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柏嘉一级一级走上青灰色的水泥台阶。市公安局,这台阶她小时候经常走,在上面跳上跳下跟爸爸玩猜拳游戏,等妈妈下班。

刑警小王早早在门口等她,对她招招手,然后带柏嘉走过一段长廊,来到一间会议室。小王有点绅士地给柏嘉拉了把椅子,两人面对面坐下。

“跟你了解点情况,不用太紧张的。”

柏嘉点点头,她记得这个女生,男孩子气十足,面相也是英气满满的那种,之前应该在何微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都是一副小粉丝的样子跟何微请教这请教那的。

她肯定不紧张,但看上去小王倒有几分紧张。

“嗯,首先,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我们想听听,从你的角度了解到的,孟杨医生被害的前前后后。”

柏嘉想了想:“我是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江边有烟花表演,所以一家人就都到二楼阳台上去看烟花了,那时候接到的电话和微信,说跟我同一科室的孟杨医生出事故了,需要紧急手术,让我立刻去医院。我父亲,就是裘晏伟院长,也是同一时间接到的消息,我们就一起到了医院。”

“嗯嗯,出事故了,就当时大家的理解是事故。”

“医闹是事故的一种吧。”柏嘉语气平缓地说着。

“嗯,然后呢。”

“我进手术室的时候,孟杨医生已经被安置在手术台上了,我们整个科室的同事这时候基本都到齐了,再加上,损伤最大的部位是头部和颈部,所以,立刻进行了手术。但是,很遗憾。孟杨医生最终去世了,这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小王看着眼前这个叙述起来波澜不惊的女医生:“据说,你跟孟杨医生关系很好,是这样吗?”

柏嘉的眼皮迅速地抖动了一下:“算是吧。”

“算是吧?”

“我们年纪差不多,又在同一个科室,所以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讨论工作。”

“除了工作呢?私交如何?”

“医生这个职业吧,就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如果你指的是下了班一起出去玩什么的……”

“好,明白了。”小王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柏嘉的脸,“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施行犯罪的嫌疑人,是你们医院患者的家属?”

“知道,说是一个叫苗小华的儿童患者的父亲。”

“怎么知道的?”

“医院里都传开了。”

“那么据你所知,这个苗小华现在情况如何?”

“去世了。”柏嘉简短地回答。

“有人跟我们说,苗小华是死在了孟杨医生的手术台上,是这样吗?”

柏嘉听到这句话,情绪这才稍微有了一点起伏:“这么描述,对医生太不公平了。”

小王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王警官,你这种问题有诱导性。我明白,你是想问那个害死她的人是不是和她有什么私仇,我认为不是。作为患者家属,对儿子的手术结果不满意,确实令人同情。但我也看了术后报告,这种手术本来就有风险,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认为孟医生是很尽职的。”柏嘉虽带着股气,却说得滴水不漏。

小王拿起笔轻轻按了两下,转换话题:“明白,你说的也是我们初步调查得到的结果。那现在还有个关乎孟杨个人生活习惯的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我对她的这些私事,了解不多。”

“哦,其实我就想问,她平时是不是睡眠不好,有没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柏嘉一愣,这是个她没预料到的问题:“这确实没听说过,做医生的大多睡眠不怎么好,但服用安眠药这件事,本身就应该谨慎对待。”

“怎么说呢,裘医生,我觉得你对我们太防备了。事实上你们医院很多人反映,你和孟杨医生关系走得最近,所以我们才会向你询问,孟杨医生最近是有什么心事,或是一些身体上的不适,有可能让她在近期使用了安眠药。”

柏嘉满脸疑惑地看着小王警官,忽然感觉最近不知在何处听到过这三个字:“我不太明白,这个安眠药,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吗?”

“只是例行问题。”

柏嘉想了想:“那我换一种说法。你这么问的意思,我可以理解成是孟杨遇害当天,她服用了某种安眠药吗?”

小王无奈地笑了:“裘医生,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

“那我只能说,作为医生,如果在自己当班的时候服用了安眠药,就是失职行为,任何医院都不会允许的。”

“行,明白了,你这样回答就可以了。”

“那王警官,你能不能告诉我,安眠药跟孟杨遇害,到底有什么联系?”

