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洪柚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有护士掀开帘子走进来,笑着提醒她该换药了,然后告诉她,外面有个女孩子等着见她。

“我怎么了?”洪柚有点消沉地问护士。

“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但做了脑部CT了,不是太严重,只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就好了。”护士微笑着,她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悦耳。

“是裘柏嘉医生给我诊治的吗?”洪柚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不是,”护士有点纳闷,“我们医院没有这位医生。”

洪柚点点头:“那等在外面的女孩子……”

“我让她进来吧。”

王孟宇走进病房,出示了证件。她表示自己记得洪柚,在孟杨事件的案发现场,她曾短暂地见过洪柚一面,当时她的身份是何微法医家的护工。

“今天想来问你几个问题,”王孟宇说,“不用太紧张。”

“警官……”洪柚的嗓音沙哑。

“叫我小王就可以了。”王孟宇拿起了录音笔。

“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洪柚迫不及待地问小王警官。

王孟宇脑中浮现出当天的情形。她是跟大部队一起抵达现场的,到的时候,屋子外面还有何微、裘柏嘉和郑迟。她没怎么看过裘柏嘉情绪激烈的样子,那天是第一次。何微拽着女儿,不想让她进去。而郑迟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萎靡模样,让她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现场很简单,一个老太太拿着刀胁迫一个已经昏迷的女人。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王孟宇觉得她对任何人都造不成威胁,要拿下是轻而易举。在这种场合,她反而会担心犯罪嫌疑人一冲动,对自己造成伤害。处理这样的情形,王孟宇胸有成竹,她抬手让同事们后退,自己放下枪,慢慢走过去,轻声软语地劝说:“阿姨,您把刀放下吧,小心伤到自己。”

她看着郑主叶,觉得她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杀人犯,而只是个走投无路的老太太。那种挂在她脸上的表情,汇聚了盲目的英勇和无助的绝望,小王见过很多这样的表情,那些半夜里闷死喝醉丈夫的妻子、用酒瓶子砸死债主的小酒馆老板娘、拿刀乱刺猥琐上司一气,最后坐在窗台上酝酿着一跃而下,却还不停用手扯着裙子想盖到膝盖处的年轻女子。而在那个瞬间,小王也信了何微和裘柏嘉对她所说的一切。

“阿姨,我们去别的地方说,好吗?”王孟宇能感受到紧张正在慢慢消退,郑主叶的手几乎抓不住那么大的一把刀,“您可以先去医院,我们在那里聊聊。”

但忽然之间,一个人影猛地从后面冲上前去,咚地跪在郑主叶面前。

众人皆惊,再仔细一看,是早已满面泪水的郑迟。他先是给郑主叶磕了几个响头,继而大喊了一声:“妈,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乱套,乱套。王孟宇在心里骂着,但现在这个情形,也无可奈何。

好消息是,她也看到郑主叶的体态因这一哭,由紧绷转为渐渐软化。

“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辜负任何人。”

王孟宇快速地瞟了一眼站在几个警察后面的柏嘉母女。何微和裘柏嘉都非常冷静,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母女俩的手却紧紧握着。

郑主叶终于开始流泪了,郑迟一边在嘴里念叨着“把刀给我”,一边轻柔地将刀从郑主叶手中取下,放在地上。郑迟抓着母亲的手腕,郑主叶就此身体瘫软,膝盖着地。母子两人相对着跪地而泣,王孟宇则趁此时机一个箭步向前,把刀踢得远远的。

羁押郑主叶上警车的时候,何微已经恢复了冷静。王孟宇轻轻扶着郑主叶的肩膀经过她的时候,她正在讲电话,似乎是在跟柏嘉的父亲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发生了的整个事情。郑主叶看了一眼何微,似乎是思考了几秒钟,又看了一眼柏嘉,她问王孟宇:“我能不能跟我儿媳妇说几句话?”

王孟宇点点头。

她走上前去,柏嘉忽然又是一阵感情波动,眼眶泛了红。她伸手想抓住婆婆,但最终忍住了,没触碰她。柏嘉只是简单地说:“妈,我会去看您的。”

这会儿郑主叶倒是很冷静,她看着柏嘉,竟然露出了一点微笑,说了句听上去不太相干的话:“菜谱你替我留好吧,想学什么菜,上面都有。”

王孟宇看出来,柏嘉愣了一下,但随即她点了点头。

郑主叶没跟儿子再说什么,郑迟一个人站在老宅的外墙边,始终没说话。洪柚被送上救护车先去医院了。等到大部队要撤离的时候,王孟宇在上车前听到何微对女儿说:“我开车吧,你可以睡一会儿。”

“其实我也能开的,妈。”柏嘉回答,“不过,我真的想睡一会儿。”

何微搂住了女儿的肩膀。

王孟宇看到郑迟怔怔地看着母女俩把他当空气,上车后绝尘而去。

“郑主叶顺利被逮捕了。”王孟宇简略地回答。

“再之后呢?”

