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天恰好乃是白露节气,距离望州城百多里外,有个行商来往必经的滑泉镇,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虽说是镇,因为地处关西要道,人烟稠集,却比一州一府都并不逊色。值此时节,西北诸镇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坠叶,偏偏滑泉镇因为多温泉、地气蕴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时风致。
这滑泉镇上更有关西道上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知晓的响当当名号:知露堂。若是寻常勾栏伎舍,倒也罢了,偏偏这知露堂,用着的乃是色艺双绝的小倌。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若论雅,可与客人吟诗唱和,联句猜谜;或论俗,便是摇盅吃酒,走马弹丸,无一不精,无一不妥。
今日这知露堂中,着实也热闹得紧。厅中待客用的敞厅中设满了宴席。此刻满堂宾客却都屏息静气,连手中扇子都不摇了,因这敞厅正中,用黑檀木围出高不过尺许、方圆不过丈许的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这知露堂的头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隽秀,怀抱琵琶,五指轮飞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紧处。
“行道苦……”阿越一开腔,声音清越高昂,如银瓶水迸,“黄土呛喉尘满面,行得百里不见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闻铃后不见,误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饮此酒歇金乌,人间有情是别离,银汉无声花间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声音却越是清雅丽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后一个“住”字,声音渐淡渐无,和着琵琶的弦音,袅袅绕梁。厅中长窗皆开,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诸花正盛,香气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间住一般。歌喉渐息,弦音余韵,在这滑泉镇余暑未消的傍晚,众人便如饮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来,纷纷叫好。更有人开了装满金钱的匣子,豪阔万分地抓了满满一把碎金粒子,朝着台上扔去。满台金雨之中,阿越却淡然地站起来,拂身行了个礼,就转身在侍奉的引护下从厅中退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满地金子。
唯有台边四个家僮,眼明手快,顿时将台上的红氍毹围拢,连金子带红氍毹,一并收拢卷起,退至一边清点称量,再齐声报出金子的分量,问清这位客人姓名,便齐齐躬身行礼,朗声道:“奴等替阿越谢皮四郎赏!”
顿时满堂皆是喝彩声。另有一个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并延请客人后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扬扬,随手将晚香玉簪在自己头上,在满厅艳羡的目光中径直往后堂去了。
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宴座设在厅中西南角,斜对着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风头得意而去。一个行商便道:“这皮四素来惧内,被他娘子约束得厉害,手头并无多少银钱,如何这般豪绰起来?”另一个行商便撇了撇嘴,说道:“你哪里知晓,这皮四郎因为是望州郭将军的姻亲,讨了文书告身,专司往望州押解军粮,可不是发达起来?”先前说话那行商便压低声音道:“什么文书告身,还不是乱命,听说十七皇孙领着镇西军,活生生把孙都督的三万大军陷杀在里泊……”
“嘘!”另个行商便作噤声之态,并环顾左右,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皇孙不皇孙的,那是我等可以议论的事吗?饮酒,饮胜便是。”数名行商当下会意,顿时喧哗划拳,热闹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口中那十七皇孙李嶷,此时此刻竟然正身处知露堂的后院中。
李嶷倒挂金钩悬在檐角,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映,悄无声息翻身伏在瓦上,谢长耳贴瓦细听,旋即朝李嶷点了点头。两人在军中久已搭档熟稔,无须一言。几个起落之后,李嶷轻巧如叶般落在后院深处的一处屋顶,谢长耳则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间,探头一望,底下屋中已经掌灯。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在院中洗洁如镜的青砖地上,便如一层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着一层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见高脊之上,谢长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进出,只得耐心伏低。
镇西军中缺粮已久,李嶷便与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粮。但望州城池坚固,却不是他们这点兵力就可以夺城,半道硬劫粮队,又恐惊动望州守军,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应运粮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只是李嶷也没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镇,就进了知露堂这等销金窟。
这几楹房舍正是那头牌小倌阿越的住处。他本性疏淡,素来不爱应酬,此时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见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进来苦劝:“那皮四郎若是位寻常行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是适才听皮四郎说,他此番是替孙大都督的讨逆军运送军粮,乃是一位正经的运粮官,不论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盏茶。”
阿越正自凭几调着琵琶弦,垂目道:“若个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计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这般胆气,你既不愿见,我回了他便是。”转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调着琵琶,“得弄得弄”有声。
琵琶声断续传来,眼见皮四郎从后门进入屋内,李嶷便轻巧地从窗中翻进屋内,只见帘幕低垂,他揭起帘幕,发现帘幕之后乃是一方汤池。李嶷知晓这是引得城外温泉活水,由暗渠汇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汤池。城中豪阔之家,多设汤池,这销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视作摇钱树,这间有汤池的院子,便分给他住。
池水热气氤氲,因已天色渐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洒满香花,朵朵香花被热气蒸腾,馥郁芬芳,中人欲醉。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来豪奢,那池面挨挨挤挤浮着一层香花,遮掩得连池水都看不见了。
李嶷藏身帘幕之后,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兀自沉吟,忽听得脚步声微动,却是一名家僮,正引着那皮四郎蹑手蹑脚地进来。
只听那家僮低声道:“邱掌事请郎君且在此稍待。”言毕便掀开帘幕,径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满心欢喜,就在池畔一张软榻上坐了,只觉满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触目所及,风软帘轻。想到待会儿便可与阿越好生亲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摇着腿儿,哼起小曲来。
李嶷从帘幕之后悄无声息走近软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听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正待要干净利索的一掌将他击昏,不料窗外遥遥传来短促数声鸟鸣,正是谢长耳示警。旋即听得一阵喧哗,却是数人脚步匆忙,直奔浴室而来;屋后脚步切切,却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来。
这般前后包抄,事起仓促,李嶷颇有急智,不假思索,顺着池沿悄无声息沉入汤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听到轻微一响,转头看时,只见池面香花,微微晃动,风吹帘栊,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动。
李嶷闭气入水,耳边忽听得极轻一声,仿佛风吹帘栊,心下却知绝计不是。他水性极佳,水中睁眼一看,果然汤池另一侧,却有人同他一样,悄没声息,正缓慢没入水中。
汤池并不大,两人于水底相距不过丈许,那人水中同样耳目聪慧,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闭气。李嶷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那人微微点头,似表同意。两人潜伏水底,隔着水面漂浮的香花,却听上面吵嚷起来。
原来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张将那皮四郎放进这后房,不想被那阿越发现,顿时发怒,唤进家僮来要将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见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哪里肯走,苦苦纠缠不说,那邱掌事亦带人进来苦劝,忽然又一阵喧嚷,竟是一名队正率兵丁闯入,呵责那皮四郎,身负要紧公事,却擅自离了护卫来此。
这偌多人在池畔纠缠吵嚷不休,池底二人虽然水性颇佳,但也难耐,李嶷只觉得心跳如鼓,知道闭气已近极限,那人亦是如此,嘴边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那人见李嶷望来,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里肯应允,只在水里缓缓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那人见状,却毫不犹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过来。二人瞬间在池底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招,李嶷只觉得此人心思敏锐,用招狠辣,十分难缠。片刻之后,李嶷终于寻机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机变极快,反倒借他这一抓用力向下坠,反拧他向上送,两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气到了极限,胸腔便似要炸开一般,李嶷当机立断就势往下一沉,却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挣扎抓紧李嶷,两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破水而起,水面无数香花随着涟漪不断荡漾,隔着池面氤氲的水汽,李嶷只见那人双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脸上一绕,却有数瓣香花,随着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鬓角脸侧,衬得那人下颌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时于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夹着什么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众人看到两人忽然从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结舌,震惊不已。李嶷手一探,于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却就势将其往自己怀中一拉,状若亲昵,实则挟制,用匕首于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软的腰腹之间。
这一捏一拉之间,水下种种凶狠之态皆被水面挨挨挤挤的香花遮掩。只说池畔那皮四郎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亲昵,却不由得气恼悲伤:“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内藏着男人,还藏了两个男人……”他一语未完,竟已带哽咽之声。
李嶷见机何等之快,一转念便用力将那人拽入自己怀中,水下匕首仍抵着那人腰间,口中却解释道:“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俩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所以才……”他故作羞涩难言之态,池畔众人只见他二人浑身湿透从池底而出,情状缠绵相互依偎,两人脸上更皆晕红之色,哪知道那是适才闭气所致,又兼此处乃是风月之地,只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轨之事,却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性爱洁,此刻早已嫌弃至极,厉声道:“真真不知廉耻!都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这人轰出去!叫人来换了这池子里的水。”
那皮四郎闻言大惊,哪里肯走,直扯着阿越的衣袖连声哀求,又那队正率着兵士,非要立时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劝,却是劝了这边又拉那边。趁着池畔众人乱作一团,池中的李嶷拽着那人从池中起身,只将手缩在袖中,隔着袖子将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状若亲昵揽着那人的腰,径直从后门出屋而去。
待李嶷挟制那人出屋穿过跨院,又穿过两重僻静院落,天色早已经黑透。李嶷正待要发讯号招呼谢长耳,那人却是猛然一挥手挣脱,指尖一探,李嶷闪避,微不可察的数枚寒芒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李嶷拔出匕首,挥刃格开,只听细密的叮叮数声,原来那人指尖一直藏着细针。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伤人,你是什么人?”那人见一击不中,默不作声,立时从袖底翻出一把金错刀继续刺向李嶷。李嶷喝道:“这里是清雅小馆,你一个女人跑到知露堂来做什么?”
那人这才冷冷道:“谁说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脚踝,喝道:“纤足!”那人挥刀挡开,李嶷不待招数变老,已经借势又攻向其腰际,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机变极快,避开李嶷这一击,旋刀相对,差点割伤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错刀上挑去挡李嶷的匕首,李嶷恼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只闻“叮”一声细微声响,似刺中什么金饰佩物之属,眼见就要伤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闪身避开,伸手捂住了肩颈衣物被刃尖刺破之处。
李嶷这才冷笑道:“还说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轻挑,回手却又是一把细针,李嶷知她针尖必煨了毒药,急闪躲避。恰在此时,一青衣壮汉闯进院中,抬臂却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来势极快,明显为劲弩所发,李嶷挥刃格挡,击断那支弩箭,却也被震得手腕隐隐发麻。那青衣壮汉一言不发,又抬臂连射,原来他臂上绑着一架小巧弩机。李嶷心知厉害,只得连连闪避,那乔装的女子却趁隙攻上来,手中金错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这一刺为虚,轻巧拧身,左手已就势抽走李嶷掖在腰带内的一条丝绦,李嶷心中一惊,探手抓向乔装女子肩头,口中喝道:“还给我!”
只见那乔装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阳,灿如明霞,却是连退数步。只闻“啪、啪”数声,青衣壮汉又是数支弩箭接连破空而来。李嶷闪避格挡之时,谢长耳持刀匆忙越墙而入,又有数名青衣壮汉紧追着谢长耳,皆涌入院中,以弩箭相对二人,显是那乔装女子的同伙。李嶷见此情状,冷笑一声,从谢长耳手里接过长刀,预备再战,只见那乔装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壮汉便不再恋战,簇拥那女子缓缓而退。李嶷见对方人多,更兼弩箭厉害,一时并不追击。
谢长耳却是凝神细听了一番,才对李嶷言道:“这群人外头另有接应,是坐马车走的。”
李嶷点一点头,回头望一望阿越院中,遥遥只见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似仍在吵嚷不休。显然此番打斗虽然激烈,但动静极小,并未惊动彼处。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说。”
他们在滑泉镇所选的落脚之处,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门前大路敞阔,后边却又有东西角门,出入便利。又因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极为幽静。裴源等人皆乔装在知露堂外接应,而老鲍身上有伤,留在宅子里,早就做好了汤饼,一见众人回来,便端上饭食。
众人闷声不响吃完汤饼,这才商议适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来胆大心细,早捏了那青衣壮汉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时便将箭支递给裴源细细察看。
裴源端详着箭支,说道:“这种精钢小弩我曾经见过,是奉父亲回京都面圣的时候,定胜军中崔倚的亲卫所佩,当时父亲见着了,夸说精巧无比,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李嶷想起那位乔装女子,不由点了点头:“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细想之前知露堂中种种情形,此女子隐然为崔家今日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与崔家交锋,便可见其行事作派,隐密周详又诡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冲着这皮四郎和粮草来的。”
裴源默然。崔倚虽然名义上只是卢龙节度使,实际上扼守幽州,连同更北的营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胜军世镇之地,千里沃野,自不乏粮草。自孙靖谋逆后,崔家态度游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见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寻脱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孙,明显并不想就此膺服于李嶷为首的勤王之师。此番既派人潜入滑泉镇,更显来意不善。
李嶷却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抢先下了一手,咱们总要应局。我有个法子,明儿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给绑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当下李嶷三言两语,说出明日绑人之策,众人皆拊掌称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计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动声色拿住那皮四。”当下商议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众人自回房安寝。
李嶷虽贵为皇孙,但在军中,素来与诸人一般无二。这宅子不过七八间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间,今日李嶷与老鲍、谢长耳同住一屋,谢长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对老鲍说道:“我出去洗脚。”
老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只有你跟个娘们儿似的,睡前总要洗脚。”便告诉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后巷之中。
李嶷从角门出了宅院,只见清辉漫天,一轮秋月,照得遍地光洁。远处隐隐秋山一脉,近处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画轴,浴在这轻纱一般的月色中,唯闻秋虫唧唧。他踏着月色一直走到后巷,后巷本有一株极大的柳树,那水井便在柳树之侧。月色从疏疏的垂柳枝条间洒下,井栏旁铺着青石板,被月色映衬得莹然如洗。
因着温泉地气蕴热的缘故,虽是白露时节,井水亦是触手生温。李嶷摇着辘轳汲上水来,先尝了一口,只觉十分甘甜,并无温泉的酸涩之味,便又多饮了几口,这才解了上裳,随手将衣裳搭在井栏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浇泼冲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时,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种香物香料,他一直觉得身上香气熏人,直如被脂粉遍涂一般,十分别扭难受。此刻往身上冲浇了几桶水,浑身上下不再有那种甜腻腻的香气,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头,忽然看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萤火虫,正巧停栖在井栏之上,当下屏息静气,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萤火虫忽然觉察似的轻盈飞起。他不过一笑了之,忽听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仿佛有野猫踏过落叶,但李嶷为人何其机警,立时一手抓起搭在井栏上的衣服,回手旋开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已然拔出腰间短刀,足下在井栏上轻轻一蹬,腾空跃起,直直朝有声响之处刺去。
那人本隐身在墙角阴暗之处,李嶷这一刺疾若闪电,那人亦是机敏,几乎是同时脱手数枚寒芒,直朝李嶷射来,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过寒芒,仍旧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脱手之际便轻巧向后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这一刺虽被那人避过,却堪堪挑中那人发间玉簪,玉簪瞬间被刀尖撞得飞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旧前送,刀尖从那人如瀑般的乌黑发丝间擦过,无数萤火虫四散飞起,那人双眸在夜色之中倒映着萤火点点,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万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来已经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处,此时忽然力道一顿,借着月色,他早已认出此人,不由脱口说了声:“是你?”
原来正是知露堂中那乔装女子,她此刻散发披袍,虽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脸颊真与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着薄冰一般,并不出声,袖子一翻就势去夺玉簪。
瞬间二人已经过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厉害,急忙闪避,只闻“啪啪”两声疾响,两支弩箭已经深深钉入井栏,箭芒在月色下泛着幽微蓝光,显然煨毒。
李嶷恼她出手狠辣,当下再不留情,数招之后,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时,寻见破绽,当下便一脚将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电,落入井口的瞬间,忽扬声道:“我知道太孙在何处!”
李嶷闻言大惊,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将她从井口拉出,刚刚抓到她的肩,只觉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轻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点麻痹之意已经沿着血脉散开,瞬间半边身子皆麻痹不能动弹,那女子足尖在井栏上一点,就势一踹,将李嶷“扑通”一声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过丈许深,他落井之后,并未呛水便奋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湿滑,绝难攀爬。李嶷举起手背,借着井口透进来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扎着一枚细如牛毫的细针,显然针上浸了麻药。便在此时,那女子于井口俯身,向下张望,两人四目相对。
李嶷脱口问:“你是不是崔家定胜军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嶷此时已然明白,此女只怕早也已经猜度过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必然是镇西军的人,所以适才危急之时,才脱口谎称知道太孙下落,诳得自己伸手拉她。他与她不过于知露堂中匆匆一面,两次交手,她虽是女子,但心思机敏,丝毫不落下风,实在生平罕见的劲敌。他心思一转,正想着如何能脱此困境,忽听脚步答答,远处似有人来了。
那女子显然也已听见,身形一闪就从井口消失不见。李嶷听得这脚步极熟,果不然,只听似是老鲍的声音,在井外喊了一声十七郎。想是老鲍见他迟迟不归,寻了出来。
李嶷道:“我在井里。”
老鲍闻言大惊,扑到井边向下一望,连忙将井绳扔了下来。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着,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细针,这才缘着井绳攀了上来。老鲍将他拽出井口,见他全身湿透,模样狼狈,不由奇道:“你来洗脚,如何洗到井里去了?”
李嶷不动声色,笑道:“本来想救只野猫,结果却被挠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势不及,扑到井里去了。”
老鲍嘲弄道:“你这般身手,倒被一只猫捉弄进井里,若是传回牢兰关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嶷却甚是洒脱:“笑话便笑话,也不知是谁,那年猎狼,狼没打着,倒把自己的脚让捕兽夹给夹了。”
老鲍不过嘿嘿一笑。
李嶷举目四望,只见井栏之畔,萤火虫星星点点,于秋夜中四散飞去,风吹得柳枝轻柔拂动,哪里有那女子半分痕迹,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适才种种,真恍若一梦罢了。
却说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头,隔窗忽见那皮四郎献宝似的捧着一只纸匣,笑嘻嘻从院子外头进来。阿越一见了他,眉头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却在门外整了整衣冠,这才走进屋子来。见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着那纸匣,温声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该,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来,没得辱没了你。这是德华楼的包子,都是你爱吃的馅儿,有蟹黄的,火腿松蘑的,还有素三鲜的,你看,这还热气腾腾的,快趁热吃吧。”
阿越听他这般说,脸色才缓了一缓,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劳烦你费心了。”
皮四郎听了这一句,便如圣旨纶音一般,乐不可支,连声道:“不费心不费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见他如此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却瞥了这家僮一眼,淡声道:“既有客至,还不奉了朝食来。”
阿越性情素来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时便已后悔不该,见他觉察,心下惶恐,连忙敛笑而去。那皮四郎早乐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这是关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却道:“你既是客,又这么早来,便一起用朝食吧。”
皮四郎受宠若惊,连声答应不迭。
阿越自顾自束了发,又从锦囊中取出琵琶来,拿了拨子调音。皮四郎坐在他身侧,见他十指如玉,握着拨子调弄琵琶,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只当身在仙境,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正在皮四郎乐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之时,忽闻外面一阵喧哗,那去传朝食的家僮闯进来,慌慌张张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帮人,凶神恶煞,四处翻检,说是皮家娘子派来的,要寻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闻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来惧内,更兼在阿越面前失了颜面,不由咬牙道:“这千刀杀的母大虫,竟然派人寻到此间来!我……我得赶紧避一避,免得连累了阿越!”一时急得团团转,推开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却道:“且慢!”又说道:“你这般出去,万一教他们当面撞见,岂不万事俱休。谅他们一时半分也搜不到我这里来,你不如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一番,再从后门出去。”
皮四郎拍着大腿赞叹:“阿越,你果然聪明过人,又这般替我着想。”当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夸了又夸,直到阿越出言催促,这才由那家僮带着,匆匆去另换了衣服,乔装成知露堂中的仆役,从后面的小门偷偷溜出屋子。
他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忽闻耳后风声疾来,旋即脑后一痛,竟然被人一闷棍打翻在地。他被这一棍打得头晕目眩,正待要张口呼痛,忽见四五个人手执绳索诸物,从花障后一涌而出,为首那个胖子满脸横肉,一脚就踏在他膝盖上,令他不得起身,恶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寻!娘子有令,将这厮好生绑起来家去!”