“裘医生,我觉得你有点跑偏。调查一个案子,就算作案嫌疑人确凿,方方面面我们也都要了解的。至于涉案的内容,现在还在调查当中,各种细节,都不方便告知。”

柏嘉神色暗淡地点点头。

离开市局之前,柏嘉试着去母亲何微的办公室找了下她,但人没在。

柏嘉看了看时间,下午约好了厨艺课,柏霖特意让那个能干的新家政找路子预订的,据说很难约上。第一次去,柏霖反复嘱咐她,最好不要迟到。

横穿市区的途中,柏嘉忍不住在脑中整理了一遍。安眠药?这三个字到底是谁提起来的,前段时间在柏嘉耳畔一晃而过,但又被她无意识地捕捉到,因为感觉好像很重要。

柏嘉回忆着,终于想起是最后一天她在娘家住,晚上把柏霖哄睡觉之后,准备要走,当时何微在小厨房里边抽烟边打着电话。看柏嘉已经在门口穿鞋,何微对她挥了挥手,反而背过身把脸淹进烟雾里,还压低了声音,柏嘉便刻意竖起耳朵听了几句:

“血样里早检验出来了,现在能不能确定具体服用时间?嗯……那说明这个安眠药吃下去没多久,你等等,不是说她当天值班的吗,那还吃安眠药?”

碎片被拼凑起来,让人越发陷入迷雾。孟杨吃了安眠药,所以才会于值班当天,在问诊台睡着;手术台上,柏嘉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部集中于后颈和后脑勺;她没有任何反抗,因为她睡着了。

柏嘉只觉得胸中塞了一大块棉絮,丝丝缕缕捂得她透不过气来。眼看着手机上的地图显示,她要找的地址已经在眼前了。

一栋典型的四十年代Art  Deco式建筑,墙体是暗哑的灰绿色,素朴的前门开在圆弧形的转角处,门上有扇刚好是人脸那么多大的雕花玻璃窗。柏嘉按了门铃,便迅速有一个浮影出现在这扇窗后,完全看不清轮廓。

“哪位呀?”

“是下午约好厨艺课的裘柏嘉。”

“哦,裘小姐啊,快请进。”

门应声而开,洪柚一身厨师短打,装扮得清清爽爽,对柏嘉微笑着。

“老师怎么称呼?”

“Yuki。我先带你上去。”

“好。”

“厨艺教室在二楼,走楼梯的时候小心,有点陡。”

柏嘉把着楼梯扶手,心想这房子真的设计得有点意思,楼梯走上去的中途有扇门,走到二楼刚以为要进主房间,左右又有两扇门。Yuki老师伸手示意,她才发现,要走到这个大厨艺教室,到了二层还要往下走几格楼梯,所以二楼层高就格外开阔,看上去像是会客室的空间直接连着一个大厨房,是老房子里很少见的设计。但这真真切切就是这个房子的中心了,因为配合着最大的窗,吸纳进了最明亮的光。

但柏嘉又不禁思考,那一楼什么样?房间的高度岂不是要比这里矮一截?人在这里学厨是舒服,端出来吃也方便,那平时又睡在哪里?卧室也在二楼吗?有几间?那些门后面连着的是走道还是房间?

洪柚仿佛看出了她的好奇:“房间很多,等下慢慢参观。”

“这是你家吗?”

“怎么可能,”洪柚笑道,“这是保护建筑,我只是把它租下来开厨艺课。也算是家吧,我住在这里。”

“那也很奢侈了。”

“最奢侈就是这个厨房,其他房间都不大。”

“以前的主人是有多爱做饭。”

“以前的人比我们现在生活讲究。”

听洪柚讲这句话,柏嘉细细端详了下她:“Yuki老师你以前在国外当厨师吗?”