王孟宇看着洪柚,她知道这是个聪明女人。虽然她的疯狂、莽撞、极端与柏嘉的冷静、理智、自制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她俩都是心如明镜的女人。

洪柚摇了摇头:“我不信这就是最后了。”

“郑主叶自杀了。”王孟宇回答,“今天要请你把二十年前你经历的所有事情,以及从去年十一月你到何微和裘柏霖家做家政服务开始,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如果你可以在这里说的话,我会做录音,并同时做一个详细的笔录。”

王孟宇看到洪柚丝毫没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点头同意,便招手让同事进来病房一起。

王孟宇离开医院的时候,同事提醒她,郑主叶自杀身亡之后,有份报告要让何微法医签个字。

“这些天尽量不要去打搅她和她的家人了吧。”小王有点犹豫,“她难得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也就是签个字。”同事没怎么在意,“我刚跟何法医说了,她让你去这里找她。”

王孟宇看了眼同事的手机,上面有个咖啡馆的地址。她知道那是何微下班后会经常去吃块蛋糕的地方。

“赶快结案吧。”同事说,“这个案子真像噩梦一样,没完没了的。”

小王点了点头。

开车去咖啡馆找何微的路上,王孟宇忍不住地想起自己讯问郑主叶的过程。

她的死,怎么也跟自己有点关系。王孟宇腾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看紧她。其实都是自己的错。

那天王孟宇特地先让郑主叶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找了间单人病房让她住下,还派了个同事守着她,等郑主叶情绪不波动了,她去了病房先做初步讯问。再次见到郑主叶的时候,王孟宇松了口气,因为老太太看上去气色恢复了点,不再是一脸苍白,还有几分容光焕发的样子。同事悄悄告诉她,郑主叶在她来之前,特地洗漱了一下,把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还跟这个同事借了支口红,给自己抹了点。

“我没有口红,也就一支带点颜色的润唇膏。”同事小声说。

王孟宇拍拍她的肩:“挺好,挺好。”

王孟宇坐在郑主叶床前看着她,露出笑容:“阿姨,您身体怎么样了?”

郑主叶态度不卑不亢,问了句:“你是来抓我进去的,对吧?”

“您先把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再走流程。”小王顿了一下,“这是规定。”

“好吧,谢谢你。”

“有些问题,我想今天跟您先了解一下,就当是聊天吧。如果您觉得没力气说,也可以改下次。”

郑主叶挺直了身体:“就这么问吧,我可以。”

王孟宇听着郑主叶的叙述,迅速对这个嫌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郑主叶很会表达,说话条理清楚,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说主观感受,只描述事实,但王孟宇还是不知不觉进入了她的世界。她说着在孟杨案中,自己先是只想给孟杨一点教训,存着安眠药只是想让她在上手术台时体力不支被单位开除,但没想到在医院走廊上遇到了小患者苗小华的父亲,得知本属于柏嘉的那台苗小华的手术被孟杨抢走了。她说她怜惜孩子,绝不能在苗小华手术的时候下药,她想给孟杨一个机会,让她救个真正该救的人,但苗小华最终还是死了。她隐隐感受到苗小华的父亲已经家破人亡,孤注一掷想要杀孟杨泄恨。

“所以我没算那么准,只是想着,要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确实是对孟杨这个人有杀意的。”郑主叶说,“你知道吗,苗小华的爸爸,他已经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押在那个手术上了。”

王孟宇听见同事在自己身边啪啪地打着字。她的余光一瞥,看见这句话也被记录了下来,同事最后敲击了一个句号。

“那我们再来说说,二十年前平风镇的案子吧。”王孟宇听见同事又另起了一行,“也许时间过去太久,您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不,我记得很清楚。”郑主叶温和地回答。

这一次的回答比较长,王孟宇静静地听着,哪怕郑主叶一个一个地把自己在那天晚上做的菜说了一遍,她也没有试图让她停下来。同事飞快地打着字,小王心想,也许这记录拿回去会被骂,但她还是愿意郑主叶把这些都说出来,排解自己心里藏了多年的苦闷。大部分的描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美满家庭最高光的时刻,在一个家家户户围桌而聚,愉快享受着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顿晚饭的时候,她却在某个时刻选择了拿起刀捅他泄恨,下一个时刻,则选择了让另一个人替她顶罪。

“所以,您的动机就是,陈家桥和洪燕决定不离开平风镇了。他俩不走,就意味着您会受到羞辱,是这样吗?”