原来这几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尝知道,他对自己发妻畏之如虎,只当真以为是妻子派来捉拿自己的。当下李嶷等人将皮四郎五花大绑,绑得结结实实,然后用木棍从绳结中穿过一挑,四个人轻轻巧巧便将皮四郎四脚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来。
他们这般绑人抬人,动作利索得一气呵成。皮四郎既被麻绳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猪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颜面全无,禁不住破口大骂:“这个天杀的母大虫,凶蛮不讲理的婆娘,竟敢派人来捉我!我回家就给她写休书!”又直着喉咙赌咒发誓:“天雷爷爷在上,再不休了这凶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
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知露堂中诸人,纷纷或开窗,或走到檐下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见惯争风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寻上堂中来哭闹,但这般上门绑人却是头一遭儿,众人见皮四郎这般狼狈模样,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鲍故作凶蛮之相,瞪着众人斥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家娘子就报官,说你们这堂子诈骗金银!抄了你们知露堂,把你们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他们这般作态,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骂,自然无人有半分起疑。当下顺顺当当将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门口马车,扬长而去。
待将那皮四郎绑到城外僻静处,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仆役,恫喝威吓,言称皮四郎此番出门,就是故意撒谎哄骗家中娘子,所为只是来知露堂寻花问柳,说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气,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齿以作惩戒。那皮四郎早没了知露堂中那般胆气,连声辩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将军去押解粮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只是路过而已。
他这番言辞,老鲍故作不信,拿着斧子便在他门牙上比画:“胡说八道!少拿郭将军出来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来吓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浑身筛糠一般,急得赌咒发誓:“天爷在上,真不敢哄骗娘子,我此番出门,真的是替郭将军押解粮草去了!至于那知露堂,实实是郭将军遣使出城接应,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为也是谈粮草之事,并无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鲍使了个眼色,李嶷接过斧子,用手指试了试锋芒,说道:“你少在这里扯谎了,无凭无据,就听你张口瞎编,我们自是不信,你更别想诓骗娘子!我看,还是按照娘子的嘱咐,敲下你一颗牙来,你才会说实话。”
那皮四郎听他如此言语,忽得灵光一闪,大声道:“有凭据!有凭据!我有郭将军的解粮对牌,是军中的对牌,可以作凭据,我真的是贩粮去了!”
李嶷不紧不慢,问道:“那对牌在哪儿?”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间革囊里。”
老鲍当下探手去他腰间细细摸索,片刻后朝李嶷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有对牌,李嶷凝眉沉声道:“哪有对牌!你到此时此刻,竟然还东扯西拉,想要诓骗我们!”
皮四郎几欲哭出来:“有对牌,我真的有对牌啊!”李嶷用斧子挑开他手上的绳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间革囊里摸索,到最后索性将革囊整个都翻了过来,只有一些散碎银钱,哪里还有对牌。
李嶷举着斧子作势要敲下,皮四郎吓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对牌啊!我真的有对牌,这对牌我须臾不敢离身的!”
李嶷喝问:“那对牌去哪儿了?”
皮四郎哭着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牌去哪儿了!”眼见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说狠狠劈向自己,顿时吓得双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老鲍摸了摸他颈中的脉搏,冲李嶷点点头。李嶷便与裴源走开了说话。
裴源道:“如此看来,他确实不知道对牌已失。”
李嶷却微微叹了口气:“只怕崔家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却朝树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说道:“绑他出来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只怕还在知露堂中时,对牌已经被人趁机偷走了。”
李嶷点了点头:“不知崔家的人怎么办到的,八成还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计谋,狡黠狠辣,此乃劲敌。”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机敏善变,自己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被她一句“太孙”诓骗,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人物,更从未吃过这般闷亏,不由牙根一阵发酸。
裴源见他如此评价,不由皱眉道:“崔倚的儿子,竟然十分擅用兵,这倒也罢了,麾下又这般人才济济,只怕所志不小。”
李嶷叹道:“崔家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这天下大乱,谁没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着自己的算盘,只怕不仅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想借势而为,借刀杀人,如今趁着咱们缺粮,就和那孙靖心照不宣,想把咱们堵死在这关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对牌,那咱们问出粮队所在,带着皮四迎上去,八成还能接住粮食。”
李嶷摇了摇头:“恐怕来不及了。”顿了顿,说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对牌在手,此时此刻就带着人乔装改扮成望州守军,大摇大摆去粮队接粮。”
裴源皱眉想了一想:“没想到咱们这一番苦心谋划,竟然给崔家作了嫁衣。”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家趁着焉山南麓空虚,派兵占据了不少城池。这一次,他们百密一疏,咱们也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踪,粮草可能出了纰漏,会如何行事?”
裴源脱口道:“他定会立时率军出城接应粮队!”
“对!”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虚,咱们且暂不顾粮草,先赚一座望州城。”
从来是守城易,攻城难,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挟制并州、建州,远可逼近洛水,直指关中。连东都洛阳都变得可望可及,正因为望州如此要紧,所以孙靖才源源不断送出粮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驿,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绑走,护卫他的兵丁城里城外遍寻不着,只得硬着头皮赶往望州报讯。望州郡守郭直闻讯大怒,亲自带了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去接应粮队。
李嶷与裴源率了几千兵马,先遣人乔装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寥寥无几的守军不战而降。并未多费周折,就顺顺当当拿下了望州城。
话说既占据了望州城,老鲍与谢长耳便兴兴头头,带着人好好查点了一番城中存粮,所余不多——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为何孙靖从朝中送来偌多粮草。不过,城中存粮亦够数千人这好几日的嚼裹,尤其还有米面咸肉,可慰伤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伙夫厨子,好好做一顿饱饭,以飨同袍。
李嶷却不慌不忙,亲自带着人在城楼上巡望,裴源登了城楼,见他不住眺望,便问:“是担忧郭直返身回来,攻城恶战?”
李嶷眯着眼睛,望了望西斜的太阳,说道:“崔家那个小女郎,狡黠过人。我觉得她不仅会派人拿着对牌去接粮,只怕她的如意算盘不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会率军出城,那她接了粮草,就直奔望州而来,赚开城门,一箭双雕。这样她既劫了粮草,又劫了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结舌:“天下竟有这等狡猾无耻之徒!”
言谈之间,城外的游骑哨探已奔回来传讯,正是有大队粮草押运着往望州城中来。李嶷精神一振,当下传令阖军上下,于城墙后埋伏守卫,切切在粮草未进城之前,不要露了行藏。上上之策当然是等着那崔家押运的粮草进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再不济万一被崔家的人发现,也得大战一场,留下粮草。
至于李嶷,他私下里盘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家那个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脚把她踹进井里,好报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见李嶷神色淡然,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粮队连绵的车马,踏着夕阳正朝望州城门缓缓而来,忍不住追问:“你是如何猜到她会有此番作为?”
李嶷不经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这么干。先劫了粮草,再劫了望州城。”
裴源摸了摸腮帮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城墙上下的诸人,早就屏息静气,等待粮队进入城中,就关闭城门围而歼之。谁知粮队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骑越队而出,借着初秋最后的残阳余晖,李嶷从城堞缝隙里,只见那人虽然一身素色圆领袍子,束发戴着幞头,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纤丽,明眸灿然,只怕化成灰了李嶷都认得出,正是崔家那个小女郎。
但见她朝城楼上一望,扭头吩咐了一句什么,粮队立时调转方向,后队变前队,驱赶着拉车的骡马,竟然匆匆而去。
此时暮色渐浓,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只见粮队急急离去,只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烟尘。裴源急问:“怎么办?追不追?”
李嶷摇了摇头,声音中倒并没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进城来,咱们自然可以一战,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劳往返,还会再失了这望州城。”
裴源恨声道:“不知她怎的瞧出了破绽,这世上竟然真有这般狡黠无耻之徒!”
李嶷却是嘿嘿一笑,说道:“她若是真撞进城来自投罗网,那还颇令人有几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绽,这才是她应有的本事啊。”说完,也不管裴源,收了手中弓箭,自顾自拾阶下了城楼。
裴源茫然看着他的背影,似未听懂他适才说的话,只得扬声问:“你做什么去啊!”
李嶷头也没回地答:“吃饭!”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着柳枝在官舍厢房前净齿——郭直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阔亮,就被李嶷当作兵营用了,伤兵皆住在此处,他就住了一间朝北的下房,虽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里风餐露宿,自然好了许多。他正含着柳枝净齿,却见裴源匆匆走进来。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虽派了哨探来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
李嶷拿青盐水漱了口,方才道:“他大意轻敌,中计出城,丢了望州,孙靖那脾气,素来暴躁酷烈,若是得知,只怕立时就要砍他的脑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却又无法求援。”
裴源笑道:“这郭直确实处境尴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虑,但现在崔家的人,只怕又要生事。”
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家那个小女郎,心思敏捷,她虽劫走了粮食,但眼见望州城落入我们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军孤悬城外,无城可据,无粮可食,又不敢求援,处境尴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军中和谈,好与他合围攻城,拿下望州,踢我们出局。”
裴源听他如此言说,不由问:“那该如何?”
李嶷笑道:“我们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出城去与郭直假作和谈,等我到了郭直军中,崔家的人自然会考量一下,是与我们为敌划算,还是与我们结盟先收拾了郭直那点兵马划算。”
裴源不由皱眉:“十七郎,你说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险了,还是你据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军中,与崔家的人面谈吧。”
李嶷看了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当然是小裴将军去。我呢,好生给郭直写上一封手书,盖上平叛元帅的大印,以显示咱们的诚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说帅印那劳什子太累赘,放在父帅营中压根没带出来过。”
李嶷浑不在意:“拿萝卜刻一个不就得了,咱们之前不都这样干吗?”
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过来,急道:“那可不成,万一被识破……”
李嶷拍了拍裴源的肩,一语双关,说:“你就放心吧,没什么万一,郭直和崔家的人都没见过小裴将军,更没见过我的帅印,绝辨不出什么真假。”
当下李嶷换了身衣服,轻骑简从,只带了数名随从,开了城门,直奔郭直营中。那郭直听闻镇西军小裴将军亲来拜营,亲自领了帐下几名郎将,出辕门相迎,见了面,却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亲热。盖因裴源的父亲裴献,几十载镇守西陲,关西道上的武将,无论如何,都承他几分情面。所以纵然是敌非友,郭直还是客客气气,将小裴将军好生迎入了军中,也坦率相告,崔家也遣人来了。
李嶷呈上盖着帅印的手书,见郭直将“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皇孙李嶷”的亲笔手书看完,便随口问道:“适才郭世兄说崔家也遣人来了,不知所来何人?”
郭直被他叫一声“世兄”,却是皱眉道了一声不敢,方才道:“崔家派来的,是崔公子身边的亲信何校尉。却也巧,那何校尉刚入营一盏茶的工夫,小裴将军也来了。”
李嶷不动声色:“可是那‘锦囊女’何氏?”
原来崔倚只有一子,名唤崔琳,自幼体弱多病,京中数次索要此子为质,都被崔倚搪塞推脱了。崔倚宠爱独子,给他精心挑选了无数亲随侍从。这些侍从中有一名女子何氏,最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机敏慧黠。及至崔琳参与军事,这何氏又于旁辅佐,须臾不离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胜军上下称为“锦囊女”。
郭直点了点头。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来了身边要紧的人,那何妨一见。”
郭直本来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将军如此气度,郭某就放心了。”当下在中军帐中设宴,好生招待小裴将军与崔家来使。
果然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乔装的女郎。李嶷与她虽只见过短短数面,但连番交手,已知此乃劲敌。今日只见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了一身定胜军中校尉的服色,更衬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乍一看,当真雌雄难辨,细看才觉得眉眼精致,皓腕如玉,并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绍,李嶷便客气道:“原来是定胜军的何校尉,幸会幸会。”
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镇西军的小裴将军,久仰久仰。”
当下郭直也毫不客气,说道:“两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来此,郭某真大开眼界,也受宠若惊,既怕辜负小裴将军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悦,心里也为难得紧。”
听他说到此处,李嶷不由望了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那何校尉微微一笑,这才掉转眼神去看郭直。只听那郭直道:“思来想去,既然是左右为难之事,不如按照军中旧例,以搏代决。”
当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试,若是郭直军中人赢了,小裴将军代表的镇西军,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家定胜军,就要各自答应他一个条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将军遣出的人赢了,他就和谁谈结盟之事。但此方比试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亲自下场比试,以免伤了和气。
这法子倒也公平,当下李嶷与那何校尉都痛快答应了。郭直挑了军中一名健卒,李嶷派了随自己而来的谢长耳,何校尉则指了她身边的一名亲卫陈醒。
当下在营中寻了平坦处,划出一大片沙地来,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划出三个白圈,远处望楼上插了一面小旗,以驰马至望楼夺旗,最先返回将那面小旗插进自己的白圈者为胜。
那传令的郎将大声吆喝:“不限兵刃,点到即止,勿伤性命。”言毕将手一挥,三人三骑,便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三骑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围围观的将士,时不时发出赞叹声、喝彩声。
李嶷此番前来,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洒脱。但见那何校尉,也是意态从容,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气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家立场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镇西军已入关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家的态度就更为要紧,总要想个法子,不能再让其掣肘于侧。崔琳既为崔倚独子,定胜军中又对其颇为拥戴,若是能与那崔公子交结一二,或可随机应变,侦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间,忽听郭直问道:“小裴将军,令尊当年在虎牙关受过重伤,每逢阴雨便会发作,酸痛难忍,不知近年可好些了?”
李嶷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将军问候,家父所有旧伤,数肋下那道箭伤最为凶险,这几年虽在军中,但悉心调养,已经好得多了。”
郭直点了点头,笑道:“说来我还曾见过尊兄一面,那时候他奉令返京,路过望城驿正逢大雨,摔坏了坐骑,只得求助于我,我派人给他送了两匹马。”
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顺二十四年吧,当时我还小,阿兄回京后,说起途中大雨,险摔坏了腿。”
郭直笑着点了点头:“如今三郎已经在奉州任上了吧。”
李嶷笑道:“年岁太久,郭将军想是记错了,当年受您赠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点了点头,忽听场中欢呼雷动,原来是郭直军中那名健卒,已经于望楼上抢到了旗帜,策马直奔那白圈,后面两骑紧紧相随。李嶷不由瞥了一眼那何校尉,见她仍笑吟吟,似对场中输赢并不介意。
不过片刻之后,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亲卫陈醒,又从健卒手中夺回了旗帜,三人于马背上拼力相搏,甚是惊险好看,三人皆离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帜于三人手中辗转,又被另两人所制,谁也没办法将旗帜插进白圈得胜。
一时争抢更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剑影,格外惊险。李嶷心中一动,正待要出声,忽见陈醒为了抢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却心一横,并不避让,一跃而起,只听“噗”一声,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这一箭原可避开,陈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借机握到了旗帜,拼尽全力,将旗帜狠狠插进了白圈,终因伤重,力竭扑倒。
郭直见状早就离座,急忙扑过来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将军……幸……幸不辱命……”言毕头一垂,竟死在郭直怀中。
陈醒与谢长耳早就翻身下马,陈醒抛了兵刃,见此情状,不禁黯然,单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了。”
郭直心中悲愤,当下抱着那名健卒不发一言。李嶷与何校尉亦早已离座,李嶷劝道:“郭将军,以这位健卒的身手,其实刚刚那一箭,他是能避开的。”
郭直点了点头,说:“是,他一意求胜,所以才没有闪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钦佩,如今是将军所遣的人得胜,依照前言,我定胜军和镇西军,可各自答应将军一个条件。”
李嶷点了点头:“是,我镇西军可依照前言,答应郭将军一个条件。”
郭直神色悲恸,说道:“天色已晚,我军中要为这位同袍归葬。我此刻哀痛心乱,还请两位今晚就宿在营中,明日再谈。”
李嶷心中早就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未及说话,忽听那何校尉道:“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胜军祭奠这位勇士。”
李嶷便也点点头:“郭将军节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这场比试,猝然而止。郭直亲自率祭,军中葬礼,甚是简朴,唯有三军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嘘不已。待得办完丧仪,天色已经擦黑,郭直便命人与李嶷和何校尉及两人的随从护卫几顶军帐,各自歇息。
一进帐中,李嶷便对谢长耳道:“这健卒用一条命换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营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谢长耳却是个实诚的人,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赢了咱们就得答应他们一个条件,怎么今晚就会出古怪?”
李嶷摇了摇头,郭直数次出言试探,显然是担心自己这个“小裴将军”乃是冒牌货,只怕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其实比裴源更为要紧。郭直之所以试探,或是想扣押了裴源,奇货可居,或是另有别的计谋,既然如此,那必然会今晚趁夜动手。
听他如此言说,谢长耳不由急道:“那我赶紧让老鲍回望州知会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们要动手,也得夜深人静,你叫老鲍警醒些就是了。趁着现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谢长耳知道老鲍一直在暗中接应,便点了点头。李嶷脱下小裴将军那身胄甲,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用匕首无声无息地将帐篷下方割了一道口子,偷偷溜出了帐篷。
军中入夜,金柝声声,警戒森严。但李嶷素来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当下轻轻巧巧,不露半点行藏,便已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何校尉帐后。
他用匕首划开后帐的油布,闪身进入帐中。只见帐中点着明晃晃儿臂粗的蜡烛,几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旁边是半砚刚磨的新墨,但帐中空荡荡并无一人。李嶷心中警铃大作,顿觉不妙,正待要转身,忽感腰后细微一痛,似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但心中明知绝计不是,果然一股麻意迅速从腰际上下延开,便如数道冰线一般,迅速已至指尖和脚趾,当下腿脚一软,神志仍十分清醒,但已倒地动弹不得。
此刻方见那何校尉笑吟吟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轻巧的素衣,虽仍作男儿打扮,但束了发,反倒像是稚气未脱的少女,烛火照着她的明眸眼波流转,如星如月,灿然生辉,却蕴着三分笑意。她负手走到李嶷近前,十分嫌弃地用足尖拨弄了一下他,然后才从身后拿出牛筋来,将李嶷双手双脚都捆了个结结实实。
待捆好了,她似是不放心,又拿出一道精铁细链,将李嶷双手重新绕了好几圈捆住,这才从地上捡起李嶷的匕首,在他颈中比划了一下,方才道:“三更半夜,小裴将军这是上次在井里洗澡洗得太适意,所以特意又来寻我?”
