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试探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

花朝宴的主题还挺有创意,每个妃子都选了一种鲜花簪在发间,就连衣着配饰也与之呼应,这样一朵一朵娇花亭亭落座,宴席间衣香鬓影,赏心悦目。

或许是觉得这场景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又或许是一贯避免夏侯澹与儿子接触,太后并没有带太子来。

海棠花姬谢永儿款款上阵,献出了一支独舞《寄明月》。

她准备充分,事先还跟乐师打了招呼,教他们学会了伴奏,只是由于自己也没记清,成品略有跑调。

夏侯澹这回居然忍住了没笑场,也可能是确实没听过这首,全程十分镇定,还有余裕摆出痴迷的神情。

谢永儿转着扇子跳完了,风情万种一拜。

夏侯澹道:“好,好,坐到这里来。”

谢永儿越过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侧,还要拿眼瞧着庾晚音,娇声道:“庾贵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里她也说了这话,只不过当时身份倒换,是风头正劲的庾晚音故意点了谢永儿跳舞,想看她出丑,结果谢永儿用一曲《寄明月》艳惊四座,挫败了庾晚音的阴谋。

没想到命运的轨迹改变了,谢永儿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得势也要斗,失势也要斗,你怎么就这么沉迷宫斗?

谢永儿那夜侍寝,醒来后竟然记忆全失,还听宫人说自己当时惊恐过度,状若疯癫。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汤有问题。名为避子,说不定其实是别的毒药。

自己发疯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看那暴君事后没有生气,反而对自己展开了土味攻势,大概没说什么危险的话吧。

然而……庾晚音当时忽悠自己喝那碗药,肯定没安好心!

谢永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心慈手软。她虽然不喜欢夏侯澹,但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来日就只有被斗倒的份儿。

庾晚音叹了口气,将手心的伤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艺,恐怕无法献舞。”

太后冷哼一声:“贵妃好大的派头,是要哀家请你不成?”

谢永儿的新跟班纷纷挤眉弄眼。

落毛凤凰不如鸡,庾晚音凄婉地行礼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学了一首小调,唱得不好……”

谢永儿愣了愣,如临大敌,《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文里没提女主会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数次,回忆了一下跟小眉现学的调子,摆了个姿势开口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壮如纤夫。

谢永儿:“……”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恶心这几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干号完了,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风寒,气息不继,嘤,求陛下责罚!”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着她,面露“她好清纯,好不造作,跟别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的惊艳之色。

庾晚音的视线刚刚跟他接触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之间总有一个要先爆笑出声。

夏侯澹咳了一声,温柔道:“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这种时候实在太好笑了,以至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行那些阴险狡诈之事。

但她同时又知道,这样的判断完全是意气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念着“保持清醒”,并没留意脚下走到了哪儿,忽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晚音。”

庾晚音瞬间真的清醒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夏侯泊将她带到了一间似曾相识的旧屋——正是他上次私会谢永儿的那间。看来这儿还是他在宫中的大本营。

庾晚音故作不知。“这里是哪儿?”

夏侯泊温声道:“小时候,我尚未离宫,若是受了宫人殴打,便会跑到这里躲起来,独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开始了,反派独白环节。

庾晚音如今确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还需要自己,底气便足了许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戏了。她闻言面露触动,良久才道:“上次见面时,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道:“嗯,你考虑清楚了吗?”

庾晚音试了他一句:“我的考虑结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见吗?”

夏侯泊装神弄鬼道:“你觉得呢?”

庾晚音低头摸出一个香囊。“我……我那时惊慌之下,言语间对殿下有些冒犯,这是赔礼……我自己绣的。”

这是她这两天赶工出来的,绣工奇烂无比,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男人独臂,但由于手艺太烂,看不出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他们共骑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鸟上,大约是雕。

虽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层,但她还需要更严谨些,确认一下他也不在中间层,只是最底层的纸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问“how  are  you”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测试他。因为,端王自己还在故弄玄虚扮演着半神,以为把她瞒得很好。她问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来,便会明白自己已经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测试题。

这个香囊就是她琢磨出来的题。任何一个穿越者看见它,都会脱口而出:“神雕侠侣?”

夏侯泊道:“燕燕于飞?确有几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裤都掉了。

虽然她仍旧猜不出一个纸片人怎么能找出三个穿越者,虽然她面对这个手段明显高于自己的危险生物,依旧心怀恐惧,但经过这几日的见招拆招,她的胆气一寸寸生长,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赌端王并没有“穿越者”这个概念。因为原文里谢永儿从未向他表明过来历,每次出主意时,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来的。”

那么谢永儿在他眼中,究竟是诸葛再世,还是妖魅精怪?

