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郑迟双手插袋慢慢吞吞走在自家小区的花园小径上。两旁的连排别墅鳞次栉比。有老头儿坐在一张旧式躺椅上在前院晒着太阳;旁边有个颇有姿色的中年女人盛装打扮,却正在往晾衣竿上挂衣服;有人正倒车出库,差点碾到一只肥滚滚的猫,猫一惊,气呼呼地逃窜走了,那人把车窗摇下,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有保姆和保姆隔着篱笆操着各自的方言八卦着。

每一寸的空气里都能生发出一个小故事,不记下来就可惜了。郑迟拿出随手携带的录音笔,边说边走路。外人看上去,这个男人可能有点好笑,一路东张西望又自言自语。

“那个老人孤独地住在大宅子里。白天,他喜欢待在院子里,夜晚,他则把时光消磨在自家地下室的酒窖里。酒窖里有很多他的回忆,第一任妻子的,第二任妻子的,第三任妻子的,现在则是第四任妻子。”

郑迟看着那个晒完衣服的中年女子走过去扶着老头的肩膀,亲昵地说话,不由自主又加了些自己的推理:“四任妻子并不都是离婚的,前三任都因病先他而去。老人觉得自己的命太硬了吧,一般的女人扛不住。而这第四任,看上去比之前的老婆都更强大,也更年轻一点,漂亮一点。”

郑迟又看了看那个被猫吓到的开车的年轻人:“但人算不如天算,第四任太太背着他找了年轻男人,每天安置好他晒太阳,两人便找个别的地方部署计划。总有一天,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赛会结束,老人风光落葬,而接下来的,究竟是这一对秘密情侣的白首偕老,还是又一场新的对峙呢?”

郑迟的想象力奔涌着,不料年轻人却已把车开到了别墅正前方,隔着一层矮栅栏对里面的中年女人喊话:“妈,你走不走?”

中年女人回答:“我再给你舅舅按一会儿肩膀,他昨晚又落枕了。”

“别按了,小菊一会儿就来了。我给你约的热玛吉,咱们得快着点了。”

“好好。”中年女人俯下身子,笑着拍拍老头,“听到没有,大哥,我要去变年轻了,你自己先待一会儿,小菊一会儿就过来给你做饭。”

郑迟愣了下,自嘲地笑了笑。推理失败,只能继续往前走。他喜欢观察别人的生活,猜测别人的情感,也喜欢观察自己,猜测自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也造就了他成为作家的才能。

从小写作文,他就掌握了一种方法,不要只看到眼前的东西,而是要继续想象。想象有很多种可能性,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敢想,就会拥有比别人多几倍的自由空间。

有时候也包括一些可怖的事情,也许结局很糟糕,但想象会阻止你原地踏步,它会推着你在黑暗中行走,直至把你引渡到一丝光亮的彼岸。

他忍不住想起昨晚在浴缸里对洪柚说的话:“孟杨的死,我觉得可能跟我老婆有关。”他忘不了洪柚那种惊讶的表情,但既然他脑子里涌出了这样的想法,他就不吐不快。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种感觉。那晚上我老婆去给她做手术,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奇怪。”

“她知道你们有一腿?”

“知道,我老婆那个人,直觉很强。”

“但就凭这个?”洪柚的第一反应在郑迟看上去倒像是在为了柏嘉辩护,“新闻上都说了,是医闹伤人。”

“哦,有个细节她应该不知道。”郑迟眼望着天花板,“告诉你也没关系。死了的那个人,身体里检测出了安眠药。”

洪柚整个人像是完全静止了一样,在热水中一动不动看着郑迟,远处的水滴声越发清晰可闻。

“你怕了?”郑迟笑起来。

“不是。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被警察叫去问话了,只不过没跟我老婆说。你也知道,有小三这种事,警察一查就查出来了,我肯定要被问话,这逃不掉。”

“我还是不太明白,”洪柚问,“你觉得是你老婆下的药?”