两人相距极近,李嶷从她乌黑的眼眸中,几可看清自己的倒影,他处境狼狈,却仍是洒脱:“一井之恩,没齿难忘,在下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姑娘的恩德。”
少女扑哧一笑,说道:“得啦,我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想要把我也踹进井里,报那一井之仇。你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是也不是?”
李嶷虽与她只见过短短数面,却知道此人实乃生平罕见之劲敌,见她明眸皓齿,晏晏谈笑,恼恨得牙根又隐隐发酸,但还是笑道:“姑娘又没见过我几次,怎么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既然姑娘是崔家定胜军中人,与我镇西军乃是友军,我自然宽宏大量,不再计较。”
那少女闻言,笑眯眯地道:“你对旁人,或许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但是你对我,是一定衔恨不已,睚眦必报。”
说到此处,两人心里都不由升腾起一种怪异之感,他们二人皆只见过对方短短数面,但不知为何,皆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思所想。那少女与李嶷数次交锋,都略占上风,但也知道眼前之人乃是生平劲敌,绝不敢有丝毫半刻懈怠,虽与他说着话,但手中匕首却一直牢牢对着李嶷颈项,只要轻轻一送,便可取他性命。
李嶷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说道:“我问你一件事,那天在知露堂中你抢走了我的珠子,你能不能还给我。”
那少女一怔,忽然有一层淡淡的红晕,从她洁白如玉的颈间洇晕而起,一直如潮水般洇过双颊,她仿佛立时被触怒,将匕首的刀尖,又往前递了一分,几乎要刺破他颈间的肌肤:“那我的簪子呢!你抢走我的簪子,我还没跟你算呢!”
李嶷见她突然羞恼,百思不得其解,但却趁机想要越发激怒她,笑道:“你把我的珠子还给我,我当然就把簪子还给你。”
少女冷笑一声,说道:“现在你都已经沦为阶下囚,还敢与我讨价还价。”
李嶷笑道:“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你为何还要用利刃指着我?”
匕首锋刃的寒光倒映着烛火,微微摇动,他明知道这把匕首吹毛断发,锋利无比,却毫无惧色。少女不由眯起了眸子,问道:“那你呢,你手持利刃潜入我帐中,是想做什么?”
李嶷忽问:“你只带了这几名随从进郭直军中,崔公子答允吗?”
“公子他……”少女只说了三个字,忽得醒悟,见李嶷嘴角上扬,微带笑意,知道已经不留神被他套了话,本还可矫作掩饰,但明知眼前人奸猾无比,哪怕自己再出言掩饰,他既已猜到,那便是无用。当下眼神微冷,如蕴薄冰,声音也冷了几分:“你如何猜到的?”
“你们公子如果还在相州,你绝不会行此险策。你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来郭直军中,又不怕他把你扣下来,那你们公子一定早早就带着大军,来到了望州左近,所以你才肆无忌惮。”
少女虽然被他猜中,但也满不在乎,说道:“那小裴将军呢?小裴将军定然是因为皇孙殿下极擅掌兵,他在望州城中为援,所以小裴将军才肆无忌惮,敢来郭直营中。”
李嶷点了点头:“皇孙殿下对崔大将军素来敬仰,既然崔公子就在左近,还请何校尉带我去见一见崔公子,皇孙殿下有几句要紧话,也想面见崔公子详谈。”
“我们家公子,可不是想见就见的。”少女不紧不慢地说,浑没将名义上的勤王之师、镇西军主帅,十七皇孙李嶷放在眼里,“再说了,若是论到大义正统,那也应该奉太孙是未来的君主,不是他十七皇孙殿下。”
先帝晚年暴戾昏聩,尤其对待有功的武将们,总暗疑他们有不臣之心,因此刻薄寡恩。崔家定胜军上下心中怨愤,对天家李氏,连同举着勤王大旗的李嶷,也并无多少尊仰之意。只不过碍于名分,不得不承认这天下还是李家的,大义上太孙还是天家的正统罢了。
李嶷听她这样说,浑没半点生气,就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寻回太孙,他才是大义正统。”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当时只听她一句“太孙”,他就不假思索要去拉她,结果反倒上当,被她一脚踹进井里。两人瞬间想到此处,李嶷的牙根又隐隐发酸,而那少女,显然也并不觉得偶占上风,值得骄傲,只是神色警惕,盯着李嶷。
李嶷笑道:“喂,你都把我捆成这样了,还担心什么?”
少女微笑道:“数次交手,我知道你本事可大了,就算把你捆成这样,我也觉得不怎么放心……”
她“心”字刚刚从舌尖吐出,李嶷忽然身形一动,不知怎么的竟已挣脱了牛筋的束缚,往后一仰避开匕首的锋芒,少女手中的匕首疾刺而出,他双手一举,绑束着手腕的细细精铁链子正迎着匕首锋芒一划而下,只闻叮叮数声,手上缠捆数圈的精铁细链悉数被匕首割断,李嶷双手既得自由,马上一探捏住了少女的手腕,夺回匕首,少女急退两步,抬手便朝他射出数支弩箭。
李嶷手一挥不知掷出什么撞飞弩箭,其中几支“唰”一下射灭了蜡烛,少女只觉眼前一黑,旋即耳边似响起一声轻叹,然后腰际一凉,已经被人挟住了要害。
李嶷从地上拾起牛筋绳,将她好生捆了个结结实实,这才晃亮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情势瞬间反转,少女也不恼怒,只用水盈盈的眸子,注视着李嶷的一举一动。
李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拿着匕首,在她颈侧比画了一下:“何校尉,你说我到底是把你扛出去扔在井里呢,还是你自己老老实实告诉我崔公子在哪儿,带着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
“我就说过,”少女似乎幽幽叹了口气,“你对旁人,或许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但是你对我,是一定衔恨不已,睚眦必报。”李嶷忽然身形一晃,似避开什么无形的东西,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少女的脸颊,逼迫她吐出舌底细小的竹管。他用衣服隔着手指,捏着那竹管细看,里面机括精巧,扣着数枚细针,针尖幽幽发着蓝光,不知是煨了麻药,还是煨了毒药。
李嶷不由得摇头赞叹:“这东西做得真精巧,送我了。”
少女见偷袭不成,倒也不恼。李嶷说道:“你身上还有什么机括,一并拿出来吧,省得我动手搜。”
恰在此时,忽听帐外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帐外有人高声道:“何校尉,郭将军命我送点心来。”
李嶷一怔,少女已经一跃而起,鞋尖弹出利刃,幸得李嶷早有防备,闪避极快,饶是如此,那刃尖也贴着他的咽喉堪堪划过,惊险万分。
李嶷重新将她制住,用匕首抵住她要害,在她耳边低语:“打发帐外的人。”
少女微蹙着眉头,似是无可奈何,扬声道:“谢过郭将军,我此刻更衣不便,还请将点心放在帐外,我即出来自取。”
帐外的兵卒闻言,似放下了点心盘子,脚步声渐渐离去。李嶷侧耳细听,忽然用力将少女按倒于地,一甩手,掷出匕首斩断烛火,帐中顿时一片漆黑,只听破空之声嗖嗖连响,原来是帐外射入无数羽箭。李嶷抱着她就地一滚,两人避到箱笼之后。
少女已经迅速镇定下来,问李嶷道:“你预备的人呢?”李嶷反问:“那你预备的人呢?”
话音未落,一群人早就冲进了军帐,李嶷正待脱身离去,忽然衣角一滞,黑暗中也不见身形,但听见少女冷冷的声音:“你闯进我的帐中来,现在又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
李嶷心知若带着她,极难毫发无损的脱身,但笑一声,说道:“若是你能带我去见你们崔公子,我就带你走。”
少女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溪水般泠泠清冽:“你必须带我走,你带我走或许考虑让你见公子;你不带我走,你就是公子的敌人,从此后绝难见他。”
李嶷见她一语道破,无奈之余,只得在帐上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先将那少女轻轻巧巧腾挪出去,自己又钻出帐外。其时今夜无月,倒是一天灿然的星斗,隐约可以视物。李嶷带着那少女在营中七拐八弯,时停时行,试图绕过埋伏包围。
郭直既下定决心取其性命,派出这些人都极为凶悍,更兼人数众多,重重叠叠,不知埋伏了几层。幸得李嶷机警过人,但仍惊险万分,差点就被发现。正当两人焦头烂额之际,忽听营中北角上喧哗起来,紧接着隐隐看到火光四起,还有人在大声呼喝。
李嶷不由回头看了少女一眼,只见她神色警惕,双眸在星光下眼波流转,无端端倒叫他想起猫儿,只怕她若真是一只狸奴,那连尾巴尖的毛都写满了阴谋诡计。其实从他看见她第一眼,他就觉得她像猫儿,所以当时被她一脚踹落井里,他脱口撒谎对老鲍说,是被野猫挠了一把。此时看她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脚步轻巧无声,愈发觉得她像一只猫。
若真是一只猫倒好了,可以藏在袖子里,这么个大活人要无声无息带出营去,可真令人发愁。幸好营中起火了。但过得片刻,李嶷听清楚了营中在呼喊什么,不由气得笑了。
营中四处喊声大起,叫得都是“快救火啊!”“镇西军袭营了!”“镇西军杀过来了!”诸如此类……
李嶷不由对身后那只乖巧的小猫冷笑:“你就是这么部署的,栽赃给我?”
小猫一脸无辜,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我的人只是胡乱嚷嚷,叫喊几句,扰乱一下军心,既没有袭营,更没有放火,你既然部署了人放火,这不也算是袭营吗?”
李嶷被她这么一噎,倒也无语。小猫不屈不挠,反问他:“你到底打算如何脱身?”
李嶷道:“现在营里已经乱了,我没什么计策,你怎么走,我跟着你走。”
小猫终于瞪着他:“你不会连马匹都没预备吧?”
李嶷笑道:“你定然会预备马匹的,我还预备了做甚。”
小猫终于也被噎了一噎,再不言语,转身就迎着火光,径直往西北角上去,李嶷紧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替她挡一挡乱箭,小猫也不言谢,只是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走到营地边缘僻静之处。果然陈醒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那何校尉并不搭理身后的李嶷,对陈醒道:“你赶紧去回禀公子,就说我已脱身,且按计划行事。”
陈醒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李嶷,抱拳行礼,翻身上马离去。李嶷眉头一挑,忽听耳畔疾风而至,正是那何校尉射出的弩箭,待李嶷闪避之时,她早已经也认镫上马,朝着陈醒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此时营中早就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一队兵卒冲过来,不由分说,朝着那何校尉就射出一通乱箭。李嶷叹了口气,知道不能不救,只好夺了一柄刀,将那些乱箭叮叮当当全都斩落半空,又与那队兵卒缠杀了几个回合,待那何校尉早已脱身,这才返身闪入暗中。
却说那何校尉驰马穿过树林,奔出里许,忽觉马背一沉,竟然有人落在她身后鞍上,她反手捏住袖中短剑就是一刺,却被人按住了胳膊,李嶷清凉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是我!”
追兵喧哗着追出了大营,紧紧朝着他们追过来。少女不怒反笑:“小裴将军一身好本事,怎么还让追兵紧追上来?”
李嶷嗤笑了一声:“若他们不追上来,你肯带着我一起走吗?”
少女不疾不徐,说道:“你要是没这么招人厌,或许吧。”
李嶷幽幽地叹了声,黑暗中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一骑双乘,自然无法快驰。少女数次想要用毒针射杀李嶷,或将他抛下马去,但知道此人极其难缠,自己若是动手,难保不反被他所制,还是甩开追兵,再另寻脱身之策才好。
她数次隐忍,都被李嶷看在眼里,他笑道:“我是不是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少女心中恼恨,却从容言道:“那倒也不是。”
李嶷点了点头:“看来我还得努力。”此时追兵已经极近,但听破空之声不断,数枝冷箭擦着两人飞过。李嶷道:“都怪你,为什么非要骑这么一匹白马,在晚上也太显眼了。”
少女心下生怒,冷喝一声“小白!”那白马极为神骏,瞬间前蹄高扬,人立而起,就要将李嶷甩下马背,李嶷却不慌不忙,趁机回身,双手一抄,正好抄住射过来的几支箭羽,小白前蹄还未落下,他已经将手中箭支掷出,如赶月流星般,只听“噗噗”数声箭入皮肉的闷响,夹着数声惨叫哀号,明显他这一掷箭无虚发,追得最近的那些追兵,或死或伤,后头的追兵为之一滞。
白马载着两人穿过山林,又翻了几个山头,等到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追兵早就无影无踪,竟是被甩脱了。
晨雾袅袅,那何校尉见不远处的山脚有一条河,河水清澈,便催促李嶷下马,她自牵了白马,到河边饮水。
那白马辛劳一夜,仍旧神采奕奕,饮完水,又垂颈在河边大口卷着嫩草吃。何校尉似也累到了,任由马儿吃草,自己走到上游几步,掬水喝了,又掬水洗了洗脸。
李嶷也捧水喝了几口,说道:“这匹马如此神骏,虽是白马,但你备下它是对的,若没有它,我们甩不开追兵。”
她神色冷淡,似不欲多言。李嶷又道:“但你有一件事做得不对,你明明预备了这么一匹好马,却竟然没有预备干粮。”她听他这样说,只是扭头不理睬。李嶷笑道:“我替你说了吧,若不是我非要跟着你,你早就甩掉追兵回你们崔家定胜军的大营了,哪用得着什么干粮。”
她道:“两人一骑,当然行得慢,我劝你莫要在这里多耽搁,免得郭直的人又追上来了。”
李嶷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斜睨了她一眼,说:“拿出来吧。”
小猫圆圆的眼睛又无辜地瞪着他:“什么?”
李嶷道:“我不信你孤身逃到此处,随身不带什么发放讯号之物,好让人接应。”
小猫圆圆的眼睛更无辜了:“没有什么讯号,我是公子的侍女,自会回营,如何还要劳动人接应。”
“得啦。”李嶷说,“狐狸尾巴都有九条呢,你不带什么讯号在身上,我才不信!你别逼我拷问你,我可不想拷问一个女郎。”
小猫气鼓鼓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扔在地上。
李嶷却不去捡,努了努嘴:“既然是讯号,那你就放吧,让你们公子的人,快来接你。”
小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弯腰捡起竹筒,拔开竹筒上的塞子,只闻“砰”一声,一股浓烟炸起,李嶷暗道不好,忙掩住口鼻,好容易浓烟散去,小猫早就踪迹全无。
李嶷心道狡黠至此,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但闻一声马嘶,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小白那粉色的唇边还卷着几根嫩草,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马鬃,小白显然不愿被他碰触,抖了抖马鬃,咴咴又是一声长嘶。
他自嘲地笑笑:“她把你也抛下啦。”
却说何校尉既然脱身,虽失了马儿,但一路疾行,穿过数重密林,见李嶷并未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歇息了片刻。她一夜未眠,本来极是疲倦,但此时马儿既失,还得速速返回营中去才好。至于自己心爱的那匹白马——唤作小白,它素来机灵,定然也能想法子从那个恶人手中脱身,溜回营中。
想到那个难缠的小裴将军,她隐隐只觉得牙根发酸。裴献有十个儿子,听说这个名叫裴源的一直被他安排在镇西军中,跟在那位十七皇孙殿下的身边,看来最得裴献看重。也怪不得他看重,这几次交道打下来,这个小裴将军真是才智勇武俱全,实实乃是人中龙凤。虽然李嶷以少胜多,一战陷杀庾燎数万大军,轰动天下,但天家李氏素来昏懦无能,并无听闻有如何出色的子弟,裴献虽奉了李嶷作平叛元帅,但天下皆知这皇孙不过就是个名义上的幌子。尤其如今看来,陷杀庾燎数万大军,镇西军势如破竹杀入关西道,八成另有隐情,说不得并不是那位皇孙与天家诸人迥乎有异,而是他身边这位小裴将军的本事。
裴源!她恼恨的又将这个名字想了一遍,着实气恼,但又无可奈何。
远在望州城的裴源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他觉得脊背有点发凉。老鲍昨晚带着人,在郭直大营中放火大闹了一场,虽然被崔家栽赃说他们袭营,但其实也并不算得栽赃。李嶷趁乱脱身,倒也留下讯号,证实他平安无恙。
但这后背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裴源想了一想,命人加紧巡查,断不能令望州城防有失。
却说何校尉歇息了片刻,又穿过几片山林,看了看日头,辨了辨方向,又穿过一片山林,但闻流水潺潺,原来她已经绕到了河水下游。
她走了这半日,早就又累又渴,寻到河水开阔清澈处,掬水饮了数口,看看日头已过晌午,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支火折子晃燃,正准备点燃竹筒上的引信,以发出焰火为讯,突然身后一阵疾风掠过,她腰间一痛,整个人已经被踹入河中。
她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呛入口鼻,不知有多难受,挣扎着凫水浮起,只见李嶷站在河边,正朝她慢吞吞牵起嘴角微笑。
李嶷:“何校尉,又见面了,真巧啊!”
李嶷打了个唿哨,白马从林中奔出,见到水中沉浮的她,却又是一声长嘶。她不禁气恼无比:“叛徒!”
小白浑不知是在骂它,甩着马鬃,快活地奔到李嶷身边,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傻!她忍不住又怨恨地瞪了一眼小白。
小白以为她在嬉水,不断用鼻子拱着李嶷的手,示意他也带它下水去玩,李嶷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问水中那怒气冲冲的小猫:“喂,你手里那焰火筒也湿得能倒出水了,你要不要另外想法子,知会你家公子的人来接应?”
小猫连睫毛都已经全湿透了,湿漉漉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却咬牙切齿,骂出了一句:“混蛋!”