“澳洲,其实也是乡下地方。从当学徒开始,给别人打过工,自己也开过餐厅,后来就一直在墨尔本当厨艺老师,最近刚回国。”

洪柚微微笑着,自谦着。柏嘉看着她,这厨艺老师有张精致的小方脸,身材却瘦削高挑,一双手跟整个人配合,稍微大一些。手指虽修长却带着嶙峋的骨关节,跟脸上润泽的皮肤比起来,手部有些粗糙,还带着几个烫出来的疤。

“我们要怎么开始呢,老师?”柏嘉诚恳地问道。

“我这边的客人,大多数都是定制的课程。”

“怎么讲?”

“有一定基础的,零基础的;今后想走专业的,只是想学着玩玩的;想给小孩做的,或者是想给老人做的;着重于菜品的,或者是着重于烘焙的,这些都不大一样。您可以具体说说您的需求,我先去给您做杯咖啡。”

柏嘉在一张墨绿色的丝绒沙发上坐下,一直等到洪柚拿着咖啡过来,仍然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我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学厨。”柏嘉不好意思地说,“最大的原因,可能是最近发觉我老公出轨了吧。”

客户过于诚实,反倒让洪柚愣住了。

会客室这边的空气带着若有似无的黄油香,柏嘉心想,也许上午的客人来做了烘焙吧。往厨房那边靠一点,大桌子的上空又飘着些蔬菜的香味因子,炖过的番茄和芹菜可能在此地停留过。柏嘉看着大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推测着,但也不能抹去这里曾经待过一锅罗宋汤的事实。

“哎,”洪柚同情地看着柏嘉,“怎么说呢,其实我很感激您的坦诚。确实,到这里来的客人,也不都是纯为了学做菜,很多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需要调整一下自己……”

“但我也不是为了挽回他,”柏嘉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那种想学几道菜,挽回老公的心那种。”

“明白明白,介绍人说了,您好像是医生。”

“嗯。我一开始对自己说,平时太专注在工作里了,可能换个事情做,就能解压。”

洪柚看着柏嘉的脸。那是一张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圆脸,眼睛和鼻子也是圆圆的,嘴唇不动的时候像是噘着,一笑又会咧开,两个尖尖的小唇峰一直清晰可见,有点性感的样子。

“但后来发现,也不是为了解压。”

“那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寻找答案。”柏嘉认真地回答,“换一种方式,也许能找到我迄今为止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的最终答案。”

两个人对视的时候,柏嘉的目光是渴求的,诚恳的;洪柚反馈的眼神则是温柔的,怜爱的。

“你可能觉得我很唐突吧,老师,一上来就跟你说这些。”

“不会,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我这个人的性格,其实并不是像这样,一开始就说这么多的。”柏嘉抬头环顾四周,“很可能还是因为这所房子吧,感觉在这里,我是可以安心说秘密的。”

洪柚点点头:“它的名字叫绿房子。”

“太好了,我很喜欢这里的气氛。”

“那您跟我说说,学厨有什么偏好,又有什么禁忌?”

“是这样,我不吃肉,”柏嘉说,“但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理由,或者信仰的原因,纯粹是自己从小到大心里很抗拒肉的味道。但正是因为这样,我反而很想尝试一下,去做肉的料理,也许答案就在我一直的自我回避之中。”

洪柚拿出笔,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不吃肉”。

“我的厨艺确实是零基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但是呢,”柏嘉笑了一下,“我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有天赋,因为鼻子很灵敏,任何吃的东西,我闻一下,都能分辨出大概的食材。”

洪柚写下了“天才的嗅觉”。

“还有,虽然没有下过厨房,但我作为外科医生,还是很熟悉怎么用刀的。”

洪柚又写下来“刀工精湛”。

“对了,您是哪一科的医生?”

“神经外科。”

郑迟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他费劲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母亲郑主叶的脸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眼神直勾勾的。

郑迟骤然醒过来,整个人翻身坐直:“你干吗?”

郑主叶手里拿着个茶杯,里面像是给郑迟泡的热茶。她人直直地站在床边,环顾着房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这客卧越睡越舒服是吗?”