“我只是跟你分享我的一个灵感。”郑迟叹了口气,“我老婆这个人,有时候让我很害怕。”

那晚的回家路上,郑迟思考着,自己怎么就一股脑儿把真实的想法告诉洪柚了呢?也许是长久以来,他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全分享的出口吧。

他怕极了柏嘉,但这跟爱她不矛盾。说出“他害怕”这几个字的时候,如果洪柚问他还爱不爱老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爱的。孟杨再火辣主动,她死了他也松口气,因为他又可以回到爱柏嘉的正轨上去了。至于洪柚,她也不会妨碍自己爱柏嘉的那条生命主线。只有裘柏嘉这个女人,才是他一生都想要紧紧跟上的一个幻影,也是他怎么也琢磨不透的一个难题。如果说孟杨提供给他的是器械仓库中偷情的乐趣,洪柚倾泻给他的是破烂不堪的旧时光里残存的温暖,那柏嘉的存在,就像是凝结在他生命中的一块冰,在永远起伏着暴风雨的深海中微微露出晶莹锐利的尖峰,而他的整个人都泡在海水中,既攀不上冰山的顶端,也没有勇气扎下海底,去探寻那深藏不露的另外四分之三。

他至今记得,他们在一间书店相遇,那时候他还在拼尽全力要成为一个职业的写作者。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那个表情冷冰冰的女孩,与这样表情不相配的,是孩童般圆嘟嘟的脸蛋和五官。之后的每一次讲座,他都会多看她几眼,直到一起听了好几次俗套的推理小说讲座之后,某次中场休息时,他才鼓起勇气跟她搭讪。

他了解到她叫裘柏嘉,名牌大学毕业,德国进修回来的神经外科医生,每天专注工作,业余生活很无聊。他问她,那么对推理小说感兴趣吗,觉得讲座有意思吗?柏嘉回答,有个朋友很喜欢来这里参加这样的推理沙龙,一直极力推荐她也来,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吸引人的东西,听了几次,好像也很无聊。郑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接话说,那是因为我的小说还没写完,等写完出版了,你就会发现推理小说还是能带给人感官刺激的。柏嘉给他的回应是,那我们不如就别再继续听这劳什子讲座了,现在就出去感受一下真正的感官刺激吧。

彼时郑迟大学毕业了没几年,在一家小破出版社做编辑,以维系他的文学之梦,收入其实少得可怜。推理小说系列讲座是买的套票,价格不菲,放弃了太可惜。但偏偏就是柏嘉这个女孩,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她表面透出来的冷漠无情、古灵精怪,她的轻飘飘的一句不按牌理出牌的言语,无不让他忍不住就想要进入她的世界。

第一次约会,柏嘉让他陪她去找样东西。见面时间是晚上,老街幽巷,柏嘉对照着地址带着他七拐八弯,最后来到一片拆了一半的房屋废墟中,有栋摇摇欲坠还保留了大半的小楼。

“这是什么?”

“鬼屋探险,玩过吗?”

“你多大了?”郑迟苦笑,也只能陪着她进到危楼中,只见柏嘉四处摸索着,仿佛真的在找什么东西。

“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有个病人,是个老太太,平时儿女都不管她,老人临终了却来问,家里祖传的几个金戒指放在哪里了。”

“在这里?”

“老人是阿尔茨海默病,这房子拆迁之前就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了,那时候没人来管她,知道她要死了就跟她问金银细软,那让她怎么记得住?”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因为死的前一天,她告诉我了。”柏嘉转过头,脸上写满了兴奋,“我是住院部唯一有耐心跟她做记忆练习的人。她有一天,忽然告诉了我,但又马上糊涂了,所以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只能来找一找。”

柏嘉踩着碎砖残瓦登上了只剩一角的二楼,在一堆歪斜着簇拥在一起的家具中仔细掏了半天,拿出了一只积满了灰的织锦缎袋子,倒出了三个戒指。她捧着三个暗淡金色的小东西,不由得欣喜若狂:“看,真的在这里。”

“那下一步怎么办呢?还给老人的家属?”

