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往事
她曾经,也有一个日日来听曲的故人。
在戏楼里那些难熬的日子,多亏有那么一位客。
只是从没见过那人的脸,人间苍茫,一个不知男女年龄样貌的故人,哪怕在街角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眼前人便是那人。
知道谢云霆的故事还未说完,盛愿回过神,静静坐着等着他接着说。
谢云霆看了她一眼,眼里包含了很多东西,但只顿了顿,便继续说着这屋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我娘一双手抚琴无数,别说在宫里日日鲜花汁水养着,便是在民间学艺期间也是娇养出来,从未吃过苦的。
那日从前朝传回我父亲在前线受伤落马被敌所擒消息时,她正在太后宫里献艺。
当即弹断了琴弦,自请出宫。”
谢云霆说这话时,唇角的笑怎么看都透露着无奈。
“她不会骑马,其他人听到打仗早就拖家带口躲得远远的,偏她将全部积攒的钱财拿出来到底找了人驾马车带她去前线,最后几十里路实在无人敢靠近,便将自己和马捆在一起,沿着人家指着的方向连夜赶路。等到了营地,马累死了,她的手也勒的血肉模糊,也是从这儿以后,她再没弹过琵琶。”
盛愿忍不住泛酸。
即使没见过谢云霆的母亲,可只听着都能想象出一个鲜活的人,奋不顾身的模样,这样的女子活的像如同一捧烈火,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盛愿忍不住出声催促他继续说,能有谢家两位公子,谢侯爷当然定然是从前线平安归来的。
有美在侧,又为他如此奋不顾身,两人心里又早就彼此欣赏,按戏文里该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佳话才对,可为什么,谢家如今随便一个做粗活的下人都能随意张口将她贬低到尘埃。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盛愿心里翻涌了很多心思,悄悄去看谢云霆,他沉浸在回忆里,表情很淡,但一直握在手上的伤药瓶子却被捏出几道细碎的裂缝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平。
盛愿心里一疼,顿时为她的鲁莽有些不忍心,轻声问着:“要不要先歇息,日后再说。”
谢云霆缓过神,安抚的笑了笑,却缓缓摇头:
“前线的境况远比传进京中的要艰险,为保粮草,我父亲只身涉险引走敌军,但一人难抵千军万马,还是被人生擒了去,但也万幸那些人知晓他的身份,想要换更多利益没有立即将他斩杀,只是生擒暂时留了一命。
但不幸的也是生擒,宫中和军中每日快马来往书信,商议放回我父亲的条件,我娘就在军营里等着消息,即使她不知内情,但随着每日更加紧迫的氛围还是知道,谈的并不愉快。
第七日天一亮,敌军阵前送回来三根手指,那是我父亲的手指,上头的厚茧都是这些年他上阵杀敌握刀留下的,他们下了最后的通牒,若是日落前朝廷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再送来的,就是我父亲的头颅。”
从谢云霆口中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哪怕只是淡淡陈述,都仿佛能看到那时的紧迫。
可盛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看向谢云霆的手。
那上头也是有一层茧,也是自小练习骑射,也是日日夜夜练习御敌,握着刀剑磨出来的。
她也是亲眼见过他那衣袍下数不胜数的旧伤。
没人比他更了解当初谢侯爷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
究竟是什么样的条件能吊着七天拿不定主意。
盛愿都已经开始回想从前听的故事里,那些割地,让城的野蛮条约,没想到谢云霆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们要一个药方,和两年的粮草。”
盛愿有些拿不准这些到底是多还是不多,只是想着七天都没答应,定然是十分难以接受的程度。
“听起来是不多,
但是朝中有人怕这些能让蛮夷重新整顿兵马,所以一直上书一拖再拖。更何况答应了这些,便是明晃晃的让步,所以朝中一大半的官员跪在御书房阻止官家答应。
身为将士,我自然明白答应,让步便是辱没朝廷的颜面……”
但若不是一拖再拖让那么蛮子失去耐心毁了他父亲的手,让他再无力拉弓以他当年的宏图规划不出半年,蛮疆就被攻下,拿回大半的草原。
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却无一人说出口。
那瓷瓶终于支撑不住在谢云霆指尖被捏碎,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妖冶刺目,让人心痛。
盛愿惊呼一声,急忙扯起衣袖按在伤口处。
将那瓷瓶碎片上所剩不多的药粉撒在了谢云霆的伤口上,低下头轻轻呼着气安抚着他的伤口。
好不容易包好了伤口,看着那伤口不出血盛愿放下心,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了头揽在了怀里。
盛愿抬头对上他无声的黑眸,长睫轻轻颤动,竟然觉得莫名的心慌,急忙转过头不去看他,伸手想将他推远些。
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佯装淡定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还没说完呢,你娘,后来又做了什么,是不是等来了朝廷的援助。”
谢云霆忍了又忍,指尖微微捻动将想要捉住她长睫的心思压了下去。
明明那长睫没贴上他的手臂,但每一次眨眼都如同蝴蝶振翅,心不由自主都跟着轻轻颤抖,只觉得又痒又麻。
喉咙微滚,谢云霆将目光望着屋里的铜镜,几个呼吸才缓缓平息起了翻涌的欲望。