“也不全是。”郑主叶平静地回答,“因为陈家桥要在年初六,和洪燕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王孟宇有点惊讶地看着郑主叶。

“之前做的口供里,我说,其实我早就释怀了,我们决定了年初六去民政局领离婚证。而陈家桥有个笔记本,里面也确实写了年初六要去民政局这件事。所以这是能对上的。”郑主叶说,“可那时候他已经死了,洪燕也自杀了,谁都不知道,其实那不是他要跟我离婚,而是他要跟洪燕结婚。”郑主叶眼睛看着地面,轻声说,“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跟陈家桥领过证。”

敲击键盘的声音慢慢停下来,王孟宇觉得胸闷得很。

“她确实不是第三者,因为陈家桥从来没跟我正式结过婚。我们那个地方,摆了两桌酒席,就算是结婚了。男人不吭声,女人也没法保护自己。再加上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姑娘家了。很久以前,有个不认识的男的,大半夜翻进我家,强奸了我,所以才有了郑迟。那时候我父母已经年纪大了,根本救不了我,我大声喊,可邻居也没人来救我。那个男的干完事又逃走了,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大家都猜那个男人是个流窜犯,说我怀了个罪犯的孩子。我自己用了好几服药想把他打下来,但这孩子就是坚强,不愿意离开我。警察同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屈服,觉得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得让他跟我都过上正常的生活。陈家桥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来到我们镇上的时候,郑迟得上小学了。没有户口的孩子,很难上学的……”

郑主叶一字一句地叙述着,脸上没有表情,眼眶下方却积累了一大汪的眼泪,一直颤巍巍地在打着转,最终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

“阿姨,您先好好休息吧,您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王孟宇说,“我同情您的遭遇,但也想说,您本身是个好人,可无论如何,好人都不该有恶意。”

郑主叶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擦着眼泪,笑起来:“你说得对,好人不该有恶意。”

王孟宇听见身旁的同事似乎也在抽泣,她觉得这次讯问可以结束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下次再来。”她关切地看着郑主叶,“您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没有了。”郑主叶摇摇头,“都说出来,就太舒服了。”

“那就好。”

“警察同志,我感谢你。”郑主叶忽然抓起她的手握了几下,“我心里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但你们是真的关心我,真的在听我说。你们还送我来检查身体,让人陪着我,还特别放行我儿子来给我送了次衣服,老实说,我一点不想见他,但也算是见着了。”

王孟宇有点难过,郑主叶的手很小,布满皱纹,上面还有几个明显是刀切和烫伤留下的疤痕,她的手几乎是冰冷的。

“阿姨,我下次再来看您。”

不知为何,王孟宇有点想哭,但她不想让嫌疑人看见自己掉眼泪。她拽着同事快步走出了病房,一口气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了电梯口,按了下楼键,这才松弛下来。

“我刚快哭了。”同事说。

“我也是。”王孟宇说,但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哎呀!”她大叫了一声,反身往郑主叶的病房跑去。同事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路狂奔。

但推开门,郑主叶并不在病床上。独立卫生间的门虚掩着,王孟宇觉得心脏已经快要停止跳动,她推开了那扇门。

郑主叶盘着腿,坐在洗手池下面的瓷砖地上,已经去世了。她头发纹丝不乱,姿态摆得端端正正,还换上了郑迟给她送来的一件新做的绿色真丝衬衫,面色红彤彤的,就跟刚才聊天时一样。郑主叶离去时的表情带着一种坦荡。

绿色真丝衬衫的某处卷边被剪开一个小口,里面显然曾经藏了东西又被缝起来。王孟宇觉得,郑主叶应该早已准备好了药,一直放在那里,也许谁都不知道。

跟进来的同事看到这一幕,放声大哭起来。

王孟宇手里的死亡鉴定书上写着“自杀,氰化物中毒”。

咖啡馆就在离局里不远的一条街上,她在路边停了车,走了几步路,便看见了蓝色格子铁框的大玻璃窗后面,何微和两个女儿吃着蛋糕的开心模样。

王孟宇决定过一会儿再进去。她在门口的一个小长椅上坐下,抽根烟,但因为座位正位于窗下,母女三人对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她耳朵里。