这话还没说完,柏嘉便握着三个戒指,朝着二楼残墙上一个巨大的破口扔了出去。夜空茫茫,甚至听不到金属落地的声音,好不容易找出来的金戒指便消失在巨大的废墟垃圾堆中。

“尘归尘,土归土,贪心的人归地狱。”柏嘉拉着目瞪口呆的郑迟走了。

第二次约会,则是郑迟一直觉得没请柏嘉吃过饭,苦于囊中羞涩,便只好先约柏嘉出去吃夜宵,试探一下她的口味。走到大排档一条街,先看到有人在卖各种用塑料上色做的假食物钥匙圈,两人都被吸引了。

“我小时候有个炸鸡腿的,还有个辣椒的,后来被我妈扔了。”

“你妈这么凶啊?”

“忘了为什么了,可能是我犯了什么错,”郑迟不好意思地说,“而且我每犯一个错,她还都要我写检讨书。”

“哇,好逼真,我要这个香菇的吧。”

“那我要红烧肉的,也做得太像了。”

郑迟高高兴兴买了两个钥匙圈,但走到他想推荐柏嘉吃的面线摊前,却出了问题。

柏嘉看着菜牌说:“一个海鲜面线不要海鲜。”

老板几乎是立即翻脸:“小姑娘,什么叫海鲜面线不要海鲜?”

“因为我吃素啊。”

“吃素就不要来这里,汤头都是海鲜熬出来的,都只喝汤不加浇头。小姑娘,想占便宜就直说,不要说什么吃素不吃素的,吃素你去尼姑庵。”

这老板也是急性子,根本容不得人辩白,一口气把最刻薄的话都抛出来。郑迟生气,刚想理论,柏嘉一把按住他的手,郑迟感到她的手小小的、冰冰的,却滑滑的,整个人不由颤抖了一下。

“好了老板,那我们各要一份大虾,你把我的加在他碗里。”

老板看着笑嘻嘻丝毫没动怒的柏嘉,这才不言语了。

坐到桌边,郑迟却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柏嘉一直拉着他的手说汤鲜,郑迟却细细观察着,每个人刚吃完,那老板就手快脚快过来收拾。郑迟一口气喝完了汤,把刚买的红烧肉钥匙圈连着把邮箱钥匙一起拿出来,故意放在一堆虾壳旁边。老板飞快地过来收碗,没看清楚,以为是残羹,一下把钥匙圈也擦走了,并且扔在一堆垃圾里。这下轮到郑迟大声说话:“哎,你怎么把我东西当垃圾收了?”

“我没有啊。”

“钥匙刚就在桌上的,你一把子都倒垃圾桶里了。”

“我怎么可能把你的钥匙倒垃圾桶里?”

“我看见了,你得给我找出来。你说我钥匙没了,怎么回家?”

老板也怒了,让郑迟到垃圾桶里看。郑迟一指,老板对着臭气皱眉挤眼半天,才看出来那块肉果然是个钥匙圈,遂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垃圾桶里狼狈地掏了半天,才把钥匙圈钩出来。

郑迟继续不依不饶:“你给我洗干净。”

老板灰溜溜拿着钥匙圈到水龙头下冲洗,柏嘉早就在旁边笑弯了腰。郑迟则拿回洗干净的钥匙圈,拉着柏嘉赶快走。到了僻静处,柏嘉站定又笑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呀,肚子里也有坏水。”

“是吗?”郑迟有点高兴,但又想起来什么,“我刚都没来得及问你,你竟然吃素?”