李嶷笑道:“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但上次你把我踹井里的时候,我可没骂你。”
小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于扔掉手中那只焰火筒,奋力朝岸边游过来,但距离岸边还有两丈开外的时候,她忽似呛了口水,直直地沉了下去,过不多时又挣扎着浮起,但旋即又呛水。但她生性倔强,亦不呼救,奋力挣扎间,却被水冲得离岸更远了一些。
李嶷看着她在水中沉浮挣扎,不由好笑:“别装了,赶紧上来,你忘了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水里?你水性好得很,我知道。”
她一言不发,又呛了几口水,似是腿脚抽筋了,被水冲得远了数丈。李嶷站在河岸之上,远远看着她被冲入河心,起初还能挣扎浮起透口气,但片刻之后,终于被滔滔白浪吞没,再无踪迹。
李嶷半信半疑,朝河边走了两步,细细察看,只见河水急急往东流去,河面碧水如绸,时不时露出一两个旋涡,哪里再有半分她的踪影。
李嶷转身,故作牵马,口中道:“喂,小骗子,你可骗不到我,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啊。”牵着那白马行了数步,小白不断嘶鸣,扯着缰绳不肯再行,掉转头奔到河边,试图涉水,但河水湍急,小白前蹄方探入河中,已经被李嶷硬扯着缰绳拉了回来。
李嶷叹了口气,把缰绳套在河边的树枝上,看了看河面,记得她最后挣扎沉下去的地方,便跳入河中,奋力朝着那处游去。河水本就十分湍急,又冰冷刺骨,这样的水中视物不便,李嶷于水下搜寻了片刻,仍没找到那何校尉,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心想溺水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若真是溺水,如再寻不见,只怕施救不及。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又重新潜入河底,细细寻找,这次终于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那何校尉沉在水中,四肢似水草一般,在水中无力漂着,这正是溺水之人的模样。他奋力游过去,果然她早就失去了知觉,他急忙一手搂着她的肩,迅速带她浮上河面,然后带着她游上岸。
李嶷将她抱上岸,将她面朝下放在一大块山石之上,按着她的背控水,他按摩了半晌,见没有控出多少水来,心下不由有些发急,于是将她翻过来,去摸她颈中脉搏,心道她别真就此死了,他刚一伸手,忽见她睫毛微微一动,心中暗道不好,果见她突然睁眼一笑,唇间早射出数枚细针。他闪避不及,身子晃了晃,顿时倒地。
那何校尉早已起身,抬手又往他身上补了几针麻药,这才恨恨地道:“叫我小骗子,还把我踹到河里。”想到李嶷适才的种种行为,着实可恼,不由伸脚,用脚尖狠狠踢了他的膝弯三四下,冷声道:“今天不叫你也到河里泡一泡这冷水,就枉你叫我小骗子!”
她见小白的缰绳系在树枝上,心道此人虽然可恼,但还有一二分良心。当下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小白见主人归来,精神大振,当下长嘶一声,便甩开四蹄,发足疾奔。方奔了两步,她忽然回头,只见李嶷被自己刺倒迷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她不知为何却拉住了缰绳,返身回来,从李嶷身上抽出刀来,砍了些树枝草叶等物,堆在李嶷身上,将他身形尽皆掩盖。这样远远望去,只以为这里是一丛灌木罢了。
她心道:看在你适才下河救我的份上,也替你遮掩一二,免得那些追兵追上来,一刀砍了你。
她这才上马,飘飘洒洒地离去。
她这么一折腾,全身上下早就湿透。她将衣物脱下,拧得干些,却不便生火烘烤,更兼虽然摆脱了李嶷,但接应的焰火讯号诸物皆失,幸好还能借着日头和山林间种种辨别方向,一路标记树木。如此行得大半日,天光渐暗,黄昏之时,山林间更刮起了风,夜幕渐垂,时不时闻得远处隐隐有猛兽怒啸之声,更有枭鸟不时桀桀鸣叫,甚是瘆人。
她正待要寻一个平缓之处,下马生火,暂过此夜,忽闻咔嚓一声,原来是小白的马蹄踏到地上藤条,瞬间树上藤条拉紧,树枝弹起,藤条上竟然系着石头,呼啸如钟摆,重重砸破另一侧树上的马蜂窝,顿时无数马蜂蜂拥而出。
她心知不妙,急忙解下外衣,右手举起外衣挥舞驱赶马蜂,左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记:“小白,快走!”
马儿奋力跃出两步,突然马失前蹄,原来这里竟然有巨深的一个陷阱,幸得小白神骏,应变极快,饶是如此,两只前蹄也落入陷阱。她右手急抛手中外衣,卷住一棵树的粗大树杈,身子悬空,半挂在陷阱壁上,左手用力拉住缰绳,但见马儿长嘶一声,从陷阱中挣扎跃起。
她不由欣喜:“小白!好样的!”
恰在此时,一只马蜂忽得落在她右手腕上,重重一蜇。她吃痛不已,极力隐忍,但那蜂毒何等厉害,她五指麻木,无力再抓住衣物,一松手便整个人落入陷阱,她落下之时极力避让,但陷阱底竖着的密密麻麻削得尖利的木刺,还是将她腿擦伤。
她举头向上望去,但见这陷阱极深,一时断无法出去。小白在陷阱旁徘徊,不时地探头,看着坑底的她。
她道:“小白快走!快走!别留在这里,回去找人来救我!”
小白嘶鸣一声,似是听懂了,终于掉头穿过山林离去。
她此时方才捋起裤管,看了一眼伤口,幸好只伤及皮肉,但伤口极长又极深,鲜血淋漓,甚是骇人。当下她咬咬牙,撕下一条衣襟,绑好伤口,避免失血。她拔出短剑,削砍掉一些木刺,这样才有稍大的容身之地,但这么一折腾,天色早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身上火种俱湿,只得蜷缩在陷阱深处稍为平坦的一角,心想熬到天亮再说罢。
偏这山林之中,愈到晚上,山风阵阵,引得松涛如涌,更有那些不知什么鸟,不时桀桀怪叫。她虽胆气过人,但此刻被冻得寒冷不已,更兼腹中饥饿,更是难熬。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不远处似有猛兽呼啸一声,她极力睁大眼睛,但见陷阱上方,透着满天星斗灿然,但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裹紧了衣裳,心想这般又冷又饿,熬到天亮只怕要生病,方自思忖,忽得头顶一亮,她身处黑暗久矣,忽见火光,只刺得双目流泪,连忙以袖掩目,过得片刻,方才能渐渐看清楚,原来竟是李嶷手持火炬,正在陷阱上方,见她抬头相望,他便将那火把探得更低些,仿佛也想看清楚陷阱中是何情形。
她不由冷笑:“小裴将军这是要落井下石吗?”
李嶷笑道:“你既不在井里,又谈何下石。”
她早就疑心这密林深处,如何有这般精密的埋伏,顿时又冷笑一声:“小裴将军苦心谋划,这虽不是井里,可比井厉害多了。”
李嶷道:“那你可冤枉我了,这真不是我设的陷阱。”顿了顿,忽然从身后取出一只烤熟的兔腿,朝她晃了晃,问:“兔肉吃不吃?”
那兔腿显然是刚烤熟不久,还往下滴落着油脂,香喷喷的甚是诱人,她心中气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只见他咬了一口兔腿,吃得满嘴喷香,含糊道:“你那针上的麻药好厉害,我睡到天晚时分才醒,醒来一看,马也没了,你也跑了。你说,我辛辛苦苦,花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一路找到这里来,一看,哟,老天有眼,就让你掉进了陷阱里。”
她愤然道:“我就知道,只有你这样歹毒的人才设得出这种陷阱。”
他又咬了一口兔腿,吃得甚是香甜,笑道:“校尉,这您可就真是太高估我了。这种陷阱是猎人用来猎熊的,所以挖得极深,阱壁光滑,以免熊会爬出来,你看看这陷阱,也知道挖掘设置非一日之功,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还遇见了马蜂?”
她本就不解,此时听他这般说,不由反问:“是又怎样?”
他便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山间多熊,熊胆、熊掌还有熊皮,皆是奇珍,能卖出高价来。但猎熊极难,熊极嗜吃山蜜,所以猎人一般会寻了有蜂窝的地方设这样的陷阱。”他瞥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只是估计那猎人也没想到,熊没猎到,小骗子倒落网一头。”
她不由怒目而视,但见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烤兔腿,说道:“何校尉,我请你吃兔腿,你就带我去见你们家公子面谈,起码,得把你们这次赚得的军粮分我一半吧。”见她并不搭理,他又道:“何校尉,你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说着又咬了口兔腿,啧啧道:“这兔子真肥,我烤的时候它就滋滋直滴油。我烤肉的手艺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她定了定神,忽然抬头嫣然一笑:“行啊,既然要谈,那么总得有点诚意。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答应带你去见公子,至于能不能分你一半军粮,那也得公子答应才能作数。”
李嶷笑道:“你这个小骗子,又想诳我?说吧,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那种竹筒,藏着多少毒针?”
她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怎么,怕了?那你别救我上去好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死在这儿,我们公子得知我的死讯,一定也会震怒,替我报仇。只是那时候,你可半粒军粮也落不着。”
他似是微一思量,爽快地道:“既然如此,行!我下来陪你。”言毕,竟然拎着烤兔腿一跃而下,他看得极准,径直就落在她身边稍平坦之处,那陷阱里虽有木刺,却未伤及他半分。她见他飞身而下,便如一只大鹏一般,稳稳当当落在自己身侧,不由怒目而视:“你在上面还能救我,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在陷阱里,如何出去?”
但见他轻轻巧巧,将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间,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里我待过了,连河里我都待过了。你说咱们俩这么有缘分……”说到此处,他忽然弯腰前倾,陷阱里本来就地不过方圆丈许,被她削平木刺之处,更是狭小逼仄,他这么一弯腰,几乎已经贴近在她脸侧,呼吸相闻,她鼻尖闻到烤兔腿那香喷喷的味道,耳中却听他轻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么可以不下来陪你,同生共死!”
她虽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极是鄙夷,两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骂道:“轻薄浪荡子!”
他浑不以为意,笑道:“哎,今儿一天,你都骂我两回了啊?我这人可记仇。你骂我一句,我就少给你吃一条兔腿。我本来打算分你两条兔腿,你骂了我两次,两条兔腿就没了,嗯,我还是自己吃吧。”说着,又举起手中的兔腿咬了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她虽因着出身种种,自幼也并没吃过什么苦,更兼跟着崔公子身边,甚是被娇养照拂,今日这般又累又冷又饿,又被他这百般欺辱,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要落下泪来,她偏只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开口示弱,那是万万不能。所以李嶷自顾自在那里吃着兔肉,她却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了片刻,见她抿着嘴,明明早就冻馁至极,却绝计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饶,心中又气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强,活该再让她吃些苦头。虽这样想,但将那兔腿含在口中,腾出手来又从烤兔上撕下一只腿,递给她。她却别过脸去,并不肯接。
他将那条兔腿硬塞进她手里,然后拿下口中兔腿,一边咬着吃肉,一边说:“放心,没毒。这条兔腿,是我看在你虽然把我毒晕了,但临走前还好心往我身上盖了堆草的份上,请你吃的。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
她本想接过兔腿扔在他脸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头咬了一口。他见她终于吃了,便喜滋滋问道:“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她点了点头,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咱们俩怎么上去?”
他又撕了块兔肉,塞进嘴里,含糊问:“你怎么知道我其实有办法上去?”
她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与你相识不久,但你为人如此奸险狡诈,岂会行毫无办法之事?你既然肯下来,当然就有办法上去。”
他听她这般言语,不由笑道:“呵,你对我评价还真挺高的。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见她面露诧异之色,他便道:“天都黑了,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了熊,还有什么猛兽,遇上什么老虎豹子,那可真没丝毫办法了。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带了药粉,蛇蚁不侵,但那些猛兽可不会怕你的药粉。”
她听他这般言语,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带了能避蛇蚁的药粉,但一想他为人精细,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么来也不一定。只听他道:“不如在这里踏踏实实睡一晚,躲避野兽。明日一早,我自当挟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帐中,以换取军粮。”
她气得都笑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般无耻伎俩,还说得理直气壮!”话音未落,忽见他竖指唇边,轻声嘘道:“有人来了!”说完迅速扬起沙土,将那插在木刺间的火把熄灭,见他如此作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说的,深山密林,野兽横行,哪来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备,指尖一针刺出,他闪身避开,针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一手将她按在阱壁上。她正待要挣扎,忽听得不远处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动静,二人屏息静气,但身在陷阱中,避无可避,只得静待。过得片刻,忽然无数支火把,骤然照亮陷阱上方。另有无数弓箭,箭头幽幽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密密攒攒,皆对着陷阱中的两人。
她心想:难道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这箭头形制乱七八糟,似又不像。方在思忖,忽听头顶陷阱外有个破锣嗓子,扯着喉咙直嚷嚷:“哟嘿!怪不得说山林子里有动静,原来是一对儿兔崽子!快捞上来,给爷爷绑回寨子里去!”
原来竟然是一伙山贼,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数百人。对方既人多势众,又是一伙草莽,真真下手无轻重,刀箭俱无眼,况且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两人纵然能闯出去,只怕遇上野兽更不值当,倒不如随机应变,说不得还更有生路。当下那些山贼垂下钩索,两人乖乖束手就擒,被这伙山贼将手脚都捆绑结实,又用牛皮索将两人背对背捆在一起,当下如扛粮袋一般,将两人扛起扔在马背上,众人不脱匪气,一路呼啸叫嚣,押送着两人奔回山寨。
原来此间名叫明岱山,这伙山贼既结寨,便叫明岱寨。半夜绑了二人,为首的那破锣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进那明岱寨松木搭成的草厅,便嚷嚷:“大哥!大哥!快来看,今儿晚上不是说林子里有动静,我逮住这一对儿活宝!”
被他唤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脸上却有一撮黑毛,名唤黄有义,本来正袒着衣服坐在火盆边吃烤芋头,听他这么一路嚷嚷进来,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黑灰。见自己的结义兄弟张有仁得意地将两个人绑成一团扛进来扔在地上,于是从旁边侍立的匪徒手中接了柄刀,借着草厅里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了仔细看张有仁绑回来的这两个人。
张有仁这么一路嚷嚷,早惊动了无数匪徒,另有结义的钱有道等人被吵醒,亦从后面草房涌出来瞧热闹。
张有仁得意无比,说:“老大!这两个人都穿着皮靴,定然是两只肥羊!”
钱有道拿起火把,借着火光,弯腰仔细瞧了一瞧被捆绑结实扔在地上的两个人,只见李嶷虽然年少,但神色镇定,丝毫不慌。至于那何校尉,虽作男人妆束,脸上又皆是污渍黑泥,但颈后肌肤雪白,一双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极是灵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极佳的美娇娘,当下指着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黄有义道:“这个扮成男人的女娘长得好看!老大,你还没有押寨夫人,不如娶了当夫人!”
却听那张有仁的破锣嗓子嚷道:“钱有道你真是蠢到家!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当然是派人给他们家里送信,赎金一百贯!不!一千贯!等咱有了钱,到时候老大要娶什么样的娘子娶不到?连我们都可以拿钱娶娘子了!”
钱有道眉头一挑,大声道:“娶了!”
张有仁也不甘示弱:“换钱!”
钱有道提高声音:“娶了!”
张有仁也提高声音:“换钱!”
两人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娶了,一个说换钱,忽见那黄有义站起来,生气地喝道:“都别吵了!谁是老大?!”
却听那张有仁、钱有道皆齐声道:“大哥!”
那黄有义一语止住二人吵闹,又重新蹲下,拿着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他略一思索,觉得女子软弱,更好审问,便用刀指着那何校尉,逼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这伙山贼的身份,也早就想到了脱身之策,此时听他执刀而问,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细语娇声道:“我是皇孙李嶷的爱妾。”
被捆在她背后的李嶷闻她忽出此言,当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心中震惊万分,本能地想要回头,但他极力扭头却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着实不明她为何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草厅中诸匪皆是一愣,毕竟乃是当世天子帝王家,皇孙两个字便如平地惊雷,把众人皆震得两耳嗡嗡作响。
且不说李嶷瞠目结舌,两耳如同众人一般嗡嗡作响,却听那何校尉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呖呖婉转,仿佛如珠玉落盘一般,甚是好听,说得乃是:“我的夫婿李嶷不仅是皇孙,还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领镇西诸府,统大军数十万。现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里,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钱财万贯!”
李嶷听到此处,早就从震惊转恍然大悟,从恍然大悟转好笑,从好笑转好气,又从好气到百味杂陈,说不出心中是何错综复杂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对自己那一长串头衔记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却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比如现在,要好生利用自己这个皇孙作幌子来骗人。凭她这三寸不烂之舌,八成真能诳得这群山匪拿了她去望州城中换取财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只怕也会被她巧言令色打动,乖乖掏钱把她赎了,说不得,还要好生派人护送她返回定胜军中。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边,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尽致,心中定还承她的情,以为若不是她遇险正好居中牵线,哪有机会拉拢那崔公子。
想到此处,他心情更为复杂,也说不上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觉得此女狡黠,不可为敌,这八个字得牢牢记在心中。即使不为敌人,哪怕结为盟友,也得时时提防,不然一不留神,准得上她的当。
那黄有义早就迟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又用刀指着李嶷,呵斥道:“你!你说,她是什么人!”
李嶷心中无数念头早就转完,听他逼问,脱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却故意顿了顿,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孙的爱妾!我是她的护卫,皇孙命我护送她去望州。”
钱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孙的小老婆,你娶了不亏!”
张有仁赶紧劝说:“大哥!皇孙有钱!拿她换钱!”
钱有道:“娶了!”
张有仁:“换钱!”
黄有义:“闭嘴!谁是老大?”
钱有道、张有仁齐声喊道:“大哥!”
黄有义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手中的刀背敲着手心,说道:“我听镇上教书的单先生说,有个叫孙靖的人造反,冲进皇宫把皇帝老儿杀了,把皇帝的儿子孙子都杀了,把皇帝老儿一家都杀得鸡犬不留!不仅如此,还纵容乱军烧杀抢掠,连屠了好几座城!我们寨子里也收留了一些逃难过来的穷人,家里都有好些人屠城时被杀了,那个姓孙的残暴得很,把皇帝全家杀光光,定然也是真的。”说着,他又蹲下来,拿刀比画着吓唬李嶷:“皇帝老儿一家不都被姓孙的杀光光了吗?你在这里张嘴胡说八道,说什么皇孙,以为我们是好骗的吗?”
李嶷一脸真诚,说道:“大王,我真没扯谎,皇孙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听就知道。”
黄有义犹豫不决,忽然那张有仁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说道:“大哥!这女娘口口声声说她夫婿是皇孙、平叛元帅,领镇西诸府,我们赵二哥不是曾经在镇西军中,不如请赵二哥出来瞧瞧真假?”
他一个破锣嗓子,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钱有道听得清清楚楚,他素来与张有仁抬杠抬惯了,当下便道:“这么点事,也要惊动赵二哥?他身子不好!”