“之前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吃块蛋糕。”是何微在说话,夹杂着杯盆叮当作响,感觉叫了很多种甜点。

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小王的心又揪紧了。

谁?妹妹?姐姐?还是何微?她把脸贴着窗户边沿,往里看了一眼,竟然是何微在哭,而两个女儿惊慌失措地坐到她身边,一左一右地挽起她的胳膊。

“我真的恨自己啊,干公安干了一辈子,以为自己看人很准了,最后还让你嫁给这么一家人……我真的后悔当初啊……”

王孟宇自进局里工作以来,别说没见过何微哭,她完全没见过何法医有一点沮丧伤心的时刻。

两个女儿显然也没怎么见过母亲这样。

“妈,你别这样,这跟你没关系的。”

“妈,对啊,这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有点分不清两姐妹的声音。

“我跟你爸离婚之后,你的事,我得承认,确实没有柏霖让我操心的多。但其实,我一心就在工作上,作为母亲,你俩的事我都没怎么上心。所以柏霖事故的时候,我自责了一回,但没表现出来。这次我是真的想跟你们说对不起。但也是万幸啊,柏嘉,你到底决定跟他离婚了。”

两个女儿拼命安慰母亲。

“妈,我看人看走眼,婚姻出问题,只跟我自己的选择有关,我怎么能把这个锅甩给你。”这是柏嘉冷静的声音。

“妈,反正我马上要手术了,等我好了,你多陪我复健,就补回来了,不是吗?”是柏霖撒娇的声音。

而何微还没停止哭泣。

“行。你平时老是端着,今天这么放下身段,大哭一场,也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就是觉得自己做得太不好了,我真的只想看你们健健康康的,结不结婚,离不离婚,都不重要。”

王孟宇看见柏嘉和柏霖紧紧搂着妈妈。

“是,不重要,咱们永远在一起最重要。”

“嗯,永远在一起。”

王孟宇站起身来走了,她的鼻子酸了一天,决定回家也好好抱抱自己的妈妈去。

柏霖的手术很成功。裘晏伟站在特护病房门外,看着两个女儿,他真心为她俩骄傲。

柏嘉第一次主刀了清醒开颅的手术,完成得非常漂亮。柏霖也很强悍,为了不损伤她主管运动的脑神经,也为了将来有一天重返芭蕾舞台,她勇敢地接受了挑战,始终保持着清醒,在手术全程中不时跟姐姐对话,按照柏嘉的要求做了各种反应,甚至还能彼此开些小小的玩笑。裘晏伟明白,这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是姐妹俩共同的胜利。

而这会儿,柏霖终于在术后彻底醒了过来,柏嘉正跟她说着悄悄话。

这场手术是姐妹俩迄今为止最珍贵的共同经历,所以才有说不完的话吧,裘晏伟心想。看两个女儿聊得如此投机,作为一个父亲,裘晏伟有点不忍心去打搅,但过了一会儿,作为一个医生的责任感又不识时务地回来了,他举起手轻轻敲了下玻璃,看柏嘉看下外面,便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多说了,耽误柏霖休息。

柏嘉点点头,又调整了下柏霖的病床,这才走了出来。

“去我办公室聊几句吧。”裘晏伟拍拍大女儿。

“就不去了。”柏嘉笑笑,“我要上天台找同事抽根烟。”

“许航吧。”裘晏伟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你俩这老烟枪是改不掉了。”

“互相不嫌弃就行。”

裘晏伟刚想识趣地转身离开,柏嘉忽然叫住了他:“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柏嘉的眉头微微有点聚拢,像是在发愁什么事:“做了像开颅这么大的手术之后,会不会动到人的一部分记忆?”

“什么意思?”

“就是,可能之前很清晰的记忆,手术过后就失去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反的,之前模糊不清的事情,手术过后却一下子想起来了。”

裘晏伟看着女儿的脸,忽然有点警觉:“怎么?是柏霖有什么事情忘了吗?还是她想起什么了?”