“嗯,控制住吃肉的念头,”柏嘉轻拉一下他的手,背过身去往前走,“不然我也会变成另一个人。”

郑迟和柏嘉正式确定关系,是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那天柏嘉来找他,她看上去满面愁容,丝毫没了平时的活泼自如。

“帮我一个事情,郑迟,”柏嘉低声求他,“我们要开车去一个远点的地方。”

一年前郑迟刚考了驾照,平时都不怎么开车,一下让他上高速,还真有点紧张。但柏嘉看起来心情忐忑,郑迟还真不敢让她自己开车。根据柏嘉指的方向,车出了市区,往市郊的遇龙湖驶去。一路上,柏嘉明显地越来越不安,郑迟看着她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先做到安全驾驶,到了目的地再说。

车停在普通人可以步行到的尽头处,柏嘉从车后备厢拿出把铁锹不由分说让郑迟拿着,然后自己用手机导航,两人从小路爬到了遇龙湖畔乘凤山上的一片小山林里,越往深处走手机信号越弱。郑迟看她脸色,也不敢多问。太阳已下山,柏嘉在某个地点停下来,用手机的光线照亮了密林后面的一个隐蔽的小小斜坡。

郑迟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柏嘉要他做什么:“你这是要干吗?”

“就是这里了,咱们从这里开始挖一挖吧。”

“啊?”郑迟的“啊”声中渗透着恐惧,他看着柏嘉的脸,觉得这女孩子真是疯了。她该不会是杀了个人藏在这里吧?

“求求你了,”柏嘉几近哀求,“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郑迟只得就范。他从小在小镇生活,还算有点干农活的经验,拿着铁锹东戳戳,西戳戳,很快发现有一块土跟周围的泥土状态不一样,松松的。再铲几下,表面的落叶和上面盖的土掉下去了一点,里面竟然是个四四方方的大行李箱。

“这……”郑迟气喘吁吁回头看着柏嘉,“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啊?”

“我们一起把它抬出来吧。”

“啊?”郑迟越发觉得毛骨悚然,但看柏嘉已经上手去抓,自己也不好退缩。只能上前帮忙,两人协力,这才把箱子从坑里拖了出来。

柏嘉对着行李箱发呆。郑迟则又看了一眼那个挖得四方的坑,也许是挺久以前挖的了,这坑的大小和箱子的大小,感觉正好能放下一个成年人。夜幕降临,周围漆黑一片,郑迟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拖着铁锹站到柏嘉身边:“咱们回去吧,探险游戏,也得有个度……”

柏嘉像是心一横:“打开它。”

“到底是什么?不会又是你哪个失忆了的病人,忽然想起来在哪里埋的宝藏吧?”

郑迟已经不敢正视那只满是泥土的行李箱,柏嘉却蹲下,拉开了拉链,把箱盖缓缓打开。郑迟往里一看,不由吃了一惊,但又松了口气。

里面是一只形神凄美的天鹅,乍一看是仿真的大型玩具,过去触碰一下,就会发现那是个标本。死去的天鹅在行李箱里看上去待了很久,翅膀蜷缩起来,长长的脖颈本该是低垂的模样,却佝偻着,羽毛上也沾了不少尘土,还发出一股刺鼻的防腐药水的味道。

郑迟还想继续问柏嘉,带他来这里找出这个标本,到底是个什么古怪的游戏。柏嘉却忽然大哭起来。寂静的山林中,她的号啕声一波接着一波,无法停止,听上去让人痛彻心扉。

那一晚柏嘉偏要跟他回家。郑迟有点羞愧自己租住的屋子又小又乱,但柏嘉根本无视周边的环境,她只是想要对他倾诉,之前她经历了什么样的古怪命运。童年时曾被坏人绑架,遭遇车祸,动了大手术;没过多久父母又生隔阂,决定离婚时母亲选了妹妹,没要她;但人生中总也会有光,从幼儿园开始,她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孩子玩伴,大她几岁,在同一间大学生物专业读了博士又留校。两个人顺理成章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谈了好几年,眼看要结婚了,她准备先去德国进修,回来后就把证领了。在德国有一晚,未婚夫跟她报备说,要去野外科学考察。这本来对生物学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他经常出没于各种高原和热带雨林之中,没有手机信号,两人一不联系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属正常。但这一次,未婚夫忽然没了踪影,自那个电话之后,他既没有跟同事联系,也没有跟柏嘉联系,就这么活生生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柏嘉说完这些,眼睛看着郑迟,却又像是没把任何事物纳入自己的瞳孔中。郑迟心里明白,她只是想要说出来,就好受多了。而对象是谁,也许她也没有刻意选择。