张有仁不服气,说:“请二哥!”
钱有道瞪着眼睛道:“不惊动!”
二人嚷嚷来去,瞬间又吵了十数个回合,黄有义早听得不耐烦,喝道:“都别吵了!去请赵二哥来!”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这赵二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当下的情形,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了。至于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绑在自己身后的这人虽然可恶,但到底是裴献的儿子,镇西军中上下,自然没有他不了如指掌的,别说来一个什么赵二,眼下哪怕整个镇西军来了,哪个敢不给他小裴将军三分薄面。她便是扯出弥天大谎,也吃定了他定能替自己圆谎。至于镇西军中那位皇孙,反正他远在望州,即使将来知情,也不过教他白白占了几分便宜,况他被皇孙的身份拘住了,总不好跟自己这个女娘计较,这是她一早就算计好的。
过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匪徒,扶着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人走出来,那人神色憔悴苍老,两鬓已经斑白,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想来这便是那赵二哥。那人虽然少了条胳膊,步子却极快,走到草厅之中,大声质问:“是哪里来的小贼,敢冒充我镇西军中人!”
听到这个声音,李嶷却惊讶无比,不由地转头看向那赵二哥。那人见他转头,忽地也停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名年轻土匪,冲上来扑到李嶷面前,借着那飘忽的火光,仔细瞧着李嶷的脸,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单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泪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从我伤重解甲归田,五年……五年了……那时候你还没有长这么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赵有德啊!你还记得我吗?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从“十七郎”三个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两耳竟然嗡嗡作响。她素来跟在崔公子身边,定胜军中军情往来,她尽皆知晓。自从孙靖谋逆,关于那位皇孙李嶷在镇西军中始末,定胜军自有极多的密报,因此她知晓李嶷在镇西军中素来被唤作“十七郎”,起初或是为了掩饰身份,后来军功累积,“十七郎”三个字便成了一种尊称,连裴献裴源,还有军中同袍,素日尽皆唤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来就是李嶷。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陈杂,军中密报种种,皆言道这位皇孙少年奇才,尤擅军事,更擅谋略,她以为不过是镇西军的障眼法,是以裴家众人之功,聚众誉于其一身,捧得这位皇孙少主将来好正位天下,没想到却是另一种障眼法,竟然深深误导了她。
这个赵有德五年前就已从镇西军解甲归田,五年前此人还在镇西军中隐姓埋名,所以他并不知此人皇孙身份,才会骂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与此人数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险胜,甚至连险胜都算不得,不过是各有输赢罢了。原来是他!不愧是陷杀庾燎数万大军的人啊。她心中懊悔无比,心道原来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众,以他的身份,却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军中,此人胆魄气度,皆可谓绝顶人物。此子狡黠,不可为敌。她心中便如闪电般,闪过这八个字。
思及适才自己信口开河,称自己乃是李嶷的爱妾,更加觉得懊恼,心想不该出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该如何思忖自己。但话已出口,懊悔也无用,只是此人与自己数次交手,从郭直军中又纠缠至此,竟然一丝破绽也不露,听着自己一口一个小裴将军唤他,心中不知该当如何得意,真真可恶。她心中恼恨,当下一言不发。只听那赵有德在嚷嚷:“解开!快解开!这是我镇西军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开绳子,那赵有德用仅剩的那只手揽住李嶷,傲然笑向众人道:“这是当年跟我一个斥候小队的兄弟,当初我们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军情,一共十二个人摸到王帐之前,只有我和他侥幸活着回来。我丢了一条胳膊,是十七郎背着我,穿过整个大漠,回到营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山贼听得心中激荡,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钦佩。
李嶷早扶着那赵有德,说道:“赵二哥,一军同袍,如何说这等见外的话。”
赵有德仍是又惊又喜,揽着他问道:“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们又说你是皇孙的护卫?你什么时候给皇孙做的护卫?”
李嶷明知他离开镇西军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亲昵痛快地骂了自己好几句小兔崽子,当下笑着掩饰道:“赵二哥,你走后皇孙就去了镇西军,现在皇孙是镇西军的元帅。”
赵有德不由得愤然:“什么皇孙,也配做我们镇西军的元帅!”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你听到没有,他们在骂你……”故意拉长声音,咬字极重,方才说出后面的话:“……的主上呢。”
李嶷见她一双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着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转,说不出有一种楚楚动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当下还未答话,忽听那黄有义道:“闭嘴!”喝道:“把这女娘绑到一边儿去!别让她碍眼!快拿好酒好肉来,招待十七郎!招待咱们最好的兄弟!”
众匪徒轰然答应,七手八脚,布置起来。不一会儿,草厅中便摆了十来张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几个火堆,烤着山中猎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猪、野鸡,还有山溪中捞得的鱼虾之属,更有人抱出几大坛浊酒,寻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满了酒水。众人吆喝起来,济济欢宴一堂。
那黄有义带着张有仁等人,请李嶷居于上位,李嶷却道:“赵二哥居长,还是赵二哥坐在上面吧。”赵有德素来不懂这些,何况在山寨之中,压根也不拘泥于这等俗礼,他便笑道:“你是新来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这里吧。”说着便用那独臂将李嶷按在座位上,当下也在李嶷身侧坐下,黄有义等人便也坐下,当下举起酒碗,先痛饮了一碗。
那酒虽是浊酒,滋味不佳,但此时欢聚,众人心中喜悦,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里计较酒好酒坏。赵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见李嶷身形样貌,比之五年前分别时,自然长开了许多,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坚毅之色,想必他这几年来,在军中也颇经历练。忽想起他刚到牢兰关时,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当年我伤得太重,眼见不成了,你为了骗我活下来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说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里足足有十六亩良田,还养着四头上等黄牛,只要我活着,将来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饱了白米饭,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黄牛吃草……”
李嶷想起在军中隐瞒身份的往事,唏嘘万千,神色复杂地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地上那何校尉冷笑相讥:“他说他爹是江北的地主,你们真的信吗?”
赵有德哈哈一笑,说道:“当然不信!他要是地主家的儿子,我就是皇帝他二大爷。”
听他如此言语,李嶷顿时被一口酒呛到,咳嗽不止。
只听那何校尉冷冷的讥讽:“这么算起来,你辈分真高。”
赵有德不耐道:“你这个女娘不要在这里叽叽歪歪的,再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割了!”
但见黄有义举着酒碗站起来,高声道:“我黄有义最敬重有勇有谋的英雄,今日听了二弟一番话,才知道十七郎是守边关、打黥民的英雄!更救过我二弟的性命,今日是我等失礼!”说罢离席,捧着酒碗就要向李嶷屈膝赔礼。
李嶷连忙起身扶住黄有义:“都说了是误会,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众匪见他这般豪气,正对了众人脾气,当下轰然相应,众人纷纷举起酒碗,喝干酒碗里的酒。
赵有德这才想起来问李嶷:“对了,十七郎,你这是从哪儿来,到哪里去?”钱有道殷勤地抱着酒坛,一边替李嶷斟酒,一边说道:“十七郎是要护送皇孙的小妾去望州。”
赵有德不由狠狠将酒碗放在桌上,怒斥道:“我就说那个皇孙不是东西!大敌当前,竟然还只惦记着女人!”
李嶷闻得这话,只得苦笑一声。赵有德怒气未消,又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帮什么皇子皇孙,没一个好东西!我受伤后,本来朝廷给了二十亩屯田,我合计回家种粮也是一条生路,没想到朝廷竟然还诓人,随便捏造了个由头,把我的田夺了,献给皇帝的儿子作什么皇庄,我在外奔波劳苦,也挣不得几粒粮食嚼裹,最后害得我的老母亲活活饿死,我无可存身,只得投奔这明岱寨来了。”
李嶷本见了他,就疑惑他当年明明是解甲归乡,为何如今又身在明岱山中,听他这般说,才知道竟然有这等事,顿时也怒不可遏,道:“屯田乃是朝廷给退伍老卒的活命田,他们竟敢夺去,真是无法无天!”
赵有德冷笑道:“咱们在牢兰关拼命,他们在横征暴敛,皇帝老儿姓李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听他这般言语,那何校尉忽得问:“那孙靖谋反,也是有理了?”
赵有德大怒,又是一掌击在桌上,怒道:“那孙靖更不是东西,皇帝老儿虽然贪钱粮收租,老百姓过得苦些,也能挣扎活着,那孙靖残暴绝无人性,孙靖造反,我们整个村子都被他的大军践踏,男女老幼被杀无数,如今都不知道我们村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不禁带了哽咽之音。他少小离家,后来解甲返乡,虽然老母饿死,但村中还有不少沾亲带故之人,孙靖大军屠虐,邻村有几个人冒死逃出,寻到投奔明岱山中来,他才知道,自己村子已经被孙靖的大军杀得人烟断绝,成了一片废墟。
黄有义道:“这里的兄弟,人人都有一腔苦水,不论是姓李的坐天下,还是姓孙的那个老贼,都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只好上山当强盗。”
赵有德单掌抓住李嶷的手,神色激动,说道:“十七郎,你不如留下来,在山寨里跟我们一起逍遥自在。”
黄有义道:“对!我们奉你为大哥!”
众匪顿时轰然,纷纷起身,七嘴八舌朝李嶷作揖行礼:“大哥!”
李嶷忙道:“不,不……”
黄有义道:“大哥莫要推让!我就服你做我们大哥!今天就是良辰吉日,正好我们烧香结义。你也别回镇西军,服侍什么皇孙了。”又指了一指地上被绑着的何校尉,说道:“咱们今日结义,就把这女娘杀了祭天。”
钱有道闻言连忙递上刀子,黄有义接过长刀。那何校尉听说要杀自己祭天,神色却并不如何慌张,只看了李嶷一眼。黄有义上前一步,举刀便要向那何校尉颈间刺去。
李嶷连忙出声阻止:“不能杀!”
黄有义大感意外,扭头看着李嶷,问:“为何不能杀?”
李嶷心中早就转过一万个念头,明明有数个理由可以说服眼前众匪不要杀了此人,只是不知为何,却说出了最荒唐的那个理由。他吞吞吐吐,似乎颇有难言之隐:“因为……因为……她虽然是皇孙的侍妾,但我们两情相悦,她是我的心上人,这次其实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相约私奔出来的。”
那何校尉早知他定会相救自己,只是万万也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大怒,但旋即镇定下来,心道:数次交锋,早明白此人最为小心眼儿,睚眦必报,自己适才扯了他的名头做大旗吓唬众匪,声称自己是他的爱妾,他不定心中如何生气,所以才故意这般请君入瓮,定要让自己有苦难言。当下她便一言不发,也并不朝李嶷瞧上一眼,以免他看出自己的羞恼,令他得意。
却说黄有义和众匪闻他此言,顿时面面相觑。过得片刻,黄有义这才一拍大腿,忙将手里的刀子递给钱有道,埋怨道:“哎呀,十七郎,你怎么不早说?阿嫂还被绑着呢!这地上多凉啊!”
那钱有道颇有眼力见儿,连忙冲上前去,扶起那何校尉,用刀子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割断了绳索。
李嶷却似是害羞:“嘿嘿,我那不是不好意思么!”
当下众匪将那何校尉请到李嶷身边坐下,黄有义又斟满了一碗酒,恭敬地向何校尉赔罪:“阿嫂,今日是我们冒犯了!”
何校尉笑眯眯道:“哪里哪里,你们又不知道,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是我们冒失闯到山里来。”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眼波流转,似喜似嗔,瞟了李嶷一眼,仿佛两人真有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般。她接过酒碗,却是一饮而尽,众匪见她虽是个女娘,却如此豪爽,当下哄然大笑,纷纷举碗前来敬酒。何校尉却来者不拒,一连喝了七八碗酒,后来又与众人划拳行酒令。她一脚踏在长凳上,豁出拳头,声音清脆,诡计多变,行起酒令来,却是连番获胜。众人哪里是她的对手,本来想借行令灌她的酒,反倒被她灌得七荤八素。到了最后,连赵有德都拍着李嶷的背,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小娘子讨喜,配得上你。”
李嶷腹诽不已,但面上什么也不能说,当下也只得随众人高兴,喝酒吃肉,直闹到天都快亮了,每个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这才说散去。
那黄有义、赵有德等人早就饮得醉了,几人勾肩搭背,拥着李嶷和何校尉,跌跌撞撞,朝山中后堂中去。赵有德兴致高昂,唱起了牢兰关的小曲儿。他一起头,几个人都兴味盎然,跟着他一起唱,说是唱,其实跟吼也差不多,连李嶷也跟着一起唱起来。何校尉凝神细听,只听他们唱的乃是:“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
众人一边笑一边唱,虽然荒腔走板的,那歌声直惊得林中宿鸟扑棱棱飞起。待得到山中一间草舍之前,众人忽得停下,黄有义带着几分酒意,指着那草舍对李嶷道:“兄弟,山中简陋,不能让你和阿嫂拜堂成亲,但洞房花烛是一定要有的。”
李嶷万万没料到他竟出此言,忙摆手道:“不,不……”
那黄有义早使了个眼色,张有仁等人一拥而上,将李嶷和何校尉推进房内,钱有道眼疾手快关上房门,咔嚓一声,竟然落锁了。
赵有德高声道:“良辰苦短,兄弟,我们先走了。”众人不由哄然大笑,跌跌撞撞,又相扶着离去。
李嶷和何校尉被反锁在一片漆黑的草舍之中,面面相觑,只听外面众匪高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歌声渐去渐远,过得片刻,终于再听不见,想是众人早就走远,只闻山风呼啸。窗棂之上,渐渐已泛起鱼肚白,草舍之内隐约可视物,但见房舍之内,只有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粗布的铺盖,还系着一顶粗布的帐子,看着倒算洁净。
前一晚他们从郭直营中逃离,这一晚又是一个通宵,李嶷饮了半夜的酒,早就困乏不已,便径直朝那木床走去,何校尉忍到此时,早就已经忍无可忍,断喝质问:“镇西军的小裴将军?”李嶷头也不回,反唇相讥:“皇孙李嶷的爱妾?”
她恼恨不已,垂下的手指间针尖微闪,李嶷袖中短刀滑下,两人身体紧绷,眼看一触即发,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赵有德的声音,直着喉咙叫嚷:“十七郎,兄弟!”
两人身形不由一滞,果然是钱有道拿着钥匙开了锁,只见那赵有德单手抱着一对红蜡烛,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见李嶷闻声出来,便径直将那对红蜡烛塞进李嶷怀里,说道:“刚才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急急忙忙让我送来,洞房花烛,怎么可以没有一对红烛呢?”
李嶷不想他竟然是送这么一对蜡烛来,略微尴尬,只得道:“这……谢谢啊!”
赵有德单掌推着李嶷,催促道:“快去快去!别让阿嫂等你!”外头天光渐亮,草舍屋子黑暗,他不见何校尉,只以为是女娘害羞,哪里会多想,将李嶷推进屋内,仍旧兴兴头头,叫钱有道反锁了房门,想到自己兄弟这桩喜事办得如此痛快,连红蜡烛都替他寻了来,这洞房花烛既有了花烛,堪称完美,与钱有道高高兴兴昂着头就走了。
李嶷进屋,转身放下红烛。只听那何校尉冷语相嘲:“这群山匪不知道镇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就是皇孙李嶷,我可知道!”
李嶷却浑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刚才没有揭破我,难道此时还想揭破我?”
何校尉气得狠狠瞪了李嶷一眼,她也困乏极了,更兼腿上伤处火辣辣灼烧似的疼,便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准备睡觉。
不想李嶷却一把拽住她:“起来,你去睡地上,我要睡床。折腾了两晚上都没睡,我要好好歇一歇,才能应付你这种心计百出、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她淡然甩开李嶷的手,说道:“君子谦谦,你是君子,当然你睡地上!”
李嶷见她毫不理睬,便也躺到床上。果然她只得翻身坐起,怒目而视:“你想做什么?”
李嶷既倒在枕上,便困意四起,漫声胡说八道:“既然你是我的爱妾,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不对吧?”
她恨声道:“登徒子!”这床虽然简陋,但她两日两夜未尝歇息,适才又饮了许多酒,早就困顿得无以复加,此时觉得这床铺舒服极了,更不想让给眼前这个小人,令他得意忘形。
李嶷其实也困得很,但听她如此言语,却翻身将胳膊一伸,笑道:“既然你都这样骂我了,我总不能枉担了这虚名……”胳膊一圈,竟然将她逼在床角。她手指微动,正要将浸了麻药的针尖刺入他颈间,忽见他打了个呵欠,旋即眼皮微阖,往枕上一靠,过得片刻,手也松开,呼吸渐渐均匀,竟然就此睡着了。
她本来心想,即使睡着了,也要用针将他刺昏,好解这心头之恨,但又疑心他装睡,心想再等片刻等他睡沉了就刺。她困乏至极,靠回枕上,只说等上片刻,却不知不觉,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被人摇醒,那人甚是粗鲁,不仅摇着她的肩头,还在她虎口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一惊睁开眼,映入眼帘却是李嶷那张脸。天光早已大亮,日头照着窗棂,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他半俯身正扶着她的肩,姿势暧昧亲密,她又气又急,正待要一把推开他,他却也已经放手闪身避开,说道:“快起来,外面来敌人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就在李嶷身侧,竟然睡得如此沉酣,毫无警觉,不由心中有几分羞愧。李嶷却道:“是郭直带着人杀过来了。”
她不由一惊,问:“是追着我们而来?”
李嶷摇了摇头,说道:“八成是郭直率军于城外徘徊,进退两难,前天夜里又被火烧连营,处境更危,想必是想到明岱山中有这个寨子,易守难攻,可以落脚,所以才带着人奔此间来。”
她凝神细想,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应是如此。”
两人匆匆走到山前草厅,只见黄有义皱眉站在大厅里,赵有德、张有仁、钱有道等人簇拥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钱有道说:“这个郭将军竟然敢带人来攻寨子,我们山寨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兄弟们凭着地势,也可以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赵有德却摇头道:“莫说大话。这个郭将军,是咱们的老熟人,就是原先驻守望州的郭将军。”
黄有义叫道:“原来是他!没想到他竟然投靠了孙靖,此番是他带着人来攻寨,那还真有点棘手。”
赵有德却傲然冷笑:“哼哼,这个姓郭的出身朔西,论天下府兵,我镇西军何尝将其他诸府放在眼里!”
赵有德见李嶷携着何校尉进来,便说道:“十七郎,你带着这……这位娘子一起,赶紧去望州城见皇孙,避一避吧!”
李嶷道:“郭直所率虽是残兵,但他们人马众多,这寨子虽然易守难攻,但他们失了望州,难以立足,必然会背水一战,不夺下寨子誓不罢休。咱们不如暂做抵抗,若是情形不对,也别跟他们硬扛,咱们撤走去望州,回到镇西军中去。赵二哥,你愿意不愿意?”