“没有,”柏嘉回答,“只是问问。接下来她有很长的恢复期,我要多做一些准备。”

“忘了什么或者想起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但更多的是,患者自认为忘了或者想起来的事,有可能只是一些幻觉。”

“明白。”

柏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裘晏伟慈爱而委婉地提醒着女儿:“这几天你自己也多休息一下吧,这么多事情凑到一起,别让自己压力太大了。”

“从明天开始,我就请年假了。”柏嘉露出了微笑,“离婚,还是挺多手续要办的。”

从休假的第一天起,柏嘉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堆事。

她在爱伦坡书店的咖啡座安排了一个约会,当那个男人慢慢朝她走近的时候,柏嘉做好了准备,自己的心脏就要开始猛烈跳动了。但当他再走近一点,她看清了他的脸,却慢慢地平复下来。

那是一张跟她过去未婚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好久不见了,朱曜。”她像是放宽心一般,愉快地朝他打着招呼。

男人坐下来,让柏嘉想到了小时候无数个快乐的露营日,她总是带着妹妹柏霖,跟双胞胎兄弟朱辉朱曜一起,去市郊的一个大湖泊搭帐篷野餐,甚至过夜。大多数时候大人会陪着,等到几个大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大人也会放心地让他们自己去玩。毕竟那个地方虽是野外,却是那个年代挺热门的野营基地,就算到了夜晚,远远近近也会有挺多从市区过去游玩的人。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看上去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其实性格完全不同。朱辉开朗一点,神经也更大条一点,朱曜小心思多一点,但他时而阴郁的气质也很讨女孩子喜欢。柏嘉渐渐地跟朱辉走得更近一点,毕竟他俩都成绩优异,是学校里排名第一第二的优等生。但这倒也不是她选择朱辉的终极理由,也许是在很久以前柏嘉就看出来,妹妹柏霖在暗恋朱曜。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直亲密无间的两家人,在朱辉失踪之后,也慢慢断了联系。后来柏嘉遇到郑迟,两人迅速一拍即合准备结婚,当时柏嘉想的是,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断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联系。她对朱家发出了赴巴厘岛参加婚礼的邀请。两老表示祝贺之后,又委婉地推说现在年纪大了,出国行动不便,就派朱曜做代表来参加。

但没想到的是,婚礼前夜,柏霖的坠崖事故导致整个婚礼取消。更让柏嘉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有人对当地警察局指证,当晚是朱曜把柏霖推下了悬崖。

“好久不见。”

朱曜现在看上去跟朱辉越发地不像了,这是在不同轨迹上运行的两颗行星的区别。也许最初的时候,他们同根同源,但随着轨道的延伸,岁月加重了朱曜脸上的皱纹,经历放大了他儿时的阴郁,他的眼角和嘴角都呈现一种不耐烦的下坠。柏嘉原以为自己见到这张脸,会引起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心悸和哀痛,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绝对是一个跟朱辉完全不相干的人。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注视着他,跟他做任何交流。

“怎么了?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怎么选在这种地方?”朱曜环顾着四周,烦躁地发问,却始终不想正视柏嘉。

“这间书店的咖啡馆你还记得?”柏嘉问道。

“嗯,记得。以前我哥经常在这里给人做讲座。”他停了一秒钟,“后来他失踪了,你不也是在这里遇到郑迟的吗。”朱曜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因为那段时间,我很想念他。”柏嘉低下头,朱曜看着别处叹了口气。

“别这样,”朱曜说,“如果今天你是来跟我怀念我哥的,那我就不奉陪了。他失踪第四年,我爸妈就给他申报死亡了。该过去的总该过去。”

“不是。”柏嘉说,“我今天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柏霖的最后一次手术也完成了,挺成功的,之后再复健一段时间,她就能下地走路了。”

“是吗,那太好了。”

柏嘉看到朱曜眼中终于闪出了一点点光芒。她想了想,诚恳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妈、我,包括我妹妹,我们从来不认为,当时的事故跟你有半点关系。”

“嗯,我知道。”朱曜瞬间又恢复了刚才那种低迷不振的状态,他低下了头。

“你可以继续跟柏霖联系的,”柏嘉说,“如果你想的话,她现在很需要你。接下去的复健很艰难,她会更需要你。这是我,还有我父母,共同的心愿。”

朱曜沉吟了许久,点点头:“但你知道的,我这么些年不跟你们全家有任何联系,还是因为我愧疚。没保护好她就算了,还被人指控是我推的她。”

“我不信你会推她。”