“我其实想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一直推荐你来听推理讲座的人吧。”郑迟小心翼翼地问。

“是,你不愧是专业的。”柏嘉勉强上挑了一下嘴唇,挤出一丝笑意。

“说出来会好一点,”郑迟嚅嗫着嘴唇,心疼地拿捏着言语,“我能懂这种感觉,你一定很难受。”

“我想要一支烟。”

郑迟慌乱地在房间里到处翻,在洗手间的卷纸架上找到半盒便宜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诚惶诚恐地递给柏嘉。柏嘉点上烟吸了一口,整张脸陷在烟雾中。

“那个天鹅标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误会了。”柏嘉轻轻说,“你把它拖上来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他了,哪怕是尸体也好。”

郑迟觉得惊悚,又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个地方,是我跟他小时候经常一起去露营的秘密基地。”柏嘉定了定神,“其实他的失踪,警方也介入了,到处都找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我一直觉得,也许在那个地方,我能找到答案,但我一直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你那么信任我吗?”

“是啊,直觉吧。”柏嘉掐灭了一根,又抽出一根,“我们身上,有些东西很相似吧。”

郑迟坐在地板上,仰视着坐在他床上的柏嘉。在这逼仄的蜗居中,有个女孩子对他说这样的话,让他受宠若惊。

我们俩,明明如此不同。郑迟心说。

柏嘉忽然俯下身子,跟他接吻。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但却小小的,圆圆的,像某种一个劲想要往温暖处钻的小动物。

郑迟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天鹅标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没告诉我……”

柏嘉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低声说:“你答应我,再也不要问这件事,好吗?”

他的身体软弱下来,但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两人不知不觉缱绻在一起。他紧张又幸福,认认真真地给柏嘉解着纽扣,却一下看到了她儿时车祸留下的那条下腹部的大伤疤,在她洁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郑迟一下怔住了,与其说是迟疑,不如说是胆怯。他机械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肘,却不知要怎么继续下去,也已不能继续下去。柏嘉却还在给他信心,她抓着他的手,低下头,鼓励他配合下去。郑迟便是在那样迁就的温暖和热切的迷茫中,告诉自己,他不仅是被柏嘉吸引了,现在也真的爱上了她的全部,包括她的惨痛和奇异。当然,人免不了会把自己现在爱的人和过去所喜欢的拿来做比较,郑迟记得,在平风镇的大桥洞底下,他和那个叫小柚子的姑娘,也有一个秘密基地,他的第一次就在那里发生。那时的他,比现在更为笨拙,也需要那个姑娘奋不顾身地来教导他如何往下走。但有一件事好像没有变,他真正会爱上的,好像都是些有着惨痛而奇异故事的女人。一个又一个,这一个的故事盖过了前一个的故事,仿佛是一本有人故意写就的怪力乱神的小说,但若你从头翻起,就会发现,唯有一个女人,她的惨痛和奇异是不可替代的,那便是他的母亲。

夜深了,郑迟回到家,开了条门缝先仔细看了一下,确定郑主叶不会拿着一壶开水又从哪里冒出来。客厅里黑洞洞的,悄无声息。郑迟这才蹑手蹑脚换了鞋,一步步上了楼。

又是一个回避和妻子正面相对的夜晚,郑迟打开主卧的门,发现柏嘉已睡着了,头偏向右侧,两只手交叠在额头上,好像会压到鼻息。郑迟在柏嘉这一边蹲下,把她的左手轻轻拨开,握在自己手里一会儿,又放回到她胸前。每当这种时刻,郑迟的心中便会升腾起巨大的悔意,但这悔意如同春季里的潮湿空气一般,过一夜便慢慢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不能彼此敞开心扉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身体慢慢娴熟,而她却开始感受到,他每用力多一点,她便会更痛一点。说不上这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层面的,她一开始还会忍痛,但那种忍耐的表情却也让刚刚拾起自信的他开始沮丧了。他一开始还坚持抱着她睡,但每次她一入睡便会自动把整个身体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就算他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她胳膊上,都会被甩脱。可能是热吧,他自己安慰自己,但时间久了,他还是会绝望,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焐热她的小小的,比普通人稍微凉几分的身体。