赵有德听说能重返镇西军中,全身热血沸腾,哪有不情愿的,大声道:“自然是愿意!”
黄有义接过话来,也大声道:“对!去镇西军中!我们都愿意!”众匪轰然相应,赵有德素来为他们敬服,常听他说起在镇西军中英勇抗敌的种种往事,对镇西军甚是向往。李嶷见此情形,说道:“那咱们就利用这地势之便,先阻郭直一阻。”
众匪虽没打过仗,但听赵有德说起这位十七郎乃是镇西军中的出色人物,当下人人踊跃请战,李嶷便排兵布阵,又叮嘱道:“切切不可恋战,若是山中摇起白旗,你们便沿着林间小道撤下山去。”
众人尽皆点头。
却说那郭直,确实如李嶷所料,因失了望州城,又被镇西军放火烧了营地,元气大伤,带着残兵,追击李嶷不得,又深入密林。幸得他驻守望州多年,对附近地势极为熟悉,知道这明岱山中有一群山匪结寨,平时官兵山贼,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他落魄至此,少不得要杀了这群山匪,再占据这明岱山寨,休养生息,至于将来如何,却得等休养生息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郭直心中沮丧,他本是朔西军中的宿将,跟着孙靖征战多年,孙靖谋逆,他自然而然也就投靠了孙靖,守着望州城,原本想将东进勤王的镇西军堵死在关西道上,不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被李嶷算计得一败涂地,竟然得与一群草寇争夺山寨。但他素来是用兵的行家,几番连攻,眼看那群山匪乱作一团,就要抵挡不住,忽然之间,那群山匪似有了章法,借着地势,东一群,西一团,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颇得兵法要义,又战了半个时辰,不仅没能攻下寨子,反倒折损了不少兵将。
郭直心中暗暗诧异,心想难道山贼之中,竟有懂得兵法的厉害人物?但山匪到底是一盘散沙,素日又缺乏操练,虽有人排兵布阵,但断乎比不得精心操训的官兵,更兼郭直虽率的是残兵,却也有万余之众,他亲自督促,带着精兵作前锋,果然那些山匪便抵挡不住,有些被官兵砍杀,有些掉头就跑。他精神大振,带着人一气攻上山寨。
黄有义、赵有德等人,早按着李嶷的安排,从山间小道撤到后山,黄有义亲自带着李嶷与何校尉到山崖边,拉起山崖边一根古藤,说道:“沿着这藤条爬下去,就是河边了。”
赵有德道:“从这条绝壁下山的法子,除了山寨里的兄弟,没人知道。”便催促李嶷先行。李嶷问:“那你们呢?”
赵有德抬了抬独臂,说道:“我是不能从这里下山啦,我们从另一条小路下去,虽然绕得远些,但也很隐密,放心吧。”
李嶷想了一想,却从怀中取出一条绳索,不由分说,就将赵有德缚在了自己身上,赵有德还在嚷嚷挣扎,李嶷已经朝何校尉丢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手一挥,一根细针刺入赵有德颈间,他头一垂,便昏睡过去。
黄有义只看得张口结舌:“这……这……”
李嶷笑道:“赵二哥怕连累了我,时间紧迫,便刺昏了他,我背着他下山便是。”
当下黄有义先沿着长藤而下,李嶷负着赵有德紧随其后,众人纷纷攀着长藤,有惊无险,皆从绝壁之上安然降到了山下。等到落地之时,赵有德药性未解,还是昏睡未醒,李嶷便解开绳索,将他轻轻放下,然后对黄有义道:“黄大哥,还得劳烦你,带着赵二哥和这些兄弟一起去望州,与镇西军会合。”
黄有义点点头,忍不住问:“那你呢?”
李嶷道:“我与……”他看了看何校尉,却觉得此时不当再说那等轻薄言语,便道:“我与这位娘子……做了错事,此时不便回镇西军中去,只能尽力将功补过,我们要去定胜军中,若能替镇西军筹得军粮,方有颜面回去见镇西军中同袍。”
黄有义一想,此人拐带皇孙的爱妾私奔,确实不便跟着众人一起就此往望州去投镇西军,见到他提到军粮之事可以将功补过,顿时一拍大腿,说道:“兄弟,你这主意不错,想那皇孙身边,什么样的女娘没有,你若是能替镇西军挣下一份大大的功劳,想必皇孙自然也不吝啬一个女娘。”
李嶷听他如此言语,不过微微一笑,而何校尉虽在心中大大翻了他一个白眼,但面上自然不动声色。当下与众人作别,众匪徒去望州城投奔镇西军,而李嶷与何校尉则另选小路出山。
待得众匪徒都走远不见,何校尉这才冷笑一声:“皇孙打得好如意算盘,从山寨中脱身,还不肯回望州,定要挟持我去向定胜军索要军粮。”
李嶷浑不在意:“你把我们镇西军的军粮劫走了,我问你们索要,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心中不愿再与此人费唇舌,当下便扭头就走,李嶷似也并未追上来。她腿上伤口隐隐作痛,更兼山林密集难行,过了许久,只走得她精疲力竭,便选了一块山石,坐下来稍作歇息。李嶷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中还拿着几串山果,一边吃一边看了她一眼,把一串山果递到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皇孙殿下,你还是早点回你的望州城去吧。”
李嶷仍旧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样,说道:“你是我的爱妾,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她怒道:“你要是再如此口齿轻薄,我就杀了你。”
李嶷便笑道:“你看你,有力气杀人,却没力气走路。”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想法子吧。反正我不走了。”李嶷想了一想,说道:“法子倒是有,但你得配合我。”
她一双妙目终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配合?怎么配合?”
当下李嶷举目四望,辨别了一下方向,带着她穿过山林,又沿着一条潺潺的小溪顺流而下,走了大半个时辰,忽见一条小路,转过山头,山间出现一道篱笆,围着小小的泥坯土房,盖着茅草,正是一座农舍。
走近了看时,忽地一只黄狗冲了出来,冲着两人汪汪大叫,李嶷迎上去,那狗本扑过来朝他龇牙,他伸手摸了摸狗头,那狗儿竟不知为何,呜咽着便退走了。农舍院中横架着竹竿,竹竿上晾着几件半旧粗布衣裳,衣裳上还缀着补丁。
李嶷翻过低矮的篱笆,将院中几只鸡惊得四散跑开。他伸手悄悄从竹竿上把衣服收走,选了一身女子的衣裳,塞给何校尉,说道:“屋里没人,你进去换上,我在外边等你。”
她接过衣裳,进屋去看,只见那农舍极是简陋,屋中不过几块泥砖,搭着竹板,做成床榻的模样。当下她坐在榻上,悄悄卷起裤脚,只见缚住伤口的布条虽然缠绕数重,但已经透出血水来,她解开布条,伤口已经化脓肿胀,轻触便痛得她不由吸了口气。但她身上所携伤药早就在河水中被冲走,身在此间,也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得去灶间寻了草木灰,敷在伤口之上,又重新撕了一条衣襟,将伤口绑上。
话说李嶷去后山寻得两只野鸡,拧断了野鸡脖子,拎回来放在农舍前的石碾之上,当作取衣的酬谢。见那何校尉进屋换衣,久久不出,便双手抱臂,靠在院子里的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抬头望着天上,只见白云悠悠,秋日朗朗,晒得身上暖洋洋好生舒服。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中仍无动静,便忍不住催促:“好了没有啊?”
只听她在屋中答道:“就好了。”
他不耐地啧了一声,说道:“你不就换个衣服吗?怎么磨磨蹭蹭跟绣花似的?”
话音刚落,只听她道:“我换好了,我们走吧。”
他转头一看,但见她翠裳黄裙,正从屋中走出来。虽是粗布衣服,但穿在她身上,当真是布衣荆钗不掩国色天香,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明眸如水,又在鬓边簪了一朵野花,楚楚动人,明艳大方。
他一时不觉,嘴里叼着的草茎都无声滑落,掉在地上。
她许久不做女儿家打扮,因在军中日久,忽然换了这般妆束,自己也觉得恍惚一般,举手投足,微觉陌生。用水缸对着影子照了一照,方才走出屋门,但见他一望见自己,眼神中满满皆是惊讶之色,说是惊讶,似乎也不对,这目光除了惊讶,竟好似有时公子望向她一般,竟微微带着一种沉醉之意。她方还在思忖,忽听他道:“你这也太好看了!”她心中一动,还没想好要如何答话,谁知他竟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时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挣开他的手,就已经被他拉着手进了屋子。
他将她拉到灶间,她不由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将灶间的锅拎起来,翻过来扣在灶台上,手指在锅底摸了一把,伸手就抹在她脸上。
她闪避不及,被抹上锅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嶷道:“你是要扮农妇,你这像是个农妇的样子吗?”他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闪过一丝心虚,明明知道她如此装扮非常好看,内心深处竟隐隐觉得不愿意让别人也瞧见她这般好看的模样,但说出口来,却成了另一番话:“时逢乱世,走在路上,你模样俊俏,万一叫人瞧见起了歹念,惹出麻烦来更不好脱身。”
她恍然大悟,埋怨道:“那你不早说,害我刚才洗了半天的脸。”
当下他又往她脸上抹了几道,她自己对着水缸,将锅灰搽开,只涂得肌肤微黑透红,真的像一名山野村妇。忽见李嶷从灶间抽了几把稻草编成箕状,又找来一块粗布,将稻草箕塞进布里,做成一个圆鼓鼓的布包袱,递给她。
她不解地问:“干什么?”只听他说道:“你塞到衣服里面系上。”她仍旧不解,一双妙目怔怔地看着他,他本来并无捉弄之意,见她又如同小猫一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便忍不住逗弄:“你系在衣服里,好扮成孕妇啊!你挺着个大肚子,为夫才好去借车。你不是不想走了吗?为夫让你坐车啊。”
他一口一个为夫,她大大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这才依言将稻草做成的假肚子系在衣服底下。当下两人稍做整理,李嶷带着她又往山下走了大半个时辰,果然瞧见几户人家,李嶷便嘱她站在田埂上,自去田间寻那耕作的农夫。她远远瞧见他与那农夫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站在远处田埂上的她,她只得若无其事地扶着假肚子,垂头微作害羞状。过得片刻,果见李嶷赶了一辆牛车过来,那黄牛极老,车也破旧不堪,但好歹是借到车了。
当下李嶷扶着她上车,他抱着鞭子,嘴里又叼着一根草茎,坐在车辕处,那黄牛也不用驱赶,只是顺着山路,载着两人慢慢行进,一步三摇,行得极慢。
她虽有车坐,腿上伤口痛楚略为缓解,但那山路崎岖难行,牛车又极破旧,轱辘上都有陈年裂缝,并不浑圆了,过不多时,便被颠得十分难受,还得分心扶着那假肚子,免得掉下来穿帮。但见日头渐渐西斜,而这牛车若真要走到山外人烟稠密处,还不知要走多少天,便忍不住问:“就不能快一点吗?”
李嶷抱着鞭子,头也不回地道:“有车坐就不错了,还嫌慢,也不怕人发现你一肚子稻草。”她听他这般一语双关,忍不住扶着假肚子欠身而起,伸长了胳膊打了李嶷的后脑勺一巴掌。他揉揉后脑勺,仍旧头也没回,只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哼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
他却忍不住笑道:“看看你那模样,哪里跟贤良淑德沾得上边。”
她低头看看自己肚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见她笑了并不回嘴,便问道:“你从小就在崔家吗?”她见他如此问,顿时生了警惕,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嶷却回头看了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姓何,那想必还是有父母家人的,不知他们怎么舍得把你送到崔家。”她想起密报中说,他从十三岁时便从京城到了牢兰关,便问道:“那你呢,你十三岁就到了牢兰关,你的父母家人,如何舍得?”
李嶷忽然顿了顿,说道:“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生的日子不好,正是端午那天,京中旧俗,以为恶月恶日,所生必为恶子,父亲因此也并不喜欢我。当时我闯了祸,先帝一怒,就把我贬斥到镇西军中去了。”他语气淡淡的,她却听出了其间的怅然之意。天家本就亲情疏淡,密报中说,他的生母出身卑微,素来不被梁王所喜,旧俗妇人难产而死又算不祥,因此并不能归葬王陵,就抬出去随意葬了。梁王对这个儿子,素来凉薄,他便如同一根野草般在王府中长大。先帝皇子多,皇孙更多,这般不起眼的一个人,到了镇西军中,真如万千无名小卒一般,虽然出生入死,但默默无闻。骤逢大变,才忽地一飞冲天,成了名动天下的镇西军主帅,勤王之师的统领。
她瞧见夕阳照在他的鬓发上,将他的耳廓都照得隐隐透出红晕来。之前忙着与他斗智斗勇,倒没留意少年郎其实生得端庄好容貌:李家人特有的深邃眉眼,高高的鼻梁,唇角总带着跳脱的笑意,被边塞的风吹得肌肤微黑,更添了几分英气与洒脱。这是行伍出身的男人特有的气势,身上仿佛有着铁器的微凉,如宝剑,虽在匣中却隐隐透着锋芒寒意。
他并没有回头,但突然问:“你看着我做什么?”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她忽得觉得耳根一热,无端端被人窥破心事似的,但嘴上却道:“我看怎么才能下手打昏了你,好脱身回定胜军。”
他嗤笑一声,仿佛在笑她痴心妄想,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回头斜睨了她一眼,说道:“这道上极是难行,你要把我打昏了,只怕你一个人反倒回不去了。”
她心中不服,道:“这道上哪里难行了?”他道:“你没发现,咱们行了这大半日,都没遇上过人吗?”她仔细一想,果然如此,但仍道:“想是山间人烟稀少,所以才没遇上过什么人。”只听他悠悠道:“这条路行得车马,可算得是大路,既然大路上都没遇见人,其中必然是有缘由的。”
仿佛是应验他的话似的,目力所及,极远处走来了两个人。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庄户人打扮的老夫妻,两人神色狼狈,老妇人拎着一只半旧的空笼子,那老丈背着弓箭竹篓,似是猎户,那老丈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鞭痕。李嶷忙跳下车,向那对老夫妻作揖问路:“老丈,想问您打听,我怕走岔了路,这条路能往集上去吗?”
那老丈见他有礼,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路倒是能往集上去,但我劝你,再别往前走了。”
李嶷见他吞吞吐吐,神色难堪,便问道:“老丈,瞧您脸上有伤,这是怎么了?”
那老丈又叹了口气,说道:“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山里忽然来了好些官兵,又在前边官道上设了关卡,我跟老婆子去赶集,没想到这些人比土匪还凶,唉……”
那老妇人似是胆小怕事,连忙扯了老猎人衣角,低声道:“老头子,别说啦。”
李嶷故作为难之色,回头看了牛车上的何校尉一眼,才说道:“我送我家娘子回娘家,本来想从官道走更稳妥些,怎么这官道上突然添了关卡?”
那老丈也看到了牛车上的年轻女子,见她是妇人打扮,微垂着头,似是害羞,手扶着明显凸起的肚子,显然身怀有孕,心下同情,劝道:“千万别从官道走,那群设关卡的官兵坏得很,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不放过,动手动脚地调戏。你家娘子年纪轻轻,唉,遇上那帮禽兽只怕要吃亏。再说,吓着她肚里的娃娃,可怎么得了。”
李嶷问道:“不从官道走,还有小路可以绕开吗?”
那老丈便伸手指路给他看:“从这里上山,往西有条小路,但那可绕得远了,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天一挨黑,更不能走了,只怕山里猛兽害人。你又带着妇人,还是早早寻了地方投宿,歇一晚明早再走吧。”李嶷犹豫不言,那老妇人早瞧见牛车上身怀有孕的年轻妇人,不知触动了哪处情肠,忽开口道:“小郎,天都已经快黑了,我家就在前边不远,看你娘子这模样也累了,要不就去我家将歇一晚,明天再上山走小路吧。”
李嶷本有几分犹豫,但山间确实不便行夜路,不如明日再作计较,当下便再三谢过那对老夫妻,又请了两位老人坐在牛车上,按照老夫妻的指点,赶着牛车,朝他们家中去。
牛车本就行得慢,天色渐晚,山路更是崎岖难行,挨挨蹭蹭,终于到了那对夫妻家中。原是极破极旧的一座房舍,顶上盖了茅草,夹了芦苇做墙壁,那芦墙上虽涂了黄泥,但因年久,黄泥早就掉了不少,更显敝旧,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比露宿山间要好得多。
当下几人从车上下来,李嶷把牛从车套上解下来,预备拴到屋后去吃草。方走出数步,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紧接着那老妇人嚷起来:“小郎快来,你家娘子摔了一跤。”
李嶷忙将手中的缰绳往篱间一绕,急急地走回来,那老丈早进屋点了一支松香火把出来。本以为只是天黑,她无意绊了一跤,却不想火把照着,她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挣扎着数次竟未能起来。李嶷弯腰将她扶起,触到她的手腕,只觉得肌肤滚烫,不由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咬了牙只道没事,却听齿间格格作响,竟似在打寒战。当下那老丈举着火把,李嶷便将她抱起,四人一起进到屋中,老妇人忙着张罗着生起火塘。这山里人家,屋子正中都有一个火塘,一生起火来,顿时明亮暖和了不少。李嶷将她放在火塘边,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蹙眉不答,却下意识去摸了摸疼痛难耐的腿上伤处,李嶷不由分说,伸手捋起她的裤管,解开布条,看到伤口早已化脓,不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
那老妇人也借着火塘里的火光,细细看了看她的伤口,说道:“这是化脓了,若不医治,只怕凶险。”李嶷久在行伍,如何不知这种外伤,一旦化脓发热,若是医治不及就极是凶险。那老丈道:“家里倒是有些能治外伤的草药,但她既然已经发热,只怕还要去山里寻一两味清凉解毒的药配上才好。”
李嶷微一凝神,道:“老丈,是缺哪几味药?要不我进山去寻寻,说不定能找到。”那老丈见他爱惜妻子,笑道:“这附近的山里我常去采药,虽是入夜了,但也没什么大虫害人,那几味草药后山便有,我陪你一起去。”
李嶷便也不推辞,点了点头。当下老妇人烤了些山芋,给二人果腹,然后取了绳索、药囊、背篓诸物,李嶷与那老丈收拾停当,便趁着月色去山间寻药。
那老丈虽有五十余岁年纪,但进得山间,步伐矫健,李嶷不由赞道:“老丈好精神。”那老丈道:“总是上山来采药打猎,走得惯了。”他们在后山寻觅不久,果然将那老丈说的几味清热解毒的药都找见,取路回转。经过一片山崖,但见月色清辉,撒在山林间,清澈如水。忽闻得一阵异香扑鼻,原是绝壁山石上生得一簇花草,小小的叶子,开着白色的花。奇香无比。因闻得花香,李嶷便朝那处山石看了一眼,那老丈也随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喜过望,说道:“灵芝!灵芝!”
