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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你纵杀我,我依然爱你


从悯儿在襁褓中起,他便寄予厚望。

他将那孩子看作方砚山英魂的延续。

他期待着清平观老道的预言成真,期待着长大后的悯儿能驱除朝廷百年之患。

多年来,他膝下子嗣萧疏,悯儿是他的独子。

独子啊。

如今却告诉他,这个独子是假的,他真真正正地绝了后。

年少做质子,一路千辛万难,战战兢兢坐到了皇位上,夜以继日,权衡各方,心力交瘁,到头来,绝了后。

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最可悲的结局。

按殷鹤的推断,蒙哥赤重阳换子,那么,当年的宫廷中,有多少人参与了此事?

混淆皇室血统,胆大包天的行为之下,是一场错综复杂的背叛。

贤德宫那个细雨纷飞的早晨,皇后知情否?

他已经不愿去深思了。

以西狼人手段之狠辣,灵山真正的孩儿,想必早已不在人间了。

胸口的绞痛,让他如干涸的沼泽中一尾绝望的鱼。

最最让他难受的,是知意被凌辱。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知意,他爱若珍宝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他原本想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给她,不曾想,她竟遭此折磨。

一想到知意那神思恍惚、瘦骨伶仃的模样,阿九便恨不得将欺侮她的人,千刀万剐。

“回官家,他现时跪在殿外,负荆请罪,等您的传唤。他说,您不管怎么处置他,他都甘心情愿,领旨谢恩。”殷鹤俯身道。

阿九一字一句道:“将他押进来。”

“是。”

此刻的刘悯,脱去了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蟒服,背着荆条,赤着的上身遍布血痕,听见传唤,他一步步跪行进去。

“父皇——”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仰头唤道。

他看向阿九的眼神,依然是敬慕的、亲近的。他依然把阿九当父亲。

是的,在他心里,阿九是他唯一的父亲。

“你还有甚颜面,唤朕父皇?”阿九额上青筋暴起。

刘悯像受了伤归巢的幼鸟,道:“父皇永远是儿的父皇。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儿永远欠父皇养育之恩。”

“你纵便不是朕的亲骨肉,可朕一向以你为亲子,知意以你为亲兄,你对你妹妹做出那等有悖伦常之事,你,你……你可知你毁了她……”阿九伸出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嘴角乌黑的血,发出陈腐的气味,就像凋零的冬季,沤烂了的枯叶。

“父皇,儿有罪,罪大恶极,不求父皇原谅,儿愿领罪一死……”

刘悯的话还没有说完,见阿九倒在龙书案上。

他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阿九,仓皇地喊道:“父皇!快来人,救救父皇!”

少年擦着眼泪。

可是怎么都擦不尽。

他看着灯枯油尽的父皇,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父皇将他养在勤政殿,躬亲抚育。虽然很严厉,但是严厉中不无慈爱。父皇穿着龙袍的身影,是他记忆里的天。父皇不止一次对他说,悯儿,你是朕的未来,汉廷的未来。

有一晚,太傅罚他抄写文章到深夜,父皇什么也不说,坐在灯前陪着他。待他抄完,父皇问他,文章记下了没。他说记下了。父皇点点头,说了声,睡吧。

人非草木。

十多个春夏秋冬的轮回,数千个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累积的父子之情,焉能有假?

“父皇,对不起,对不起……”刘悯不断道。

他本身中蛊毒。然,西狼军营的一把大火,烧伤了蒙哥赤,也烧死了操纵欲蛊的母蛊。他的蛊毒因此意外得解。

他再也不必受蒙哥赤的控制了。

他愿意为汉廷,为父皇,为知意,做任何事。不求能弥补过错,只求自己稍稍心安。

候在殿外的太医们,鱼贯而入。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神色。

这时,一声悲啼划破勤政殿的沉寂。

赵如云带着知安公主赶来了。

“官家,怎么好端端的,发了病?昨日,臣妾瞧您还是好好儿的……”她一边拭泪,一边瞪着刘悯。

刘悯到底年轻,本就心愧,被她如此盯着,低头,嗫喏道:“赵娘娘,儿臣,儿臣……”

赵如云冷笑道:“官家已然病倒,太子殿下还是撒手吧,莫不成还要苦苦相逼?”

一句话,轻飘飘将太子钉在了“逼父谋位”的嫌疑上。

赵如云吩咐内侍道:“将官家抬去祥云轩,本宫要亲侍汤药,侍疾榻前。”

殷鹤道:“淑妃娘娘且慢,此事还是要看官家之意。”

晕眩中的阿九,指了指赵如云。

祥云轩,确是安适之所。

他只想避开眼前的纷乱,好好静一静。

少顷,内侍们将阿九抬去了祥云轩。

赵如云通晓医理,为阿九烧了山火,薰了艾。阿九虽仍是躺着,起不来,神思却是清醒了些,眼睛也能睁开了。

赵如云红着眼圈儿,道:“官家,您可算是醒了,知安炖了党参桂圆枸杞汤,最是益气的,您要不要喝一点?”

阿九不作声。

赵如云摆摆手,知安乖巧地端着汤进来。

阿九看着知安,他的小女儿,跪在榻沿,将汤匙送到他嘴边,心里一番唏嘘。

前些日子,大臣们众口一致地说着和亲,他确是跟礼部拟过,以知安出降。

这些年,他对赵如云、知安母女,着实淡薄。

无论怎样,赵如云是纯正的汉家女子,功臣之眷,是他应该信任的人啊。

他如今自知绝了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心灰意冷。

听见赵如云问及太子今日之状,便慨叹道:“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朕这一生,立中兴之志,殚精竭虑,如今,命轮将尽,不过是一场空。这江山,这皇位,终是要拱手他人。”

赵如云忽地跪在地上,恳切道:“官家,臣妾有一物,藏了多年,不敢拿出来。今日,见此情状,才斗胆呈于官家。官家若要降罪,臣妾阖族领罪。”

阿九听她如此说,用手臂撑着身子,略抬了抬,道:“何物?”

赵如云捧出血衣,道:“这是族兄赵安吉的遗物……”

阿九接过,看到那袍子上的“悯,假”二字。

赵安吉,死于皇后生产的端午之夜,与西狼人的打斗中。

他生前,必是窥探到了一些秘密。

以致西狼人不惜代价地除掉他。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阿九向跪在地上的赵如云道:“起来吧,你不必惶恐,朕都已经知道了。赵安吉一条人命在前,你们必然是有所顾虑,不敢张口的。”

赵如云泣然道:“官家,臣妾想请您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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