆率先反应过来,迎着林晚卿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我是来问话的。”好似生怕她误会自己不务正业,寻欢作乐。可是解释完的苏大人又很后悔,怎么有种偷偷摸摸上青楼却被夫人抓包的错觉?他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无缝转换回以往不苟言笑的模样,兀自撩袍坐回了榻上。

林晚卿倒没想那么多,她谢过老鸨,走过去坐到了苏陌忆旁边。

紫檀木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摞卷宗,前面一个笔架,上面的笔依旧是按长短粗细的顺序挂好。纸和笔都是苏陌忆自带的,茶和茶瓯也是。

林晚卿一时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她捡了一本苏陌忆翻开的卷宗——奸杀案。原来这人是到这里来帮她查案的。她对着苏陌忆道:“大人,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花娘们又战战兢兢地坐了回来。

林晚卿从怀里掏出之前整理好的疑点,又取来一支笔,开始问话:“各位可曾听说过这南曲的青楼里出过什么强奸案?”

问题一出,众人都沉默了。林晚卿见状安慰道:“各位可以不用告知受害者姓名。”

一位花娘忍不住小声嘀咕:“有倒是有,只是没有人会去报案罢了。”

“这是为何?”

那位花娘轻哂道:“之前不是没有姐妹去报过官。只是青楼女子本就是卖身作活,因为这样的事情去报官,官府除了奚落讽刺,谁当真会立案去查?”

林晚卿觉得心口有点堵,又道:“那姐姐可曾听人说起过那位强奸案的犯人?”

另一位花娘开口:“我倒是听说过,据说那人喜欢从后面袭击,行那事的时候要将人的眼睛捂起来。哦!据说还咬掉几个姑娘的……。”

“还有吗?”苏陌忆忍不住插话,阴冷的语气让方才说话的花娘一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支支吾吾地道:“奴、奴家也是听说……”

林晚卿当即飞了个眼刀子给他:“大人公务繁忙,这问讯的事就交给卑职来吧。”

“……”苏陌忆只好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来。

后面的问话都是林晚卿来问的,林晚卿的语气轻柔而和缓。她的声音像房间里淡红的纱幕,混着沉香的味道,有些醉人。一旁复审案卷的苏陌忆忍了几次,最终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她。

室内的光线明亮,将人的微表情照得纤毫毕现。与大多数刑狱之人不同,林晚卿问问题的时候眼神是温柔的,没有盛气凌人,没有颐指气使,仿佛只是朋友间的问候,没有一丝审讯的架子。她还会笑着说“无妨”,听得入神了会啃一啃手指甲。

烛光渐渐地暗下去,当林晚卿问完最后一个人,夜已深。苏陌忆看看自己手里从开始到现在,只添了两行字的呈文,懊恼地扶住了额角……

林晚卿整理好手头的东西:“大人,卑职问完了。”

苏陌忆提起笔,余光却虚虚地落在她撩动的袍角上:“嗯,可有什么收获?”

林晚卿看着手里的笔录道:“几位死者和受害者分别在不同南曲的青楼,故而卑职问了问这些青楼可有什么地方用人是共通的。”

“有吗?”苏陌忆问。

林晚卿用笔头指着卷宗上面几行字道:“有的,青楼里的姑娘需要学琴、学诗,故而教得好的师傅,各家都会争相聘请。”她停顿了一下,“还有姑娘们的衣裳头面,也会聘请盛京最有名的裁缝来做。另外就是教习姑娘们闺房之事的嬷嬷,还得慢慢排查下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晚卿没有觉察到苏大人那张脸,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发梢红到了脖子根……她说完兀自收好东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卑职就先告辞了。”

那抹青灰色的人影站起来,俯身去拿写好的笔录。

“等等。”苏陌忆唤住了她。他忽然想起今日一直跟着他的那辆车,方才也是跟着他停在了南曲外面,若是被他们看到林晚卿这么晚大摇大摆地从这里走出去,不知道皇祖母又会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轻掩住的轩窗道:“你看到下面那两个男人没有?”

林晚卿走过去,探着脑袋往外看了半晌,疑惑地问道:“哪里有男人?”

苏陌忆指着街对面的那家青楼前,两个身形稍显高大的女子道:“那两个。”

“这……不是女人吗?”苏陌忆忍不住冷笑:“就许你女扮男装,不许别人男扮女装?”