“但当时我喝酒了,确实我脑子也有点迷糊。那个地方当时人太多了,大家都挤来挤去的,也许真的是我失手,蹭了她一下或者怎么样的。我觉得自己再没脸去见柏霖。”

柏嘉看着朱曜窝囊的样子,决定换个话题:“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一次露营,朱辉带了一只他亲手做的天鹅标本。后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朱曜慢慢抬起头来,似乎是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嗯,记得。”他说,“好像是我们几个,说要做寻宝游戏,就把天鹅标本装在一个旧的行李箱里,埋在那边山上的某个地方了。”

“你漏了个细节。”柏嘉说,“因为你挑衅了你哥哥,说他做的标本肯定不合格,过几年就会烂掉。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一次打赌,朱辉仔仔细细把天鹅标本用消毒酒精擦了一遍,又裹上了塑料薄膜,然后放在行李箱里,那时候柏霖睡着了,是我们三个人去埋的。”

“嗯,对。”朱曜看着柏嘉,“柏霖睡着了,我就说,别打搅她。然后我又说,你俩把这个标本裹得像具尸体。”

柏嘉点点头,她的眼神看向了远方:“你知道吗,我结婚前有一次,忽然想起这个事来了,就跟郑迟一起,去到了原来的那一片山里,找了一会儿,我们一起把这个箱子给挖出来了。”

“你真无聊。”朱曜说,“这事儿你不说,我早就忘了。你是故意想吓唬他吗?”

“不,这不重要。”柏嘉轻轻摇摇头,“你说,这件事在做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对吧?”

“是啊,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但箱子挖出来,打开的时候,我发现之前裹着天鹅的塑料薄膜不见了。天鹅在放进去前,是被擦过一遍的,但再看见它的时候,羽毛上都是土。”

“那就是有人把它挖出来,打开看了看又放回去了呗。”朱曜冷淡地回答,“以为是具尸体,然后发现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就扫兴了。”

“那到底是谁呢?”柏嘉又念叨了一句。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但也没有任何意义。”朱曜皱着眉头,“我还是不明白,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也许很多事情都像这个箱子一样,如果你过了好多年再去打开,就会发现点什么。看上去是不起眼的变化,但其实很重要。”柏嘉慢慢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真逗,裘柏嘉,”朱曜说,“你跟小时候差别有点大,是因为嫁给了写悬疑小说的吗?”

“我离婚了。”

柏嘉简短地回答道,朱曜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星期前决定的,郑迟已经搬出去了。”柏嘉说,“但还没来得及领离婚证。”

“他怎么了?”

“我总觉得,也许就像郑迟一直抱怨的那样,我对他不是那么地喜欢吧。”

“是吗?”这会儿朱曜直直地盯着柏嘉,“那你对我哥呢?”

柏嘉转过脸,对着朱曜。他看见她情绪有轻微的波动,眼眶略略泛红。

“这句话我是可以对你说的。”柏嘉忍着眼泪,“在朱辉失踪之前,我从没想过要跟任何人共度余生。”

郑迟搬出去得急,客卧里有一大堆他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带走。柏嘉全都整理好了,书和杂志放进纸箱、杯子烟灰缸则用泡沫纸包起来,还有挺多手写出来的稿件,柏嘉吃不准他到底要不要,但她又不想在这时候跟郑迟联系。

柏嘉约了编辑张文妹,就在小张工作的出版社。

“好可惜啊。”张文妹看到柏嘉,心直口快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说你任何,因为我知道,郑作家虽然是个好人,也有才华,但渣男就是渣男。”

柏嘉勉强笑了笑,张文妹看了几眼手稿。

“谢谢你特地送来。这些我替他收着了,给他的时候我再狠狠骂他。”张文妹说,“其实最近几年,他心不定,写作也是有所退步的,你看看这写的字都越来越丑了。怎么说呢,看来看去,还是他的第一部小说最好,但他死活不让我们出版,也真是个遗憾。”

“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柏嘉眼神真诚地看着张文妹,“其实离婚之后,我才发现,一直没太了解他。虽然他出版的那几本书,我也看过几眼吧,但当医生实在太累了,晚上回到家,我就不想看任何字。现在反思一下,对于他的喜好、专长,在意的事情,我都没怎么深究过。”

“理解。”张文妹爽快地答道,“别说是你,就连我下班回家,也不想跟我老公说半句话。但你真的没看过他的处女作吗?真的很精彩。可当时他执拗得很,过了一周就把手稿拿回去了,不是应该放在家里吗?”