没错,这里是裘家客卧,并不是郑迟和柏嘉平时睡的大房间。

裘家别墅二楼的两个大套间,一间做了裘晏伟的书房兼卧室,另一间则是柏嘉夫妇的卧室,连着一个大衣帽间,再进去,是个大浴室。

刚结婚的时候,柏嘉也曾说过,要给郑迟在一楼的客厅一隅,再辟出一间书房的,但找人看了一下,多隔出一间不容易,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说了几次遂作罢。于是柏嘉在他们的卧室里放了张书桌,郑迟也曾尝试着在这里写作,却总感觉不是那回事。再后来,这书桌也不属于郑迟一个人了,柏嘉无意识地不停往上面放自己的护肤品、化妆品、最后置了面镜子,这里就干脆成了个梳妆台。再加上柏嘉回家后有时也会有些案头工作,她不知不觉占了这桌子敲打键盘,郑迟只好叹口气,跑到客卧去,慢慢地,那里反而成了郑迟的一方小天地。

客卧虽然拥挤地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沙发,郑迟却找了个架子搭起来,可以坐在床上写东西。沙发既然没人坐,他就把它当个超大的置物架,上面放满了自己的书,每一摞足有十几本。但就算这样,书还是不够放的,靠着墙还有八九个纸板箱,里面都是郑迟结婚前的藏书,搬过来就没拆开过,因为完全没地方摆出来。

能说什么呢。楼下客厅的大书架自然是岳父和妻子的专业医学书地界,塞得满满当当,自己那些推理小说拿出来,倒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根本无地自容。等郑主叶到了裘家一看,立刻心知肚明儿子在这里的地位,之前郑迟许诺的,等我把你接来一起住的时候,我的书架上专门给你弄一格放菜谱书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柏嘉当时还想着要把郑迟一直爱待着的客卧收拾出来给婆婆住,但郑主叶死命拒绝了,说楼下储藏室旁边的小隔间最好。离厨房和她的食材都近,而且安静。事实上,郑主叶比谁都明白,若自己住了客卧,那儿子的最后一方私人空间就没了。她也安慰自己,这裘家人并不是傲慢,而是根本没想到,哪怕不明说是上门女婿,这为人丈夫的,也需要最后的尊严。

但郑迟现在耗在客卧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晚上回来晚了,都不去卧室跟柏嘉睡,直接就钻在这小卧室里,那也是郑主叶不能容忍的。

“不跟你老婆睡主卧,一天到晚睡在客房,你是不喜欢做主人,偏要当客人啊?”郑主叶看了看郑迟的床上,一半都是书,枕头边放着半盒烟、一个脏兮兮的烟灰缸。

“这不是昨晚回来得晚吗,怕影响她休息。”

“柏嘉回来已经够晚了,我还给她做了顿夜宵,我们说了一会儿,说完了你还没回来。”郑主叶面孔冷冰冰地说。

“那你们就睡觉呗,我不回来,总是有正经事。”

郑主叶忽然把手里端的滚热的茶劈头盖脸往儿子泼去。郑迟防备不及,脸上头上和床上都被烫到,床单上被泼了大片的茶叶,留下了黄渍。但这泼的分寸甚为精妙,竟然没伤到任何一本书。

郑迟猛然弹跳起来:“你是疯了吧?!”

郑主叶一把扯住儿子睡衣,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郑迟全力挣脱母亲,大吼了一声:“我干了什么呀?”

“那个孟杨,你看看,现在漫天遍地的新闻,躲都躲不掉。”郑主叶带着点哭腔。

“你有病吧,她死了干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捅死的。”

“我说的是她跟你搞七捻三,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坏事!”

郑迟忽然一惊,站定喘了口气,声音冷静下来:“那现在不是都过去了嘛。人都没了。”

“你可是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啊,甩脱了,是不是?”

郑主叶一屁股坐在没湿掉的床沿上,低头不看儿子。这会儿郑迟的语气倒是柔和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货色。”

“妈,你说话不要这样。”

“你别计较我对你怎么说话,你要想想怎么去给柏嘉赔罪。”

郑迟笑起来:“妈,这种事,难道还要我去跟她说开?我还要像对你一样,给她写个检讨书?”

“那你等着她来发现?”

“不会发现的,”郑迟的火又有点上来,“那个女的都已经死了。”

“死了你也会有下一个的。”郑主叶扭过头看着儿子,带着一丝轻蔑的笑,“说起来,我看了照片。这个孟杨,让我觉得有点像那个谁,名字我一下子忘了,反正是炸鸡店的女儿,你小时候的相好。”

郑迟果然被她又激到了火冒三丈:“我是你儿子,你到底记不记得这件事?!”