林晚卿一噎,不说话了。

他放下窗前的避雨帘,继续道:“这两个人跟着我到了平康坊,想必是觉得男子身份站在外面晃悠太扎眼,就换了女子装扮。这样跟那些招揽顾客的花娘就分不出来了。”

苏陌忆坐回榻上,端起茶瓯,道:“这是皇祖母派来监视我的,上次在太液池,你落水一事让皇祖母起了怀疑。你若不想多生事端,下去的时候注意些,别被发现了。”

“哦……”林晚卿应了一声,收起东西走人。

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去推门,她便听到身后传来茶瓯被打翻的声音,哐啷一声,水花四溅。苏陌忆像是中了邪,眼神空洞又清明地看着林晚卿,手里好好的茶瓯碎了满地,茶水湿了袍裾。“大人?”林晚卿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疑惑地走过去。刚要去拍他的肩,手却被苏陌忆一把抓住了。

“我知道了!”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大人知道什么了?”林晚卿问,手腕被他掐得生疼。

苏陌忆全然不管,拽着林晚卿霍地起身:“那个凶手,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查不到他了!”

“啊?”林晚卿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件事,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直查的都是男人!”

林晚卿眨眨眼:“奸杀案……难道,还要查女人吗……”

“糊涂!”苏陌忆恨铁不成钢地甩开林晚卿的手,推开窗户指着那两个跟踪他的人道:“我们要找的,是这种男人。”“遇到奸杀案,官府首要怀疑对象都是男子,没有人会从女人身上查起。”苏陌忆夺过林晚卿手里的笔录,展开浏览起来。

“但是男子想要进入女子闺房,在夜里都是难事,更何况是白日?这些案子的时间都发生在白天,这就说明,凶手根本就是不会被怀疑的对象。”

眼前烛火一闪,脑中断掉的那一环终于接上了。林晚卿急忙凑到火光下,将整个案子的所有细节都理了一遍。作案时间,白日;作案方式,捆缚;发案季节都是秋末冬初,或者春末夏初的换季时节;死者伤口呈现不同的形式,有宽厚的钝器刺伤,有利刃划伤,乳头又是被什么东西整整齐齐切掉的……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停留在笔录上记载的制衣那一栏。凶手是个裁缝!作案时间在换季,是因为那时正是缝制新衣的时候;裁缝都会带上软尺和剪刀,软尺用于捆缚,剪刀是作案凶器!一个男扮女装的裁缝要与女子单独相处,替她制衣,没有人会觉得不妥。这样,凶手就有了作案条件。

“是!”林晚卿因为激动而双唇颤抖,“我记得有一位花娘说过,南曲有一个手艺一流的女裁缝,大家都会重金求取他的定制。”

“他是个哑巴?”苏陌忆问。

林晚卿一怔,用见了鬼的表情看向苏陌忆,最终还是缓慢地点点头,难以置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

苏陌忆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他从一旁的衣架上随手抄起一件披风,兜头往林晚卿身上一罩。

“他身边可不是衙门里的粗人,这些歌姬、乐师对声音何其敏感,他若是不装哑巴,这男子身份能瞒这么久?”

苏陌忆推开门,对着另一间屋里的叶青道:“去大理寺带人,跟本官去一趟绣坊。”

三更,子时,正是万家沉浸入梦的时刻。

林晚卿跟着苏陌忆,带人围了绣坊。两个人事先已经打听过那个“哑巴裁缝”的居所,故而也没有惊扰旁人。

“笃笃”的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踹门。”苏陌忆一声令下,大门被叶青和几个衙役踹开了。跳跃的火把冲入院中,像一条火龙舒展开身体,黑暗的小院霎时灯火通明。

“大人!”衙役快速扫视后急急回报,“没有人。”

苏陌忆的脸色沉了几分。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小院,里里外外就三间屋子,陈设简单,一眼可见。凶手不可能这么快接到消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逃走,那么……

“查一查地板和壁橱,或许有密道。”林晚卿道。

“大人!”话音方落,偏屋里传来叶青的声音。

林晚卿和苏陌忆跟了过去。这是一件储藏室,里面放着些布匹和配件装饰。衙役们推开一口装满碎布的箱子,露出下面的一个入口。

苏陌忆拿过身边人的火把,撩袍走了下去。密道并不大,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众人举着火把走了一段路,只见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人点上的油灯。

而那盏昏黄的油灯下,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妇人身影。

林晚卿要冲过去,被苏陌忆拦住了。

叶青握紧佩戴的长剑,对着那人影喝道:“大理寺缉捕凶犯,何人在此?”

油灯颤了颤,却没有人回应。那个妇人只是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呲啦”嚓响,叶青抽出了手里的剑,“本官问话,速速答来!”