“我没有找到。”

“嗯嗯,年代久远,那可能还是你们认识之前的作品了。”张文妹忽然神秘地凑近了柏嘉,“但我这么爱惜作品的人,还是留了一手的。他不知道,我给这份手稿,留了个复印版,但是这些年办公室搬来搬去的,我也得找找。”

柏嘉点点头:“太感谢了。”

“没事,你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呗。”

“对了,小张,我还有个挺傻的问题,想请教一下。”

“你说。”

“为什么郑迟的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献给Y?”

“哦,那是因为他最喜欢的推理作家是艾勒里·奎因,他写过一本书叫作《Y的悲剧》。”张文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柏嘉的问题,到处翻找着,忽然一拍脑袋,“啊,应该在仓库里,一定是在那里。”

从出版社出来,柏嘉按着许航给的地址,来到了大排档一条街。

没穿白大褂的许航戴了顶棒球帽,穿着浅色T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了几岁。柏嘉跟他并排走着,两人都有些许尴尬。黄昏时分,一家家大排档都开始坐满了人,从大肠面到小龙虾到各种烧烤,各家的饭菜气味急不可待地漫溢出自己的地盘。这条街夜晚的空气是各种香料和镬气的斗殴场。两人又走了一会儿,许航开始担心起来:“你想吃什么?如果要吃素的话,这里选择不太多……”

“不是说好了吗,”柏嘉说,“今天就带我去你平时去的地方。”

“你认真的吗?”

许航在一家烧烤摊忐忑不安地坐下来,老板搬来一块大铁板,上面是猪大肠、牛小肠、粉肠和配的蔬菜。铁板下火烧火燎,铁板上的肠们则被嗞嗞烤出油。许航还要了两大杯啤酒。

“这是不是太过了?”许航隔着帽子挠头。

柏嘉笑着说:“没有,我只是很惊讶,平时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其实这么重口味。”

她这么一说,许航立刻脸红:“这东西一上来我就后悔了,别说你平时不吃肉,就算是一般喜欢吃得清淡的人看了都会犯恶心吧。”

“倒也不是犯恶心,”柏嘉轻快地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对这些颜色和气味产生兴趣。”

“什么意思?”

老板拿着把巨大的剪刀过来,把烤好的肥肠们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又把蔬菜放到铁板中央。

“多香,其实我比谁都想吃这些,”柏嘉说,“但就好像厌食症一样。不是天生不爱吃,而是为了某种目的,不断催眠自己,让自己对这样的食物产生厌恶感。”

许航安静地看着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柏嘉忽然觉得,今晚她很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许航单纯又安静的样子让她很有安全感。他就是这样的人,不随便说话,也不随便做判断。他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配合她。从手术室到天台,许航总是这么默默地,在她需要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地做出反应,推一针药物或是递半包烟,保守秘密同样是他最擅长为她做的事。

柏嘉夹了一块肥肠到面前的碟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拿出了烟。许航体贴地把打火机给她。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个子很矮,所以经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负。欺负的方式无非是,在你铅笔盒里放一条毛毛虫,或者是放一只蝴蝶。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天生就不怕这些东西,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一看到就发出尖叫,让他们有满足感。于是,他们往里放的东西越来越夸张,直到有一天,我的铅笔盒里游出了一条小蛇,我还是没表现出惊慌,这让他们很失望。但其实,我心里有反应,我很讨厌别人这么对我。我要以牙还牙。

“那天,五年级的学生做生物实验,用了小白鼠做解剖。我知道这事,就跑到生物实验室,偷了一只他们已经用过的小白鼠,想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放到那个带头的男生铅笔盒里。但小白鼠太大了,铅笔盒怎么也关不上。

“所以,我就把小白鼠的头单独剪下来了。”

留在铁板上的肥肠被烤得滴下油,穿过板子间隙落到炭火中,在两人面前平地蹿起了一团火焰,忽地烟熏火燎。老板从容地从隔壁桌拿了点冰块,往铁板上放了几块,压住了火势,又把肥肠全部分进了两人面前的碟子,说了声“请慢用”便走了。

“那个小男孩应该留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吧。”许航尝了尝肥肠,又喝了口啤酒。

“他号啕大哭,成了受害人。”

“你呢?”