郑迟出了客卧,把门砰地关上,剩郑主叶一个人在里面。她独自坐了一会儿,发着呆,忽然想起了什么。哦,那女孩的名字叫洪柚,挺特别的名字,柚子的柚。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那女孩的五官不像她妈那么浓艳,却继承了那个第三者的生动明快。个子高,身材好,在青春期女孩里鹤立鸡群的样子,难怪儿子一眼就喜欢上。

郑主叶站起来开始拆被套,准备去洗床单。

柏嘉说她熟悉刀,洪柚就先给她准备刀。她在桌子上放好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刀器,一口气都展示出来。柏嘉看了,脸上表情立刻生动起来。从屠宰、去骨、切鱼、清肠到用作蔬菜雕刻的,样样俱全。

“选一把。”

她观察着柏嘉,柏嘉则观察着每一把刀,眼神充满好奇和渴望。

“学厨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把你的专用刀。”

“随便选吗?”

“主要是你自己拿着舒服,跟你的身高、体重、手掌大小,还有臂力也都相匹配。”

柏嘉看了看,保守地拿起一把八英寸长的厨刀。

洪柚提示:“其实还有一点,厨师的刀要随身携带,所以挑带起来方便的也很重要。但,你不需要。”

柏嘉认真地听着。

洪柚教她磨刀方法:左手执磨刀钢指向地面,右手持刀,刀刃呈二十度角对准磨刀钢。柏嘉按着洪柚所说的,开始动作起来。刀在钢上发出声响,犹如电影里侠客拔出剑时的音效。

这刀果然称她手,洪柚看了也舒心:“我在第一次学厨的时候,跟你选的是同样尺寸的刀。那是在上海的一个西餐学校,班里同学都是男的,上来就拿十英寸的大刀,但老师安慰我说,刀的大小没关系,关键是刀法好,就行。”

柏嘉点点头。

接下来学习切东西。洪柚俯下身子,握着柏嘉的手,示范正确的拿刀方法:左手呈鹰爪扣住食材,刀面贴着指扣行进。

柏嘉有一双小小手,跟她的脸一样,圆嘟嘟的,饱满白净。要她不说自己是拿手术刀的医生,那真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手。

被洪柚握着手,柏嘉没任何紧张,反而气息镇定,充满了安全感。她的视线,看着胡萝卜、节瓜、土豆,蓄势待发。从洪柚视角看,柏嘉像一只认真跟母兽学捕猎的小兽,在母亲庇护下看到了猎物,迫不及待要一次擒拿成功。

洪柚轻柔移动柏嘉的手,教她切丁、切丝、切条:“要切条状的食材,按粗细,法文依次是julienne、allumette、batonnet。切丁的食材,从大到小是mirepoix、petits  dés、brunoise。虽然不重要,但如果你脑子够用,也可以记一记。”

柏嘉的额头渐渐沁出汗水,她按照指示先切,切完记一遍笔记,周而复始,会稍稍有点忙乱。洪柚喜闻乐见她稍稍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给自己做了杯咖啡在旁边观赏。

最终,砧板上堆起一座蔬菜小山,柏嘉的脸上手上都黏了点小颗粒,甚是可爱。她脸上的表情很兴奋:“老师,什么时候可以切洋葱?”

洪柚悠闲地手拿咖啡,喝了一口:“你想哭啊?”

“来吧。”

休憩时光,洪柚备了意大利面当午餐犒劳新学生。煸点大蒜干辣椒,用细扁面炒新摘的菜花和鲜嫩的芦笋。两人边吃边聊天。

柏嘉看着洪柚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有各色调味料,光是盐就有好多种;不同颜色的粉状香料用透明盒子装着,热烈的组合甚是好看;大玻璃罐子里浸泡着各种泡菜,是被囚禁的蔬菜星人,即将发酵出新三头六臂;干料也放在透明的长罐里,八角茴香大料辣椒,是凝缩了风干了激烈味道的静修室。墙角有几个看着老旧的坛子,想来是自己腌的酱;南边窗台上有香草,一小盆一小盆,在充足的光照下有些生长得积极,有些乱窜得癫狂。

这里只有对食物爱好得专注的人,守着自己的一片与世隔绝的空间,没有任何其他人类介入的痕迹。

柏嘉问:“你一直是一个人?”