郑迟去浴室里,把花洒开到水速最小,飞快冲了个澡,换了套睡衣,本想躺到柏嘉身边,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进了乱糟糟的客卧。柏嘉睡觉喜欢没有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也只有在这里,郑迟才可以开着台灯,开一点音乐,看书到凌晨。

他堆起三个靠枕,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斜躺在床上,正好能看到自己收拾出来的小架子上,有自己这几年出版的所有小说,是这房间里唯一被竖得笔直靠墙排列好的一溜书。郑迟想着,自己真的不该抱怨了,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一个家,有健在的母亲和美好的妻子,有已经一脚踏上却还未展开风帆远航的梦想之船,从未错过这世上大多数的美味和温情,有自己全心全意交给别人的深沉的爱,和别人不求回报让他侥幸获得的浅薄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甚至幸福得有点溢出罪恶感。郑迟忽然又想起来,这话好像也是柏嘉说的,幸福感和罪恶感常常相互勾连。是因为什么说起的,好像跟她小时候被人绑架的事情有关吧。

算了,忘了,他也不想特意再去回忆那些。郑迟随手拿了本埃勒里·奎因,打开看起来。但没读几行,有种不安感又蹿进了他的脑袋,前些日子那个叫王孟宇的女刑警特地把他约出来问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其实呢,今天找您,是想从侧面多了解一下孟杨案的案情,您不必太紧张。”

“所以选在咖啡馆?”

“嗯,您可能也听说了,这个案件里,虽然嫌疑人的犯案事实是非常确凿的,但我们按照惯例,还是得了解受害人所有的社会关系。而且这一次我来找您,您太太裘柏嘉也并不知道。”

郑迟心想,与其这样被盘问,不如主动出击,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小王的解释:“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不如我现在就跟您承认,我跟孟杨有过不得体的男女关系。”

小王的表情略带惊愕,可能是没想到郑迟会如此坦白。

“这么说吧,我觉得有些事情,瞒自己的家人就已经很不应该了,何况你们警察这里,绝对是瞒不住的,所以,我决定配合调查。”

小王静静听着郑迟一股脑儿说下去。

“其实呢,孟杨作为我太太的朋友和同事,一直是单身。我算是她生活中,唯一可以频繁接触到的男性。之后,我犯了错误,跟她有过那么几次吧,但我们很快就断了。”

“为什么断了呢?”

“因为我发现,还是家庭对我来说最重要。”

如郑迟所料,小王忍不住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跟她分手,她有继续联系你吗?”

“没有。她心里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她是理亏的。”

“裘柏嘉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

小王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一会儿:“明白。那据你了解,孟杨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

这个问题让郑迟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就是了解一下她的生活习惯。”

“跟这个案子有关吗?”

“您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郑迟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要找到一个跟安眠药有关的合适答案:“那可能有吧。”

“为什么是‘可能’?”

“吃不吃药的我不知道,但她一直失眠这个情况我了解。”

“她有告诉你原因吗?”

“她不用告诉我原因,”郑迟神色自若,“你想想,她睡的是自己闺蜜的老公,那晚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小王看着郑迟的脸,郑迟心中则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好了,就这些问题了。”小王掩饰不住厌恶,她关掉了录音笔,站起来收拾东西,“谢谢您的配合。”

郑迟没起身,他镇定地继续喝着剩下来的咖啡,心想着这女警官还是太年轻了点,虽然表面上措辞严丝合缝,但什么事情都挂在了脸上。她一定跟他一样,虽不情愿,但基于种种事实,还是深深地、深深地怀疑上了裘柏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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