“我父母被叫到学校,老师说应该对我加强教育。”

许航认真地点点头:“那我想听听你父母怎么说。”

柏嘉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肥肠,像是在犹豫不决要不要下口。

“这件事让我看到了爸妈对我截然不同的态度。我爸觉得,只要正确引导,也许我能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外科医生。我妈呢,她气急败坏,告诉我这是犯罪。我当时不明白,我说,可这只小白鼠已经死了呀。但我妈说,就算它死了,你还是对它做了很无情的事。这叫作毁坏尸体罪,一样要受惩罚的。”

许航皱起眉头:“我觉得你妈妈有点想多了。”

“但是从那天起,我妈妈就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柏嘉说,“她好像永远在审视我,提防我。她会问我,看到血是不是很兴奋?有没有对别的同学有做同样事情的想法?”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就开始不自觉地压抑自己,不能看到血,不能看到生肉,慢慢地,就连熟肉都不想碰了,再到鸡鸭、海鲜。学了医之后才知道,这是一种自我戒断。”柏嘉抬起头对许航笑着,“可就算这样,好像也没能改变她对我的看法,最后我爸妈离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我妹妹,最终还是没要我。”

柏嘉和许航又陷入了沉寂,两人齐齐望着烤盘上的肥肠。

“你确定要吃吗?”

许航问了句。他体贴地给她夹了块土豆,眼看着柏嘉心一横夹起肥肠送到嘴边。她深呼吸了一口,许航紧张地看着她。

柏嘉却放下了肥肠:“今天,还是算了吧。”

吃完饭,柏嘉想要散步回家,许航陪她慢慢地走着,有一段街道路灯很暗,浓密的树影只在人行道上漏出细微的光线。柏嘉走过去的时候,忽然抓住了许航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着明显的骨节,跟他文弱书生的样子很不符合。

柏嘉挺主动地转到许航面前,搂住了他的腰,许航也顺势低下头去,不自觉地抱紧了他。她能听到他有点紧张的呼吸声,他露出的脖子和锁骨之间散发出好闻的肥皂香气,竟然没有半点汗味。柏嘉想着,他是个如此单纯、干净,不谙世事的年轻男孩,什么事都愿意依着她。

但她终于没让他吻下去,而是把头埋进他怀里,不像依偎,更像是躲避。许航的身体很僵硬,柏嘉这么一躲,他便更不知所措了。

半晌他听见她苦涩的声音:“今天,还是算了吧。”

两人又回到了并排走路的姿势,慢慢地在暗影间向前挪动着。

“为什么离婚呢?”

许航问。她知道自己应该诚实回答他。

“因为这婚姻一开始,就完全是个赌注。”柏嘉回答,“但现在看来,我输了。”她侧过脸看看他,笑了,“是不是我说得太玄了?”

“嗯。”

“简单来说,就是在这段婚姻中,我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目的。”柏嘉在黑暗中看着前方。

“那你想要什么呢?”许航问,“如果你没有解决你心里最大的那个问题,你就不适合下一段交往。”

柏嘉没回答,她向前走着,觉得鼻子有点酸。命运好像掷骰子,她先是得到了一个好男人,然后又遇到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现在她的面前,又是个极好的男人。公平。她心中喃喃自语着。许航的话给了她久违的安全感,仿佛又让她回到了多年之前,可以去放心做一件事,完成某个心愿。

许航送柏嘉回到家,她看着他一点点走远,然后打开门。

家里没人。

裘晏伟应该还在医院加班,这个点不会回来。郑迟搬走了,郑主叶也不在了,她得慢慢习惯这样空荡荡的家。柏嘉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却还是无聊。她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整理客厅的大书架。书架从来都挺乱,上面大多是裘晏伟和何微年轻时的藏书,也有很多柏嘉柏霖学生时代看的小说、散文集之类。郑迟初进家门时看着这书架说过,这里放太满了,没他下脚的地方。现在想来,确实如此。有些自己童年时代的书根本都找不到,是因为书架上不够地方放了,仗着每一格都又宽又深,就重叠着放了两层的书。

柏嘉从下到上整理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忽然发现郑主叶那本老菜谱不知为何,像是被什么人胡乱地藏进这堆书里一般,插在某个格子的里层。她把本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确实,这就是郑主叶生前整天当宝贝一样几乎不离身的菜谱。但为什么会在这里?据说后来警方也没找到这本本子。但既然郑主叶已经坦白了一切,这本子也就不重要了。

她慢慢地翻了几页,忽然心生感触。过了一会儿,柏嘉下楼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看剩下的食材,开始做起了菜谱上的某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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