洪柚:“嗯,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也没有男朋友。”

柏嘉呈现出惊讶表情,洪柚意识到自己回答得狠了点:“你一来就对我坦诚,不如我也对你坦诚点。”

“从来没想过找一个人一起生活吗?”

“很难适应正常的婚姻。”

“正常的婚姻?你觉得那是什么样的?”柏嘉饶有趣味发问。

“所谓的能吃到一起,过到一起。”

听到这个答案,柏嘉想了想,眼中暗淡了点:“那我的婚姻不正常。”

洪柚不能自制地,忽然有点心疼:“婚姻真难,好像总是女的要迁就男的。”

“你为何这么总结?”

“我之前教过好几个学生,女的,都说学做菜就是为了老公。但从没见过,男的到我这里来学厨,是为了老婆的。”

柏嘉吃完,放下手里的叉子,起身走到另一侧架子,翻着上面的一本关于食物发酵的书说:“其实我很想带我婆婆来这里看看,她也跟你一样,一心钻在跟食物共处的空间里,我觉得她很有智慧。”

“你婆婆?不行,老人家不吃这一套。”洪柚想了想,又问道,“你跟你婆婆同住?”

“对,”柏嘉把书放回架子上,“我跟我老公之间确实有问题,但婆婆对我很好。”

洪柚点点头,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身材娇小柔弱的中年女人。她对自己,以及自己的母亲洪燕,可是从来没过一点好脸色。从头天见到,刻薄和轻蔑,还有深深的防备,都写在那张脸上。

无疑柏嘉会是她喜欢的儿媳妇类型。面相身材看着跟她一样小小的,柔柔的,弱弱的,外人一看就是清秀乖巧的好女儿,要豁出命去保护的那种类型。

“来吧,”洪柚端起吃完的碗碟,放到水池里,“我们继续。”

接连几个周末周日,柏嘉都准时到绿房子来学习厨艺。洪柚掐算着时间,有些事情要打探,要挖掘,必须趁早赶快。但每次见到柏嘉一上料理台那认真的表情,她又不知该如何使用计谋了。

郑迟就是这样坠入爱河的吧。这样的女孩,一较真起来,她看着的那个人就变成了她暂时的全世界。你明白自己如此轻易就能让她专注,让她陷入,所以你也会时不时戏弄她一下,在她的小世界里小恶作剧一下,看她慌乱的表情,就会知道她在一定时期内,真的全身心都只能在一个人一件事上。

洪柚在厨房水槽里养了几条鱼游来游去,还有一堆弹跳的虾,让柏嘉进来看,说是今天的上课用品。

如洪柚所料,柏嘉立刻一脸惊惧地看着她,瞳孔里都是“求放过”:“老师,你这是认真的吗?”

“你自己说了也想试试看料理荤腥的。刚上手,鱼虾比肉要好一点。”

“这太难了,”柏嘉紧紧抓着水槽边沿,像是不会游泳的小孩,教练即将把她一脚踢下泳池一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抓,我从没碰过那种太滑的东西……”

洪柚看她的表情,心里坏笑了一下:“放心,杀鱼那真是太难了。要不我们先开个生蚝,好不好?”说着打开一只泡沫箱,里面是整排的蚝们,看上去粗粝静默。

柏嘉回过神来:“这个我可以试试。”

“克服恐惧,是学习厨艺的基础。”洪柚微笑着递过一把小刀,柏嘉犹豫地接过来,“往壳比较窄的那头,找缝隙伸进去,带着刀往上提。”

下面有人按门铃,似是快递,洪柚出去收。剩下柏嘉在那里自己弄那颗蚝,她把缝口弄破了一点,蚝就更难撬了。柏嘉放弃了刀,想要用手掰,看洪柚没及时回来,又想偷偷放在地上用脚踩,最后万般无奈,她拿着蚝往砧板上猛地一击。好像这个法子还挺奏效的,蚝肉瞬间流了出来。