原来那处花草下方,有一方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侧,生得极大一朵紫芝,看那情形,原本这灵芝素日是被杂草遮掩住了,但偏偏今晚风清月明,清风将杂草枝叶吹开,明月朗朗,正照见这朵紫芝。
那老丈道:“今日当真是运气好,若能采得这株灵芝,拿到郡县大铺子里去,只怕能换十斗米,够半年嚼裹。”当下束了束腰带,便要去采那灵芝。李嶷见绝壁之上甚是险峻,当下便道:“老丈,还是我去吧。”
那老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这悬崖不好下,你年轻轻一个后生,若是万一有什么事,倒叫你那娘子怎么活。还是我下去,你在上头替小老儿拉着绳子便行了。”当下便将绳子牢牢系在腰间,又将绳子另一头在大树上系好,重新束紧了脚上的草鞋,李嶷替他拉紧了绳子,他便一步一步,十分小心地下到那悬崖去。待到了那凸起的山石之上,他伸长了手臂,想去摘那朵灵芝,但无论如何,总是差一点点。那老丈心一横,看准了方位,握紧了系在腰间的绳子,用力一跃,如荡秋千一般,整个人在空中荡起,他借这么一荡之势,终于触到了那朵灵芝,当即手指用力,牢牢抓住,用力一拧,便将那灵芝采了下来。却不想他这一荡之下,绳索滑动,正撞上一片极其锋利的山石,便如刀刃一般,只听“啪”一声,绳索竟然被那片山石割断大半,那老丈听见异响抬头一望,但见绳索已经被山石割裂大半,只余一小股麻丝亦早就绷紧,知道全身系于这几缕麻丝,瞬间便会断绝,心道一声苦也。李嶷早已经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扑下来,长臂一探,便已经抓住了绳索断处,用力一挥,借着惯性,竟将那老丈连人带绳,如同放纸鸢一般扬起。那老丈只觉得身子一轻,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经身在半空中,旋即身下一软,原来李嶷这一挥,将他正巧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冠上,那老丈惊魂未定,身下树木枝叶被他压得轻弹又起。缓了一缓,李嶷早就拉着绳子从悬崖边跃上来,甩开绳索,爬上树去,将那老丈从树上背了下来。
那老丈惊得全身哆嗦,低头看一看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又抬头看一看自己适才被甩到上面的树冠,过了好半晌,才挢舌道:“小郎莫不是神仙?如何一甩,就抓住断绳将我拉起来。”李嶷笑道:“常在家中做活,我臂力大。”那老丈绝处逢生,瞬息遇险,又瞬息脱险,早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得那灵芝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却是半分折损也没有。当下便将那紫芝送到李嶷面前,说道:“今日幸得小郎救了小老儿性命,这株灵芝,当酬小郎救命之恩。”
李嶷摇了摇头,说道:“老丈今夜收留我们,又陪我上山采药,我也无以为报,况且这是老丈采得的灵芝,老丈拿它去换米吧。”那老丈见他再三不肯,当下只好将灵芝收入药囊,二人下山返回家中。老妇人还没睡,见他们平安归来,自是欢喜,接过草药,配了家中的另几味药草,让李嶷一并碾碎了,与他娘子内服外敷。
那老丈趁着李嶷去碾药,早就将自己在山中采芝遇险,李嶷相救之事告知了老妇人,夫妻二人感激不已,又郑重来拜谢了李嶷不提。
李嶷碾得了药,见何校尉躺在火塘边,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便解开她腿上的伤处,将一些药涂在伤口上,另又煮了一碗汤药,扶她起来,喂她喝下。她人已经迷糊,幸好喂药之时,还知道吞咽,喝了大半碗药,便又沉沉睡去。
她本来人在发烧,又睡在火塘边,只觉得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过得片刻,仿佛奇寒彻骨,脸上一凉,原来天上已经下起雪花。她听到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声,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她在芦苇丛中拼命奔跑。
喉咙里似有鲜血的腥甜,小小的她被芦根绊倒,手心被擦破,她也顾不上,爬起来继续拼命地跑。因为知道追兵紧随其后,那些揭硕人一旦追上来,定会割破她喉咙。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芦苇不断打在她脸上,她听见自己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但还是拼了命地跑,可她年纪幼小,越来越跑不动了,腿沉得似坠了铅,她咬牙跑啊跑……身后似乎有嗒嗒的马蹄声,那些追兵近了,更近了,他们挥着雪亮的长刀,朝她刺过来。她狠狠转身,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了刀,正待要大叫一声冲上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紧,她奋力一挣,突然就醒了。
火塘里的火还燃着,火上坐着一个陶罐,里面咕噜咕噜,似炖着什么汤。她眼神渐渐从恍惚到了清醒,原来是噩梦,只是噩梦。她身下软软的垫着些干草,背后也是暖烘烘的,原来是李嶷抱着她,见她醒来,他连忙放开了手。那老妇人愧道:“家里实在是贫寒得紧,连床被子都没有,只得给你铺了些干草。你一直打寒战,我说了好几遍,你家郎君才抱着你,给你暖暖身子。年轻人脸嫩,当着我们老两口,倒是十分不好意思。”
她定一定神,不由朝李嶷望去,见他早就若无其事,坐在火塘边拨着火。那老妇人从陶罐里盛了一碗汤,端给她,温言道:“快喝吧,喝了暖暖身子,若能出一身汗,也就不打寒战了。”
她道了谢,接过汤,慢慢喝着。那老妇人又与她说起李嶷在山间救了老丈之事,再三感激不已。又问她姓什么,怀有几个月身子了,安慰她道:“何娘子不要怕,我家老头儿姓严,这乡里都叫我一声严娘子。”一面看她喝汤,一面絮絮叨叨,与她拉起了家常。原来这老妇人也曾生得一个女儿,前年嫁到山下村里去了,虽然夫家也十分贫寒,但夫妻和美,不久便怀有身孕,但后来生产不顺,山中又缺医少药,就此母子俱亡。讲到伤心处,这严娘子忍不住牵起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因此今天一见了你,我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所以才叫你们到家里来歇一晚,谁知道就遇上贵人。小郎君救了我们老儿的性命,还再三的不肯收那朵灵芝,叫我们去换米嚼裹。”
絮絮叨叨又道:“这汤里是野鸡肉,小娘子你怀着身子,多吃点肉,明天还要走长道呢,吃了才有力气走路。”她照料着又给何校尉添了一碗汤,待她吃毕,扶着她重新睡下。又去寻了件粗布衣服,虽然缀满补丁,但想也是最厚实的一件了,她将那衣替何校尉盖上,轻轻将衣服拉一拉盖好,这才在她身边睡下。
那老丈辛苦了半晚,早就在火塘边呼呼睡去。李嶷又给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禾,也转了个身,枕着干草沉沉睡去。
四人这一觉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渐明,忽然听得屋外林中飞鸟惊起盘旋。
李嶷不由得一惊坐起。火塘里的火犹未熄灭,他侧耳又听了片刻,便毫不犹豫,伸手摇醒何校尉,低声道:“有人来了。”
她被惊醒,昏昏沉沉坐起,还未说话,那老丈也被惊醒,他久在山中打猎,起身到屋外听了听,连忙返身回来说道:“人不少,还有人骑着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来!”严娘子也早就被惊醒,听他这般说,一时慌了手脚。
那严老丈道:“这群官兵坏得很,昨日在关卡时,就专门一个个盘查年轻后生,说是要找什么人,瞧见年轻妇人,更是色迷迷不放过,你们避一避才好。”当下与那严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杂物抱开,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面露出一个只可容身两人的小小地窖。
那严老丈道:“这是我早年无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货的,大小恰可藏两人,你带着你家娘子下去避一避。”
李嶷不由道:“老丈,还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那严老丈急道:“那群人无法无天,你娘子年纪轻轻,怀着娃娃又病着,千万不能落他们眼里,赶紧快下去。”
李嶷心想,这群官兵来得蹊跷,听着马蹄声,似还携了重甲弓弩,既然着重盘查年轻人,搞不好是冲着自己来的,说不得是郭直的下属。若是与他们当面撞见,虽不怕脱不了身,但怕反倒对这老夫妇不利,不如暂避一避。
那严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里,那些官兵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快下去吧。”
李嶷见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伤得不轻,那些官兵如闯过来,见这屋中一贫如洗,只有老夫妇,说不定搜检一翻就走了。当下便抱着她下到地窖,那严老丈和老妇人合力盖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干柴杂物,地窖中顿时一片黑暗。
却说那些人,当真是郭直所部残兵,他们攻下了山寨,却发现大队山匪早就逃之夭夭,还把粮食兵刃尽皆带走了。郭直心有不甘,将擒到的几名山贼拷打审问,终于有人吃不住刑,说出防守之时确实有人安排阵法,是赵有德从前在镇西军中要好的兄弟,听说是什么十七郎。那郭直又惊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万万没想到为了夺寨子稀里糊涂打了一仗,竟然遇上了李嶷。他思前想后,派出兵丁四处设卡搜检。虽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脚,那就抓了青壮充当兵卒,抢了钱粮充作军资,因此这几日直闹得这十里八乡鸡飞狗跳。
当下携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头,将这屋舍牢牢围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当先一名郎将率着众人进屋,见四壁空空,家中一贫如洗,只有一对老夫妇,那老妇人躲在老丈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那郎将偏头示意,众兵卒在屋中翻检一番,见实在搜不出什么财物,这才一脚踢翻了陶罐,见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这老夫妇定有藏起来的财帛,不然如何炖得肉汤喝?那严老丈慌忙解释,说是山上猎得的野鸡,吃了这几日早就吃完了。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后搜罗一番,见并无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将道:“高将军,没见着什么。”
那高郎将领了下山搜检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了亲信薛郎将领着重甲弓弩手相随。那高郎将真真有苦难言,背地里早忍不住牢骚满腹,脏活累活全都是他干,而薛郎将仗着是将军亲信,每天带着重甲的弓弩手,远远围一围。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财物,也尽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给那薛郎将,不敢私藏。这两天他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见这屋里屋外,一贫如洗,眼前这老翁又实在老迈,不堪拉去做兵卒,当下颇为不耐,头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装模作样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个读书人。那是与山贼里应外合的要紧人犯,若是知情不报,定要军法从事,砍了你的脑袋!”
那严老丈忙赔笑道:“军爷,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哪有读书人,说到读书,就数镇上的单先生认得字会读书了……”话犹未完,那兵卒斥道:“啰唆什么?”一把就将那严老丈推倒在地,那严娘子急忙地叫了一声“老头子”,扑过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哟”。
地窖中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众兵卒斥骂声、老妇人的哭声等等,上头的种种情形,也可以猜测一二。李嶷凝神听到此时,忍不住缓缓从袖中拔出短刀,忽得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虽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缓缓无声地呼了口气,又凝神细听。
那严老丈挣扎着将妻子护在身后,却有一名兵卒蹲下来,用刀背拍一拍那严娘子的脸,问:“你和你那老头子成天在山里钻来钻去,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
那严娘子虽吓得眼泪长流,却说道:“军爷,我没见过,真的没见过。”
那兵卒拿刀在她颈中比画,喝道:“你们在山中打猎,连豺狼虎豹走过的味道都能寻见,竟然说没见过生人?”
严老丈道:“军爷,我们真的没见过!”众兵卒嬉笑喝骂,那兵卒道:“要是不说实话,你那老婆子可就没命了。”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面不过二十来个寻常兵卒,但难在明明听出屋外不远处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闯出去,未必不能立时将屋中那些兵卒尽数杀了,但外头那些重甲弓弩手难以对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闯出去,可怎么连严老丈夫妇,还有这个伤重的何校尉一起带出去?正思忖间,她忽然拉过他的手,在他手上写字。
他细细感知,她手指细腻柔滑,写的乃是“出去反害了他们”。他虽明知未能想出办法对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写字“不能见死不救”。
却说那高郎将本来见实在搜刮不出什么,忽得见梁上悬着一个药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挥刀割下了药囊,解开一看,里面是硕大的一枚灵芝,还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将不由大喜过望,知道这灵芝怕不值数百金。
却说那严老丈见灵芝被他们搜出,又气又急,扑过去想要抢回:“小老儿跟你们拼了!”早被士卒一把推开,将刀架在他脖子里。那严娘子早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士卒便挥刀要去砍杀老夫妇二人。
地窖中李嶷听到此处,举手便要去推头顶木板,黑暗中只闻风声微动,那何校尉似是扑上来要抢他手中的刀,他挡住她,不料她抢刀实是虚晃一招,左手无声针已弹出,刺入李嶷后颈,他顿时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将他软软地倒靠住地窖壁。
那高郎将将灵芝收入怀中,正喜悦万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愿这么贵重的东西落入他们之手。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喝住那些兵卒,板着脸孔道:“既然今日你们愿意为大军献上草药,便饶你等一命。”
那严老丈啐了一声,那高郎将也不生气,说道:“既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见过跟山贼勾结的要犯,那就跟我们回大营走一趟,只要在营中做几天杂役,就可以放你们回来了。”
严老丈听他这般说,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了丁,那兵卒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我们高将军都饶你们一命,还不谢恩!”当下推搡着二人,一直将他们推出了屋子。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见他们推搡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率着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将,素来与高郎将不睦,见此情状,便笑道:“高郎将这是黔驴技穷了,抓了这老头儿老太回去有何用处?”
那高郎将忍气吞声,笑道:“山里人少,实在是寻不得什么壮丁,这两个老东西,回去当杂役,为大军劈柴烧饭也好。”言毕翻身上马,按了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发这笔数百金的横财,可要煞费一番苦心才好。
那薛郎将见只带出两名老人,便挥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队,众人将严老丈夫妇用绳索系在马后,然后纷纷上马,簇拥着两位郎将扬长而去。
听得马蹄声远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开木板,一手执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从地窖无声翻上来。她躲在窗后,小心往外看,只见外间无人,她心知老夫妇被抓走做杂役,说是几日,说不定一直不得放归,自己还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将他们救回才好。当下便小心从屋后绕出,一步一步,远远朝着那些兵卒离去的方向跟上去。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着腿伤,又怕跟得过紧被发现,所以行得不快,过了数刻,忽隐隐听见笑骂喝斥之声,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围猎,她不敢靠得太近,又过了片刻,看着那些骑兵四散驰远离去,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丛里倒着两个人,身下有一摊鲜血,正是那老夫妇。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妇人,低声唤道:“严娘子!严娘子。”那严娘子背心中了数箭,早就已经气绝身亡,而她身上伏着严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她心下大骇,又悲恸万分,心想昨夜这严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伤势,细心体贴地劝自己喝汤,没想到自己只是迟来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原来那高郎将得了紫芝,只想杀人灭口。诓骗说要带老夫妇回去做杂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议猎活物,薛郎将见忙活了大半日,一无所获,正忧虑回去受到责罚,心中烦闷不堪,听他说猎活物,正好发泄一番,当下欣然应允,便将那老夫妇绳子解开,追逐戏耍,然后逐一射杀。
他们跟着郭直,素来为孙靖的麾下,见惯了杀戮,杀了这对老夫妇,便如同捏死了两只蚂蚁一般,毫不在意。
却说李嶷被何校尉一针刺倒,昏迷了不知多久,终于缓缓醒来,当下掀开木板,动作迟缓地从地窖无声翻上来,他知道她针上麻药厉害,只觉得头晕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后颈,晃了一下头。忽听得门外似有动静,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却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了,当下他咬牙捡起一根粗柴,闪避到门后。
只见那何校尉推门进来,身形飘忽,脚步踉跄,李嶷一棍击出,她堪堪用刀挡住。
李嶷不由问她:“人呢?”
她摇了摇头,语气倒十分平静,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李嶷又惊又怒,喝道:“什么?”
她道:“我刚才追出去查看了,两个都死了。”
他看着她手中的刀,只觉得怒意勃发:“这是我的刀!”
她手指一松,那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还你!”
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针刺昏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她冷冷地道:“刚才你应当也早就觉察,除了那些闯进屋子的士卒之外,还有大队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敌人正在搜检我们,我们若是鲁莽出来,根本救不了严老丈夫妇,甚至会立时就害死他俩!”
李嶷道:“当时若是出来救,或许就能救下他们,你却不愿一试,你这个满口狡辩、贪生怕死的鼠辈!若是为了救人,哪怕咱们都死在此地,也好过悔恨终身!”
她听他言辞激烈,却越发淡淡的,说道:“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还是要救天下?”
李嶷气急反笑:“天下?在你眼里,严老丈夫妇难道就不是天下人?难道就不值得救?”
她道:“救一人还是救众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时,我选救众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气,你救得了众生?”
她嘴唇紧闭,不发一言。
他斥道:“贪生怕死,找借口!”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边,端起伤药,想给自己换药。李嶷一脚踹开药碗,怒道:“你还有脸用这伤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捡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脚边一扔:“我是!那你杀了我好了!”