也许他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也许自己那日脱口而出的“物种都不一样”,给他带去了更多想象空间?

还有一个问题。端王已经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帮他的谢永儿,却并不全然信任她,还要跑来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凭空算出自己比谢永儿高一层。所以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自己?

庾晚音决定一探端王的内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气,缓缓问出了一个推敲多日的问题。

庾晚音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天眼的?”

夏侯泊:“……”

在这半秒之间,庾晚音仿佛能看见端王那漂亮的脑袋瓜里,飞速转动的齿轮几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镇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道:“我料想也是。殿下当时忽然点出我能预见一些未来,我吓了一跳,事后一想,才明白原来殿下也已得见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无变化,这一点与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认。”

夏侯泊脑内的齿轮又飞速转了几圈。“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做伪装,见笑了。”

“原来如此,那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预见了什么?”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显然害怕多说多错,一时没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简单:按照原作,端王应该一心瓦解太后党,并不会将疯皇帝放在眼里。此时起疑,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夏侯澹和庾谢二妃都与往日不同,而谢永儿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议,又让他进一步怀疑三个人都非同寻常。

她想继续韬光养晦,就必须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时一味强调“我很普通”,或者“我这能力不足为虑”,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如虚虚实实忽悠一番,让他自己得出“所谓天眼也没啥大不了”的结论。

庾晚音再接再厉,循循善诱:“殿下才刚刚开天眼,还不太适应吧?是不是梦里有时能看见些奇异的景象,却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顺坡下驴:“是的,瞧着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梦是门大学问,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境界最高者,六道众生诸物无不能照,一闭眼便勘破迷障。但实际上每个人根骨殊异,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她装作很在意的样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见更长远之事吗?”

夏侯泊懂了,自己看见的,她看不见,所以可以随便说。

夏侯泊道:“说来怕你伤心。”

庾晚音:“!”

庾晚音紧张道:“但讲无妨。”

夏侯泊缓缓负手。“我看见了战火燎原,死伤无数,国祚断绝。晚音,我还看见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宫,身边没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连扯谎的气势都不同,一张口就是大场面。

庾晚音用上了毕生演技,酝酿出一脸惊疑不定。

夏侯泊还挺入戏。“你没看见吗?”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见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说:“有一次,我在梦里看见过谢永儿一针一线地绣一个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这个。”

谢永儿这香囊是躲起来绣的,连贴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会知道,纯粹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庾晚音带着醋味儿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说过,谢永儿也开了天眼?可她怎会认识你,又怎会绣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顿了顿。谢永儿在送香囊时说过:“永儿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龙天子。”

夏侯泊心中对庾晚音的说法又信了几分,面上却温柔道:“应当是看错了吧。”

庾晚音道:“不可能,那香囊的绣线我看得分明!”

“哦?你梦中的画面都很清楚吗?”夏侯泊继续评估。

“嗯……”庾晚音的大脑也开始超速运转,“清楚的,还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见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道:“那时我刚入宫,殿下应该还在戍边,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人从背后偷袭,幸好殿下反应快,回身挡了一下……之后我就惊醒了,一直担心得不行,幸而后来殿下平安归来了。”

夏侯泊想起她说的是哪一节了。

她看见的人是洛将军,与自己混得很熟,时常互相试试身手。那所谓的“偷袭”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确实开了天眼,但其实只能看见零碎的画面,至于画面是何意,则未必能准确猜测。

夏侯泊心中分析着,不动声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诉过你,他看见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庾晚音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有一次惊醒,说他看见我当了他的皇后,并立世间,国运昌盛。”

夏侯泊不以为然。“晚音是聪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内忧外患,不似中兴之兆。陛下既然是惊醒的,当时神色如何?”

庾晚音忧郁地低头。

夏侯泊用一种“你司快倒闭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说:“你在宫中几度沉浮,仍视陛下为良主明君吗?”

“……晚音不过是个侥幸窥见一线天机的可怜之人,那么远的未来对我而言,如同一团迷雾。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着她低垂下去的苍白脸蛋。

她今天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红贵气逼人,神情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诺诺没有主意的样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远远听见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听错了具体字眼。但那份无畏的气势还是破空而来,她仿佛由内而外打破了一层枷锁,整个人都在发光。

让人无端地……想要掠夺那光。

片刻之后,庾晚音铁青着脸回到了贵妃殿。

夏侯泊刚才说:“前几日,我在梦中见到陛下与你在湖中泛舟,与几个布衣相谈。我有些担心你出宫后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没想到陛下身边多出了一个高手,二话不说,杀了我手下许多暗卫。”

庾晚音:“……”

她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夏侯泊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问她:“你们见的是什么人?那高手是谁,晚音见到过吗?”