“什么都没有,第七日邻近黄昏,是我娘等不住了,悄悄换了最美的那套戏服,带着琵琶就这么独自迎着数道利刃一步步走到了敌营。”
盛愿的手紧紧握着,连呼吸都忘了。
她自小听过,四面环绕的邻国,就属北方凶狠,那蛮夷还有着吃生肉喝热血的行径,行事没有法纪更是肆意妄为,将女子一贯当成牲口打骂。
曾经有个放羊女走错了方向被那蛮夷抓走。
最后只剩下撕碎的衣物和一堆骸骨。
谢云霆的娘亲就这么过去,无疑抱着羊入虎口必死的决心了。
许是盛愿太过紧绷,谢云霆没有回头却洞察一切,用手轻轻抚在她的手背上,用着轻柔的力道无声无息替她揉着紧绷的神经,防止抓伤自己。
“许是她样貌让人怜惜,又许是没人将一个戏子放在眼里,又或是这场仗早就将人的心智折磨的麻木痛苦,遇到这么个新鲜事每个人都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就这么让她毫发无损深入敌营,她一口气找到了那敌军将领面前,说是要见我父亲,可敌军问她和我父亲的关系时,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相识三月,他和我父亲连面对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说话,论起关系更是无处谈起,可偏偏就是这样,还真让她见着了人。”
盛愿眼睛瞪着圆圆,这些字不难理解,可拼凑在一起怎么都匪夷所思,谢云霆扶着额冲着她无声苦笑,对着这段过往有些哭笑不得。
他初次听到这段过往,也是这样的表情。
后来用了这些年,费尽心思找了当年一些旧人,拼凑出来的零星故事,都和这个并无出入,他才敢信这些字字字属实。
没有交流,竟然能情深至此。
连自己的性命安慰全然不顾。
谢云霆过去不懂,更不信,但……
他低头看向盛愿,满头的乌发铺在他的膝上,莹玉般的小脸微微皱着眉,手无意识抓紧他衣摆,像是乖顺可爱的兔子,心里如同化成了一汪温热的春水,只剩下柔情。
自从遇到了盛愿。
他不也是这样。
宁愿远远看她多年,也没主动上前过一步。
“我娘被带到关押我父亲的营帐里,见着他满身是血伤口化脓,昏昏沉沉早就没了意识,回头就跪在那蛮夷人面前,不求他放了我父亲,只求能让她留在营地照顾他。”
“敌军自然不肯,说了七日,等太阳落山就要当众将我父亲项上人头送回到京中,但我娘说有办法让朝廷答应交易,只要再给七天的时间。若是不成,她自愿沦为那些蛮子军营里的妓子。”
“第七日一早,朝廷就派人来,用粮食和药方换回了我父亲。”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低吟。
盛愿这才想起一旁地上还躺着昏迷的十五,坐起身靠近看了看。
见他眉头锁着,显然还在昏迷,这才松了口气,见谢云霆还保持方才环抱着她的姿势望过来,轻咳一声别过头,柔美的眼瞳带着羞意只盯着一旁跳动的烛火。
“想来,定是夫人在宫里久了,知晓他们不会寒了忠勇之辈的心。”
这话若是宫里任何一个人听了,都只会笑话她的痴傻。
谢云霆面上飞快闪过一丝讥讽但没有回答,只淡淡岔开了话:“我娘在军营那几日,求了营里能见到的人,一个个哀求他们在做的请愿伞上签字然后托人快马送回到宫里。”
“有了军中人的请求,朝廷答应了条件,很快便将人送回京中。”
提起的心终于落了地,但眼眶却早就难耐的通红一片。
这两个七日当成故事说出来,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在那时,谢云霆的娘亲每一刻都是在惊恐和不安里度过的。
盛愿时而皱眉,时而叹气哀伤。
灵动的眼睛将她内心所有情绪展露无疑,随着谢云霆话里的往事起起伏伏。
她不知晓自己的样貌在烛火下更加灵动,天生的柔媚却保持着一分憨直的傻气,让人想要蹂躏在怀里狠狠欺负。
喉头滚了又滚,谢云霆嗓音沙哑的不像话。
突然冷不丁问了毫不相干的一句话:“你可会不在意名分嫁给一个不知生死的男子?”
原还在悄悄抹泪的动作楞在原地,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他语气认真,盛愿也正色起来。
很淡的笑了笑。
“二少爷,您难道忘了,我是怎么进的谢家。”
她卖身进府。
知晓进府就是服侍身子不好的大少爷。
更知晓她在谢府的作用是药方。
“我们这种人,哪里有什么选择。”
若是当初有的选,谁也不会愿意被当成物件一样被人买卖。
谢云霆眼眸一颤,声音愈发低哑痛楚:“抱歉,都是我不好。”
盛愿听着他的歉意,心里一动,急忙摇头。
“这是奴婢的命,怎么怪也落不到您的头上。”
还在愣神,便被急切的揽在怀里。
“日后再也不会了。”
头顶传来谢云霆带着轻颤的低喃,既像对她的承诺,又像对他自己的强调。
鼻息里扑面而来的青草气息安抚了她不安的情绪,平日她定会害羞想要挣脱。
但也许是这夜色正好,烛火不足以照出她的羞涩和脆弱,盛愿可以任由自己贪恋不舍这个怀抱,没有谢家,没有什么女夷,只有她和眼前莫名其妙和她命运搅和在一起的人。
盛愿将头完全埋在谢云霆的臂弯中,所以没看到谢云霆眼底的后悔自责。
两人都不愿意打破此刻的温情,一旁的烛火又爆了几个火花。
盛愿睁开眼睛,美眸里明明是一片涟漪可深处却更多是坚韧,这承诺很动听,让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的答应相信。
可盛愿向来不愿让自己成为任何人背负的枷锁。
轻声开口,岔开了话题:“后来,是不是回京后他们就成亲了?”
没等来盛愿的回应,谢云霆沉默了片刻。
重新开口,继续说着没说完的故事:
“谢家人接到我父亲时,他依旧重伤昏迷。但我娘从那日后便消失在人间,恰逢太后病逝,举国哀悼,没人记得曾有过一个戏子,更没人知晓有人冲进大营,做了这些事才换回我父亲。
又过了七日,上官府送出一顶小轿径直进了谢府同还昏迷的父亲完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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