又是一阵沉寂,人影依旧背对来人而坐,不曾回身。

昏暗的油灯下,依稀可见妇人花白的头发。她梳的是妇人髻,从微微佝偻的身形推断,应该是个年逾四十的女子。

身形?

林晚卿一惊,眼神停在了她平整的双肩上。她忽然想起来,从他们冲入密室到现在,那妇人似乎从未动过,连呼吸的微弱动静都没有。她推开苏陌忆的手,走到妇人身边一看。这是一具干尸!从皮肤风化的程度来看,她至少已经死了一年,而凶手也正是从八个月前开始犯案的。

“大人!”一旁的叶青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里也染上几分惊恐。

林晚卿瞧过去,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美人刺绣——巧笑婉转、娇俏可人。绣作上十数个美人都是赤身裸体,或躺或卧,神情猥狎,仿佛正被人玩弄身体。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美人的乳房绣得格外逼真。

林晚卿差点当场吐出来。这个凶手是个严重的恋母癖和收集癖。大约是因为母亲过于冷酷或严厉,他从不曾得到母亲的关爱,故而形成了自卑又扭曲的性格。极度的自卑,又造成了他无法正常与女子欢好,所以犯案的时候需要将人的眼睛蒙起来。一年前母亲的死,是他无法掌控和化解的外部压力。

林晚卿猜想,这人终其一生都想要获得母亲的认可,可是到死,他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遗憾转化成愤怒,他开始不举,所以才进一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总会觉得凶手可恶。可一旦触及到他们的内心,林晚卿又难免感到悲凉。

“这里还有个密道!”叶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林晚卿看见绣作背后还有一条小道,通向外面。她打起精神跟上。

这条密道是通往绣坊外的一条小巷。小巷幽长,一面延伸到河边,一面通往大路。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往河边追去。

今夜无风无月,流云厚重。几个人追过去时只听得远处潺潺水流,眼前都是漆黑一片。苏陌忆让人灭了火把,不许出声。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水响,不同于流水击石,是有人拔足涉水的响动,那声音急切而慌乱。

“那边!”众人往河对面追去。

“哗啦”一声,凶手发现有人紧追不舍,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河中。眼看他就要淹没在夜色中,林晚卿反应最快,在辨认出方向的时候,已经纵身跳入河里。

六月的天气,河水并不冷。林晚卿猛吸一口气,很快就顺流潜到那人下方。她抱住他的腿,倏地起身将人掀翻在河里。河水不深,没过那人的胸口。但这么冷不防地被一掀,他还是立刻慌了阵脚。一阵扑腾中,林晚卿看到一道森冷的白光。他带着匕首!

凶手已经被围,走投无路。在愤怒与惊慌之下,那把刀被他一阵乱舞,残影像雨点一般落下,朝着林晚卿就是一阵乱刺。凶手身量不高,但毕竟是男子,在体力上必然好过身为女子的林晚卿。她在一次次躲闪中很快便落了下风。脚下一滑,再加上来不及换气,林晚卿被凶手一把揪住了发髻,直往水里摁去。她一边与凶手的力量对抗,一边还要躲开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的匕首狠刺。

原本平静的河面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林晚卿几乎是靠着本能在挣扎。一道白光兜头劈下,林晚卿眼见在劫难逃,双眼一闭,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只有力的大掌。衣领一紧,她被人一把拎出了水面。“你死在追捕可不算因公殉职!”

方才浸过水,耳朵听到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听不清苏陌忆的声音,只能依稀看见他那张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的脸。

林晚卿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苏陌忆见她一脸狼狈,到底是不好再发火,只得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跟上”。说完他便背过身,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

林晚卿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袖子。

“抓袖子容易滑。”苏陌忆蹙眉,一脸严肃地将她的手握住了。男人火热的大掌一转,将她的手牢牢地拽在掌心。胳膊一挽,让她的小臂紧紧地缠上了他的。她就这么被苏陌忆拉着上了岸。

凶手已经被捕。或许是因为挣扎激烈,几个衙役抓捕之时出于自卫将他刺伤。凶手失去意识之后,滑入河中,灌了好几口水,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呼吸微弱。

“快去找大夫!”林晚卿见状,立即要冲上前去。

苏陌忆把她扯了回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神中带着不解。林晚卿不管那么多,甩开苏陌忆的手,将方才扔在河边的披风找来,帮凶手摁住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的任务是将嫌犯绳之以法。”她把手里的披风扯开,在凶手中刀的腹间缠绕几圈,又道,“他是死是活自有律法评断。”

苏陌忆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叶青去城里寻个大夫。

眼见伤口包扎完成,林晚卿让衙役为凶手戴上枷锁。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倒地的凶手忽然醒了过来,他抢过身侧衙役腰间的佩刀,对着林晚卿的后心就是一刺!