洪柚抱着快递在门口偷偷看她,乐不可支。

柏嘉倒是对这样打鸡蛋一般的方法上了瘾,用这个暴力的法子一颗一颗地弄出了一整碗蚝,对着亮光一看,蚝里有几片碎壳,挑出来也没问题。她信心万分地摔碎了最后一颗蚝,这次力气过于大了。洪柚看不下去,从门边冲过去,揭起砧板一看,下面的大理石台面被柏嘉敲碎了。

柏嘉露出小女孩娇嗔的表情,对着洪柚做了个鬼脸:“我觉得我可以下一步了。”

“下一步什么?”洪柚心疼地抚摸着大理石裂缝。

“你教我处理一条鱼吧。”

好玩,真是好玩。说是老师教学生,倒不如说,洪柚也慢慢沉浸到教柏嘉的乐趣中,被这个学生各种要求,各种破坏,却也觉得乐在其中。

从开生蚝到处理一堆活跳的虾,从洪柚杀完一条鱼由柏嘉开膛,到她俩合力处死了一只甲鱼。洪柚的成就感越来越强,她看了看日程,现在是该教柏嘉点真正技术活的时候了。

今日,洪柚在厨房里先做示范,让柏嘉认真观看。

只见洪柚把一只鸡飞快地卸成八块,两块胸肉、大腿小腿各两只,以及两只翅膀:“如果集中全部注意力,切一只鸡只需要十八秒。”

柏嘉看得目不转睛。她抽抽鼻子,解冻的鸡的气味还是令她有点难受,但比之前好多了。

“怎么了?是不是咱们进阶太快了点?”洪柚捕捉到她的不适感,体贴地问。

“哦,不,我是觉得,这个好像……我可以。”

“分步来?”

“不用。”

换柏嘉上,她手脚麻利地开剁。洪柚在她身边绕着圈,观察她的手法,下刀时她对准关节,果然要比一般初学者麻利得多。

洪柚忽然有点兴奋:“完成得很好,那咱们不如再进阶一步吧。”

鸡的“手套法”去骨。柏嘉按照洪柚的指示,手从鸡屁股端一把捅进鸡的腹腔,配合刀锋轻盈的去骨刀,一根一根拉出鸡的背骨,又从颈部开口,一一取出胸骨、肋骨、翅骨、腿骨,只留下翅膀与腿末端短短的一小关节。

至此,鸡软趴趴地成了一只布袋。洪柚递过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栗子杂米,让柏嘉填回鸡肚子里。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展示真正水平的时候了,”洪柚笑道,“把它再缝起来。”

“好嘞。”

柏嘉来了劲,现在是她对老师表现能力的时刻。柏嘉上了心,开始给鸡做外科手术标准的缝合,这一趟下来,她额头汗珠沁出,却对自己完美的手法心中微微得意。洪柚在旁边看着,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心里则暗暗赞叹。

完成。柏嘉忍不住调皮,最后给鸡的缝线打了个手术结,一只完美的填馅鸡出现在两个女人面前。

柏嘉松了口气,洪柚开始鼓掌:“你可以啊。”

柏嘉脱下手套抹着汗:“其实,我越来越觉得做菜让人有快感。”

“因为你有绝对的控制力。”

“有点。我觉得刚才自己像是独立做了一台大手术的感觉。”

洪柚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佩服。

“但现在,我还没能到主任医生的职称,可以独立去做的,只有小型和中型手术而已。今年,要突破自己一下。”

洪柚轻轻点点头。

“其实我刚才还是挺紧张的。一直在想,万一我把手划破了,鸡身上的沙门氏杆菌,会不会就从那个伤口进到血液中去了。”

洪柚笑道:“你这思路,真的很医生。但我们学厨的时候,老师也会说,如果宰鸡途中看到血,那个血绝对不是来自鸡身上的。”话音未落,她看见柏嘉用手擦着额头,额头上留下一点血迹。

洪柚本能地发出“啊”的一声。而柏嘉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知何时被划伤的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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