他瞪着她,她咬着嘴唇,额头汗水沁出。他弯腰捡起刀子,转身出门,刚跨出门,在他身后,她身体晃了一下,旋即就软软的昏倒在地上。他转身,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终于还是转身大步离开。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种种痕迹,一直追踪前行,忽见路边有一座新坟,新坟盖得土极浅,想必是没有称手的工具,所以才盖了如此薄薄的一层,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凑近了,认出正是那严老丈的衣角,除了浅土,四周还用草整整齐齐围住,草上还放着几朵鲜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为。
想是她追到此处,发现了老夫妇的尸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了。他心中恼怒,勉强收敛心神,捧了些土来,又给老夫妇的坟头上添了一些,这才站在坟前,恭恭敬敬拱手为礼,算是奠过二人。
他只觉愤懑异常,胸膛似要被炸开一般,心道即使没了那何校尉,难道自己就不能挟制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粮草来吗?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辨明了方向,当下凭着心中一股激荡之意,转身大踏步离去。
那何校尉昏倒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方才悠悠醒转。她浑身烧得滚烫,幸得昨夜的草药还有一些,当下挣扎着起来,生起火塘里的火,又煮了药草来喝了一碗,重新往自己腿上伤处敷了药,便又昏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安稳,又梦到小时候,狂风卷着雪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奔跑。那些追兵拎着利刃追逐着她,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身后的追兵却越追越紧,呼啸着纵马奔上来,那雪亮的刀尖直朝她颈中刺过来,她这才猝然惊醒,醒来发间全是涔涔的冷汗。天已经黑了,山风呼啸,这世上便如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般。她裹紧了严娘子那件补丁重重的破旧衣裳,心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在这屋子里熬过一晚,又吃了几次草药,她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一些,腿上的伤似也好了不少。便从屋后折了树枝,削了一支拐杖,拄着走路。
她慢慢向山下而行,不过片刻,便走到前一日掩埋老夫妇之处,只见那一茔新坟,似又添了些土,坟前还有一方石头,上头用刀尖刻着一个“恩”字,想是那李嶷寻到此处,又添了这些。
她心中难过,咬破了手指,就着指尖鲜血,又将那“恩”字用血涂成红色,这才将石头端端正正重新放回坟前。她心道自己虽然不该用针刺他,但他也明知若是当时闯出去,当真只会惊动不远处的弓弩手,到时候万箭齐发,哪里还能救得老夫妇,但他不由分说,全都怪在自己头上。她心中难过,不愿意再想,站在坟前,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这才拄着拐杖,蹒跚向山下行去。
她知道只有到了大市集里,才好向定胜军中传递消息,但自己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多有不便。当下临到沟渠,便将泥水抹在自己脸上,那稻草做的假肚子已经损毁不堪,便又用枕头做了个假肚子系在衣下。她一个肮脏狼狈的孕妇,在山野间也没那么引人注目。她风餐露宿,行得数日,终于来到了一个镇外。
虽是镇子,离那明岱寨也不算甚远,因此也被郭直派了兵丁把守,搜检着来往的人口。这一日恰逢集日,十里八乡的人皆来赶集,因此极为热闹。那些兵丁在镇口设了关卡,见着有来卖野味的便夺了货物,见着有拿着鸡蛋来集上换盐的也自是抢了,一时喧闹不堪。
她本来想悄悄溜进镇子,忽有一名兵卒看到她,伸手便将她拦下:“哎,等等。”
她只得停步,那兵卒却不怀好意,笑眯眯盯着她:“小娘子,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她只得低着头,尽力避开那兵卒的目光,又扶了扶肚子,心中焦急,想着脱身之策。
那兵卒色迷迷地道:“我看你这模样,怕是走不动了吧?要不,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长得俊不俊,要是长得俊,今天你就不用走了。”说着便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她只得侧身避开那只油腻腻的手,低声道:“军爷,我家夫君就在城里做买卖,还请军爷给点薄面。”
那士卒却不依不饶,笑道:“哟,你还有夫君?我怎么瞧着不信呢?虽然你大着肚子,但瞧你这白嫩嫩的样子,哪像嫁过人的?”
她指尖银针滑下,正待要朝那兵卒射出银针,忽然镇中一队人马驰出。她心知此时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难以脱身,只得咬牙忍住。眼看那兵卒的手就要摸到脸上,她再也忍耐不住,心想今天拼了恶战一场,也绝不能受辱。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娘子!我在这里。”她不禁错愕回头,只见李嶷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一手举在眼前,似在遮着太阳,一手叉着腰,神态闲适,正看着她。
她还未及说话,李嶷早就快步上前,从袖中取了一小吊钱,塞进兵卒的手里,低声说道:“军爷,拙荆没出过门不懂事,这点钱请您喝杯水酒。”
那兵卒将钱在手心里一掂,知道定有好几十钱,有这钱去瓦舍找个俊俏小娘听曲吃酒也尽够了,便塞进袖子,笑道:“你倒是个懂事的,走吧。”
当下李嶷扶了何校尉,真如一对小夫妻般亲昵,过了关卡进了镇子。两人又走了一段,她这才挣脱李嶷的手,低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想用我去换取军粮,这才帮我。”
他答得倒也干脆:“对,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她愤然瞪了他一眼,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自顾自朝前走去,李嶷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她也并不理睬。这镇子虽然不大,但十分繁华,走了片刻,忽见着客栈的招牌。她奔波数日,早就筋疲力尽,当下脚步踉跄勉力走进客栈。
那客栈掌柜隔着柜台抬头一看,见她身上肮脏不堪,不由得眉头一皱。她本就累极了,声音也有气无力,勉力道:“掌柜,要一间上房。”
那掌柜回手指指身后墙上贴着“概不赊欠”的字纸,冷冷地道:“概不赊欠,想住上房是吧?先交五十钱定金。”她身上钱财早就在河水中遗失,当下摸了摸袖袋,不由一脸窘迫:“掌柜,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让我住下,房钱明日再给。”
那掌柜顿时拉长声音,一脸鄙夷:“通融?没钱住什么店!看你这穷酸叫花子样,出去出去!”言毕,便走出柜台,挥着手来轰人。她素来不曾遭遇过这般窘境,更不曾被人当成叫花子轰赶,顿时面红耳赤,此时李嶷方走上前来,将五十钱放在柜台上,说道:“掌柜,钱在我这里。”
掌柜一见了钱,马上满脸笑容:“好说好说,二位贵客是要一间上房是吧?里面请!”当下十分殷勤的亲自将二人送至一间上房。
李嶷推开房门看了看,这镇上的客栈,甚是简陋,好歹还算洁净,便又另给了几个钱,问掌柜要热水洗漱。那掌柜看在钱的面子上,万事都痛快,当下便去叫灶下生火烧水。只是她脚步虚浮,虽拄着拐杖,但手在门上扶了一把才站稳,定了定神,方才走进房内。
李嶷关上房门,见她委顿不堪,便忍不住嘲讽:“别演了,再演我都要信了。”
她本来腿伤未愈,此时又觉得背上涔涔冒着冷汗,心知自己这伤势只怕不好,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又倒在地上。耳中却清清楚楚,听到他说:“起来,别来这套了,又想趁机一针刺晕我是吗?”
她也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劲力,咬牙挣扎着扶着桌子站稳了,却若无其事道:“是啊,被你看透了,但是你放心,有机会我还是会一针刺晕你!”
他听了她这么一句话,冷哼一声,推开房门就走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他带上,当下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李嶷从房中出来,其实也并无处可去。只见客栈院子里生得一株合抱粗细的槐树,树下正是井栏。客栈的杂役,正在那井畔汲水,他便站在井畔,出神地看着那杂役汲水。
那日他离开之后,本在山中行了半日,待到向晚时分,心中激荡之意已经渐平,在山间露宿一晚,第二天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带着她去定胜军中更为合算,便返身回去寻找。他脚程快,待回去时,正巧看见她在老夫妇墓前咬破手指,用血去涂那刻在石头上的“恩”字。他本来觉得她所作所为皆是惺惺作态,所以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看她如何行事。他既有镇西军中第一斥候的名头,身手何其轻灵,追踪其后,丝毫也没令她觉察。这些日子来她风餐露宿,有时候饿极了,也去溪水里捉鱼捕虾,只是她明显不惯做此等事,常常忙活半天,也未捕到能勉强充饥的鱼虾。最后到底是怕她饿死,他逮了只野兔扭断了腿,扔在她歇脚处不远,她才吃了顿饱饭。
至于为什么要跟着她,当然是拿她去跟那崔公子换军粮最为合算。她若是半道饿死了,岂不前功尽弃?
他在井栏前又站了一会儿,只见厨房烟囱里升起袅袅白烟,想是那杂役正按照掌柜吩咐在烧热水,又想起她蓬头垢面的样子,真像一只刚从灶下钻出来的乌糟糟的猫儿。他不知不觉竟叹了口气,心想总得回去看一眼,她可别真伤重死了,当真白费自己这几日的工夫。
他回到房中一看,她竟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伸手摸了摸她颈中的脉,幸好还算平稳。当下只好将她抱到床上放下,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触手之处,皆是滚烫,他不禁皱眉。恰巧此时杂役送了两大桶热水来,他便又给了些钱,让那杂役赶紧去请郎中。
那杂役倒是腿快,不过片刻,便引得一名郎中来了,那郎中总有古稀之龄,颌下胡须皆白,倒是颇有几分医术的样子,坐在床边扶脉半晌,又看了看被下何校尉隆起的假肚子,神色不由颇有些古怪。
李嶷见他皱眉不语,便问:“大夫,病人可有不妥?”
那郎中摇了摇头,叹气道:“唉,老朽摸不到滑脉,尊夫人这腹中胎儿,恐怕保不住了。”
李嶷听说是这个缘故,不由释然:“哦,这个,无妨。”
那郎中不禁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了。李嶷一想自己这话听着确实不对,赶紧弥补,连声说:“大人要紧,大人要紧。”
那郎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尊夫人这脉象,是邪风入侵高热不退,必是受了外伤又失于调养,好在她底子健旺,才撑到如今。”
李嶷心想,这郎中确实有几分门道,不想这小小镇子上,倒有良医,便点头道:“是,前几日她在山上伤了腿。”那郎中说道:“那就是了,我写个方子,你先照方抓药煎服,再买些跌打丸药用酒研开,给尊夫人伤处敷上,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就是她腹中这胎儿……”说着,又摇头叹了口气。
李嶷听说腿伤能治,赶紧道:“无妨无妨,大人要紧。”当下郎中开了方子,李嶷去抓了药,又交给店中杂役代为煎药。待药熬得了送来,天早就黑透了,她却仍旧昏睡不醒。李嶷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她额头烧得滚烫,唇上都烧起了细碎的白皮,只听她嘴角翕动,似在呓语,他侧耳听了听,才听到她在喃喃地唤:“阿娘……”
他不禁撇了撇嘴,心想眼前这女子素来凶悍狠辣,病了却原来也只会叫娘。正犹豫怎么给她喂药,她在昏沉中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他本就是单手端药碗,便腾出一只手想拽开她的手,但她抓得很紧,一时竟拽不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又喃喃地唤了一声:“阿娘……”
他也不再管她放不放手,坐在床头,用一只手用力扶起她来,说道:“喂,吃药了。”她虽被扶起,但仍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手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衣摆。当下他使劲捏住她的鼻子,她因为窒息本能张开嘴,他趁机就将一碗药迅速灌下去,她在昏沉中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大力在她背上拍了好几下,这才渐渐平复。
他心道:要不是为了军粮,呛死你算了。总算趁着她咳嗽将她手指掰开,将自己衣服从她指间抽出,将她重新放回枕上,这才转身走到桌前,把那买来的跌打药丸放入碗中,又按照郎中的嘱咐,倒了约莫半两烧酒,细细研碎成药泥。
等研好了药,李嶷将药泥摊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掀开被子,拉一下她的裤脚,本想给她伤口上药,却发现她裤脚用碎布条牢牢系成了死结。当下他想也不想,就抽出匕首,用刃尖挑破她裤子的膝盖处。不想恰在此时,她睫毛微微一动,忽然睁眼醒来,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把推开他,缩到床角,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见她如同奓了毛的猫儿一般,眸中尽是敌意与惊惧,他用手指试一下匕首的锋刃,冷冷地道:“你反正不会交代定胜军的去处,拿你换不得军粮,不如一刀杀了你。”
她听了这话,也不知为何被激怒,反倒将脖子一扬:“那你杀好了。”他眉毛一挑,放下匕首,五指扯住她的裤角,突然用力一撕。她惊羞怒极,挥手便有数枚细小的银针朝他射去,他早有防备,头一偏避过,她自知不敌,几如搏命一般,和身扑上反手就是一掌,只听“啪”的一声,她这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几乎是同时,他手中药泥也“啪”一声糊在了她的伤口上。她低头看看自己腿伤上的药泥,又看看他脸上迅速浮红起来的掌印,不禁嗫嚅:“你……你……”
他揉了揉脸,一言不发,起身拎起桌上为了研药剩下的半瓶酒,转身离去。
既走出了屋子,举头但见好一轮明月,照得天青地白,月色皎然倒映在地上,便如遍地清霜一般。夜风阵阵,拂得院中槐树枝叶时时摇动,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时聚时散。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井畔遇见她,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那晚黑夜中她双眸灿然如星,倒映着万点萤火,便如天上的银河,都在她眸底一般。
他不愿再多想,但今晚这月色实在喜人,当下拎着酒瓶,三下两下便越墙穿檐,登上那客栈的屋顶,在瓦松间寻了一片平坦之处,坐在那瓦上对月饮酒。
他自从牢兰关起兵勤王,一路征战奔波,甚少有今夜这般闲暇独处之时,当下对月自饮,也不用酒盏,不知不觉,已经将那壶酒喝了大半。
他微有酒意,便仰面卧在那屋瓦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那满天星辉灿然,心想牢兰关中不知此时又是何情形。这已近秋分时节,只怕就要下雪了,若是下得初雪,就该当于荒野中猎黄羊了。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忽听不远处“嗒”一声轻响,明明是有人也上房顶来了。他并不作理睬,过得片刻,果然见她便如一只瘸腿的小猫一般,笨手笨脚从屋脊那边翻过来,慢慢朝他走过来。他虽没有望向她,但眼色余光,只瞥见她两步一滑,到底是腿上有伤,屋瓦又嶙嶙不平,幸得她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不声不响,走到了他身边,也在他身侧的屋瓦上坐下。
他不由得浑身不自在,便坐起来,又拎过酒瓶,饮了一口,只听她低低地道:“对不住。”
他冷冷地道:“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她螓首低垂,说道:“其实……那天我把你刺晕之后,马上就从地窖出去了,我听到他们说要将老丈和婆婆带走做杂役,就以为他们不会对老丈和婆婆下手的,我以为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我自诩聪明能干,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他们。”她摇了摇头,神色之中,尽是沮丧。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看到了你掩埋了他们,还看到你放在坟上的花。”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过得片刻,终于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地道:“是我错了,我只恨我救不得。”她顿了顿,道:“从前,节度使在教导公子的时候,我在旁边听到,节度使说,位高之人,必然时时都需做很多决定,这些决定,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是错的。若是做错了决定,或许就会害死很多人。这就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当谨慎之处。可是,若是一言便可决千万人生死,那么就该想一想,是该当救一人,还是该当救天下。”
李嶷听到她提到节度使,必然所指就是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不由一凛。盖因崔家世镇幽州,至这一代崔倚领兵,更为勇武善战,率军曾将揭硕王帐逐出千里,一时揭硕人竟不敢越过拒以山放牧,由此先帝赐下“定胜”旗帜,崔家军亦号称“定胜军”,乃是朝廷用以威慑北地揭硕诸部的大军。但孙靖作乱后,崔家父子号称勤王,却驱兵南下,明显意在趁隙取利,或有逐鹿中原之意。
他便问:“你是自幼跟在崔公子身边长大?”
她轻轻点一点头,道:“公子待我极好,并不将我当作一般奴仆视之。”这是十分高明的法子,她这般聪慧过人,若是以等闲奴仆视之,总有一天她羽翼丰满,便会振翅飞去,再不复返。所以这也是那崔公子笼络人心的手段,他心中不以为然,忽道:“你日间病着,昏睡不醒,一直在叫阿娘。”
她闻言不由一怔,过了片刻,方才道:“我幼时住在边塞要地。有一日城中男子都跟随将军出城去打仗了,没想到另一股敌人却绕来袭城。城中只有老弱妇孺,根本无力防守。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身形瘦小,我娘便让我从井沟爬出去逃命,城中所有妇人,已经决意一起力战到最后一刻。我不肯走,叫我娘同我一起逃命,我娘说她不能走,若是她们也弃城而走,坏人就能夺得这边塞要地,到时候长驱直入,南下烧杀抢掠更多的城池,只怕好多像我一样的孩子就要失去爷娘父母,也有好多爷娘父母,就要失去自己的儿女。我哭着闹着要留下来同她一起抗敌,我娘骂我,叫我好好活着,活着长大了好为她报仇,好好学本事,或许能救更多的人。若是同她一起死在城中,那她们力战又是为了什么?她们就是为了孩子能活着,将来或许有一日,我也得像她一样拼命,只为了能救自己的孩子,或者更多的人,更多的孩子……我哭着问,难道这城里的妇人都不是人吗?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娘亲宁可死了,也要救其他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娘说……不要只顾着救眼前一人,要救天下更多的人……”
她说到此处停顿下来,只是怔怔地出神。他见她神色怔忡,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过得片刻,只听她又幽幽地道:“我终于还是从井沟里爬出去了,然后逃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爹爹,等到我和爹爹随援军一起赶回来,我娘,还有全城所有的妇人,她们的尸首都被吊在城墙上……我娘,她们的血,把城墙都染红了……”
他看了她一眼,十分不忍,但她说起这些话来时,语气竟十分平静,眼中也并无眼泪。他问:“你小时候住在营州?我记得朝廷曾旌表营州将军娘子为武烈夫人。当时揭硕袭城,武烈夫人率娘子军力战不退,死守殉城。你娘是娘子军中的人?”
她眼中终于似有泪光一闪:“是。朝中旌表,不过一人而已,实则守城娘子军共有五百六十九人。”她道:“她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阿娘的儿女,又何尝不是儿女的阿娘,但绝不愿弃城而逃,为了能阻止敌人,为了能救更多人,毅然赴死。”
他郑重地道:“她们都是英杰。”
她道:“我阿爹问我,还记得阿娘最后说的话吗?我说,阿娘叫我好好活着,活着才知道她为何而死,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救更多人。”
他问道:“这就是在地窖,你一针刺昏我的原因?你觉得我们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点点头:“是。因为你是镇西军主帅,如今天下勤王的兵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一旦你遇险,只怕勤王之事,从此皆为梦幻泡影。你在,镇西军中无数人都会觉得有主心骨,天下的勤王之师,也会觉得有希望。你若是不在了,孙靖能不能坐稳这天下还是两说,以他残暴酷虐的性子,只怕征战不断。这天下百姓太苦了,再打几年仗,只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古书上说的那些乱世,还不够吗?”
他心里明明知道她说得对,自己不该以身犯险,不然一旦出事,必然于大局有碍,但心中转过万千念头,最终只是轻轻喟叹:“但在我眼前的人,我还是想救。”
她道:“当初节度使说,成大事者,必经大悔恨。那时候我年纪幼小,并不懂得此话之意,但现在想来,人生不该落子无悔吗?我用针刺昏了你,是我不对,那是我做的决定,你恼我恨我,我受着便是。我见到了严老丈和严娘子的尸首,心中万般悔恨,但也只能自己受着。若有罪孽,那是我的罪孽,你若是生气想要一刀杀了我,那我也只得坦然受之。在我刺出那一针的时候,我便该当知道,我既做了这样的事,便没得悔恨之处。”
李嶷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坦坦荡荡,又磊落光明,一时竟听得愣住了。过得片刻,忽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不该怪你,或是说,我不该那般恼恨你。其实是因为我自己深悔救不得他们,却将这些全怪到你头上。彼时你若不用针刺昏了我,我也并不见得就能救得了他们,若是我早些闯出去,或有机会,我恨的其实是自己,没能早点出去救人,但全都怪罪于你,这是我不对之处。”
听他这般说,她也不禁怔住了。只见他拿起酒壶,长饮了一口酒。她不由伸手,也想要拿酒壶,却被他伸手挡住了:“你伤势未愈,还在吃药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膝坐在屋瓦之上,以手托腮,但见明月皓洁,月光似水银,又似一匹无边无际洁白的轻纱,将这世间万物笼罩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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