“嘶——”耳边响起剑锋入肉的声音。

林晚卿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拉离,然后落入一个带着松木气息的怀抱。

“哐啷”两声,长刀被人踢落在地。那个怀抱带着她转了个身,她看见凶手面目狰狞的脸。凶手当即喷出一口血来,带着身上的数把尖刀,颓然倒地。他至死也瞪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林晚卿。

林晚卿怔忡,下意识地伸手去搂那个抱着她的人,却只摸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带着血液的腥气。

“苏、苏大人……”她愣了片刻,喉间呜咽,几乎发不出声音。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血腥味渐渐掩盖了好闻的松木香。

“苏陌忆……”林晚卿嗫嚅着,渐渐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缓缓地失了力道。

“苏陌忆!”力气陡然松懈,林晚卿根本抱不住他倏然下落的身体。一片火光迷离下,她只看见苏陌忆腰侧上,触目惊心的那一片殷红。

马车一路驰骋,苏陌忆被送回了大理寺。

衙役们有的帮着太医掌灯,有的帮着烧水。叶青站在苏陌忆的床边,急得手足无措。

屋内点着数十盏油灯,所有人都忙前忙后,来来往往。只有林晚卿抓着自己湿答答的袖子,呆呆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个衣袍被鲜血渗透的男人。他的发髻和衣袍都还没有干,狼狈地贴在身上。平日里总是蹙起的眉心间,再也不见了细纹。他只是躺在那儿,苍白而虚弱。

众人小心地将他的湿衣服换下,太医往苏陌忆的腰侧上撒了些凝血粉。由于伤口实在太深,凝血粉三两下就被冲淡,太医只好用干净的厚纱布去摁压止血。可是一摁,就是汩汩鲜血翻涌,太医只得再换一块。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染湿三块。太医要开始缝针,为了避免干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清理了出去,只有叶青在一旁举着灯,神色凝重。

太医一边穿针一边吩咐:“我缝针的时候你得跟他说话,千万别让他睡过去。”

腹部翻搅的感觉袭来,林晚卿有些想吐,捂着嘴退到墙边,虚虚地喘气。他会死吗?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倏地震惊了一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下扶着的墙都抖个不停。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骤雨,那种下法近乎挑衅,非要将夜都撕碎了不可。

叶青手里的油灯暗了又明,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终于剪断手中的线。

伤口不再渗血,可是苏陌忆没有醒过来。叶青唤他的声音没有停过,但每一句都落入夜风中,转眼就消匿入雨。固气补血的药喂不进去,所有人都只能干着急。只有林晚卿木讷地看着昏睡过去的苏陌忆,宛若一尊石像。在她的印象里,苏大人似乎永远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苏陌忆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让人望而生畏,好似任何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皆不可近。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苏陌忆的时候,是在京兆府公堂。因为对刑狱的向往,幼时的她会偷偷看着坊间的话本子,去幻想那些历代名臣断案如神的青天是什么样子。可是当她看到苏陌忆,她便再也不想了。因为她觉得,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就该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大人……”晚风冷雨中,林晚卿走过去,握住了苏陌忆的手。他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暖意。

她唤苏陌忆,声音哽咽道:“大人,你别睡……”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吗?我给你讲我小时候好不好?”听者沉默,回答她的只有风吹动的纱帘。

“他们都说你是名满盛京的奇才,三岁开蒙,四岁成诗。可是大人你知道吗,我幼时读书开蒙晚,到了六岁还不怎么识字。那本你倒背如流的《洗冤录》,我背了十次,可每次都是背完就忘……”手背上传来濡湿的温热,林晚卿才发现,眼泪已经不受控制。

“后来,我下定决心,不背下来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结果,我险些把自己饿死……”眼泪夹杂着自嘲的笑,她的声音越发悲恫。

“大人,我不像你……我不是天才……我的身边没有贵人,我花了多于旁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走到这里,我一直只有我自己,我从不欠人情……所以你……你别让我欠你……”

风吹帘动,火光轻跃。林晚卿感到手上微微一紧。那盏高举的油灯下,男人悠悠转醒。苍白的眉宇间染了几分倦弱的凌厉,而眸子却映着跃动的烛火。他就这么静躺着睥睨她,眼神里的高傲和不屑藏都藏不住。

“本官救你……是不想你的事……连累了我。”苏陌忆声音嘶哑,却不减刻薄,他缓了缓,又止不住地嫌弃道,“十遍都背不下……呵……还有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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