庾晚音还想多苟一阵,不能直接撕破脸,只得忍气吞声道:“只是我想学小曲儿,陛下随手点了几个平头百姓来教我罢了。至于那高手,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

夏侯泊道:“是吗?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处?”

庾晚音忙道:“殿下难道不知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都是天意所赐,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为我试试,好吗?或许不久之后你会想明白,谁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后退。

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贵妃殿,便唤来信得过的暗卫,吩咐道:“去谢妃的必经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镇妖的玩意儿。”

暗卫诧异道:“娘娘,难道谢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测道:“她自己知道。”

暗卫又问:“镇邪法器可有讲究?”

庾晚音道:“没啥讲究,长得越瘆人越好。再放点那种道士高人斩妖除魔的话本,妖魔的结局越惨越好。”

端王心思缜密,谁都不信,连谢永儿都不完全信任,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当备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于照单全收,转头就会找谢永儿比对。

自己得事先吓一吓谢永儿,把人吓到草木皆兵,这样到时候端王套话,谢永儿才不至于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于她会扯什么谎、能否与自己的说辞完全对上,这个就不强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虚虚实实,谁真谁假,就让他自己脑补去吧。

他要是对谢永儿的预言彻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整天,谢永儿每到一处,都有诡状异形的可怕东西入目。那些凭空出现的话本更是不断恐吓着她:你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贴上符纸烧死了。

是谁?究竟是谁想害她?

是皇帝怀疑她的歌舞来路不明吗?不,以皇帝的脾气,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会如此费心暗示。

是哪个嫉妒她的妃嫔吗?不,妃嫔也只会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觉?

直到晚间端王来找她密会,正在浓情蜜意指月谈诗,冷不防问了一句:“永儿曾经说过,自己时常未卜先知?”

谢永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的,这话她只告诉过他。

难道古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直接将她打为妖孽了吗?之前那些镇邪之物,是用来试着镇她的?!

谢永儿道:“……也……也不是时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道:“占卜之时,是什么感觉?有天音传入耳中吗?”

谢永儿哪儿还敢说真话,含糊道:“没有那么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觉罢了。”

“感觉?”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夏侯泊道:“永儿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计划着什么?”

皇帝?谢永儿愣了愣。“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没干,就是吃喝玩乐等着被推翻罢了。

难道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谢永儿怕端王觉得自己划水,补充道:“有些东西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到什么要看天意……其实,准不准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调了几日。

藏书阁还在修缮中,她无书可看,只能躲着练练字。夏侯澹有时会陪她一起练,但也不是每天。

为了方便监视谢永儿,他现在的戏份是“在白玫瑰庾贵妃和红玫瑰谢永儿之间来回摇摆”,今天给你赐点首饰,明天推她荡个秋千。宫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来了,连脾气都好了些许。

然而事实上,在私下共处时,庾晚音很久没找回当初吃小火锅的那种闹哄哄的温馨了。

端王找她打听北舟,摆明了要逼她当间谍。

她越是拒绝,端王就会越忌惮夏侯澹。等他意识到庾晚音不可能为己所用时,就会痛下杀手,如同对胥尧那样。

所以现在……她要当双面间谍了?

她区区一个社畜,哪儿来的本事干这个?而且,两个夏侯,一边是铁恶人,另一边她现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里的刺客确实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开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边的?会是夏侯澹有意引他过去的吗?

庾晚音倍感孤独和心累。

夏侯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却没说过什么。

这日他带庾晚音进了御书房,将看守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这才低声道:“那五个学子都顺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几个小官职。今天叫来两人,开个小会。”

李云锡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财政,但个个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门荫的路子,也通不过形同虚设的科举。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们改了姓名,假托一个身份,再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纳粟买官。

放在以前,学子们听说要用这种方式当官,一定会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但经历了那场湖中事件,他们显然成长了。

来的人是李云锡和岑堇天。换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与当日布衣飘飘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有社畜那味儿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们的礼。“爱卿请坐。”

庾晚音对小组会议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还摆好了笔墨,准备做笔记。

却没想到李云锡抬起头来瞥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贵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问:“怎么?”

李云锡轴劲儿又上来了,积极找死道:“微臣恳请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云锡理也不理。“当日舟内娘娘旁听,已属僭越,今日竟入了御书房,后宫参政,成何体统!”

夏侯澹顺手就将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出去。”

李云锡好像很期待这个彰显傲骨的机会似的,眼含热泪跪地磕头道:“陛下,臣愿死谏!”

