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7章


早在1989年以前,我没想着会活着出来。

病痛和悔恨,这两样东西都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但是,在我抱定赴死之念时,前妻江晓燕没有听我的话。

她不但给我看孩子,还偷着在我苦盼见孩子最后一面的时候给我办了保外就医。

在春城医院里的日子,虽然依旧没有自由,但却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这幸福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规定之外,女儿时常在她妈妈的带领下,来陪我聊一会儿天,汇报一下最近的成绩。

她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坏人而否认我,这让我感到十分满足。

我知道,但凡江晓燕给她灌输一丁点不好的思想,她的一声爸爸都不会叫得那么上口。

虽然在就医的时候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我再没见到过其他人,但这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江晓燕的能力有多大,我知道。

把保外的事情安排得如此明白,还能准许她们随时来探望,我不信是她办的。

但我也没问。

只是关注了一下“办事儿”花了多少钱。

江晓燕说,治病不用自己花钱,除此之外就花了点小钱,让我不用多想。

给孩子留的钱,一点儿没动。

她还说,自打孩子大了一些以后,学校离家也近,不必天天跟着了。

她在吉春找了份药厂的工作,给人出库,工资足够养活两口人的了。

外边的环境和心情,使我的创伤愈合得很快。

不出所料,再过些天我又得回北安了。

虽然我对这样的日子不舍,但总不能自己再往伤口抹点细菌……

那一天是我在春城就医的最后一天,江晓燕带着孩子又来看我了。

坐在床边,我一边翻看着孩子的作业,一边和孩子闲聊。

从老师对她怎么样,到有没有同学欺负她,再到左邻右舍这两年的变化,问得杂七杂八……

唯独,不牵起有关于江晓燕的话题,尽管她就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算起来时间差不多了,她们还要赶回吉春的火车。

“那些钱真的一点都没动吗?”我问。

“一点没动。”江晓燕答,“工资足够日常开销了,还能存点。”

“别存着了,都拿出来买点能保值的东西吧。”

“什么能保值,我哪知道?”

我低头寻思了一下:“找别人问一下吧,总有明白人。

“总之,别这么死存着了。”

江晓燕点了点头:“这些年,能涨价的都在涨。

“一万块钱,都已经买不着像点样儿的房子了。”

站在窗前,俯瞰着前妻和女儿汇入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我预感到这已经不是自己吃香的那个年代了。

我的幸福250和全钢手表,早已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

一万三千块钱,再过几年会是什么概念?

如果不让他们变成随货币升值的硬通货,怎么行?

回了北安,虽然我还是个瘸子,但身体好了许多。

我如变了个人似的,拼命地干活。

一台缝纫机,都被我踩冒烟了。

管教和同志们都知道,我只是在争取一个好的表现,但收我们进来的意义不正是如此吗?

一减再减,踩坏了几台缝纫机后,我终于提前获得了自由……

1995年6月的一天,我终于踏出了那扇大铁门。

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入肺,我有些醉了。

对于新鲜空气的好感,只有呼吸不到的人才有感知。

空气是稀缺物,但没人留意到,就像你被爱着却不自知一样……

没有人来接,我并不感到失落。

女儿在信里说,她的新老师对她很好,可以请假,但被我断然拒绝了。

我误了自己的人生,不能再做一点点对她有影响的事情。

坐着火车,我独自一人回到了吉春,回到了从前的家里。

江晓燕陪着孩子去春城上学了,三间大砖房,早空出来了。

她的工作,也从吉春的药厂换成了春城的药厂。

听她说,老板对她还不错,让她当了个小领导。

你看看,现在的药厂多缺人,就她这样的,还有人拿她当个宝呢。

<对不起……我没资格再说任何她的坏话,是自己有点不自知了……>

她住进了福乾四期某号楼,那是她自己买的房子。

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包括我那一万三和她在药厂这几年的工资。

但江晓燕在信里说,那里的房价连年上涨,和她买的时候比,已经翻番不止了。

听说正在攒钱,想再买一套。

我感到很欣慰。

你看,找个明白人问问,还是有用吧?

……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翻找出一把上了锈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屋里的陈设,一如当年。

江晓燕去省城的时候什么都没动,甚至我平时放烟的抽屉里还有二百块钱。

坐在床头,翻找出一根85年的大前门,刚要点火,手却停在了空中。

当年的好烟……

一张身份证!

齐大熊!

看了几眼后,我哑然失笑。

连同一盒大前门一起,我把身份证从后窗户扔了出去。

该丢掉的,就丢掉吧……

能戒掉的,就戒掉吧……

这个世界,是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我回来的。

我又如从前,那我还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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