夏侯澹:“……”

他堂堂戏霸今天居然遇上对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过原文,知道李云锡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坚信天下就数自己最正义,理想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翻出手心,抚摸了一下还未完全脱落的结痂。“刚才忘了问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后,伤势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吗?”

李云锡:“……”

庾晚音伸手给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气,再谏不迟——哎呀,”她手一抖,将半壶茶水泼到桌上,一声长叹,“这只手算是废咯。”

李云锡:“……”

庾晚音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茶,起身亲自递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着,那本宫就先回避了。”

李云锡:“……”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这家国之内,怕是没有容身之处;大恩大义,也与臣妾无关吧。”

夏侯澹道:“你坐,坐到朕身边来,连这点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伙,想撞就让他撞死吧。”

李云锡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庾晚音想着此人还有用,可别脑出血气死了,正想说句好话把人哄起来。

“砰”的一声,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娘娘高义,微臣愿以死谢罪!”

庾晚音:“?”

合着你就是想死呗?

最后大家还是端着茶坐下来开会。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问题:“岑大人,听闻你……嗯,很擅长种田?”

按照原文描述,这个病恹恹的书生志趣不常,大约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并不把时间浪费在吟诗作赋上,也不喜欢慷慨论政。

他从少年开始周游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处就扛着锄头下地务农——但庾晚音很怀疑他这单薄的身板,究竟要怎么种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这些年遍访田间,是为了这个。”

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现惊叹:“爱卿这册子记了多久?”

岑堇天道:“约莫十年。”

“户部都没做到的事,岑爱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颜哪。”

庾晚音其实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块试验田,种下各种主流作物,然后控制变量,依次研究土壤、气候、种植时间、灌溉方式等因素对收成的影响。

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对各地应该种什么、怎么种,已经有了一套理论。

庾晚音看书的时候,根本没把岑堇天这号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点印象。

现在她捧着他的册子,像捧着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燕黍?”

“燕黍?应该只有零星记录。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见,多是当作喂牲畜的杂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脸色微微一变。“娘娘为何问起这个?”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撑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钦天监算出来的,天象不祥,近两年有大旱之兆。”

两个臣子瞬间白了脸。

夏侯澹淡淡瞥了两人一眼。“此事乃绝密。”

古来天降灾祸,都是为了惩罚君主无道,通常伴随着政局动荡甚至江山易主。此时这君主本人却亲口将这灾祸说了出来,仿佛在预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却还要帮他补个设定。“陛下,钦天监算得准吗?”

夏侯澹道:“许多年未出错了。”

连李云锡都不敢再谏什么了。“臣绝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声:“怕什么,这不是还没来吗?现在开始准备对策,到时候就饿不死人。岑爱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么激励,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虽然口感不佳,但一年两到三熟,若广为播种,旱时确实可以救命。”

庾晚音听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心下稍安。

李云锡却又道:“大夏没有燕黍,想从现在开始播种,得先采集种子。”

庾晚音道:“那就只能去燕国拿了?”

李云锡眉头一跳。“陛下,此时不宜起战事!”

燕国不断来犯,渐渐积弱的大夏应付起来其实很吃力。中军好不容易退敌了一次,大家都指望着边境能安生两三年。

更何况,现在兵权几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调也调不动啊。

夏侯澹挥挥手道:“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说“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场大戏了。

但这事不需要跟这两人商量,夏侯澹当下搪塞道:“种子的事先放一放。李爱卿,就假设我们已拿到了足够多的种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旱灾将至,到那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说服百姓种燕黍?”

李云锡说出了当初庾晚音说过的话:“或许可由朝廷购入……”

“国库已空,朝廷没钱了。”夏侯澹再度面无表情地甩出一个爆炸性新闻。

李云锡:“……”

岑堇天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他俩今天说完事,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这王朝还能撑几年,够他种地吗?

李云锡凝眉苦思起来,半晌没说话。

庾晚音费了好大力气寻来这几个专家,眼见着专家都没辙,不禁心凉。“李大人……”

李云锡抬起头。“开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问:“开什么?”

李云锡最终花了两个时辰,解释细节和回答问题。

等他与岑堇天告退之后,夏侯澹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头……”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顿了几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挂在座椅上,略带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点。”

庾晚音又顿了几秒,默默坐到他身边,伸手抵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夏侯澹闭上眼,脸色缓和了些许,嘴角微翘。“多谢爱妃。”

“都是臣妾分内的事。”

夏侯澹“扑哧”一笑。

庾晚音边揉边说:“我觉得这几个臣子还挺靠谱的,就按他们说的一步步去做,说不定真能阻止旱灾。”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着头闭着眼,低声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经有了胥尧那本书,眼下又有了帮手,咱们能不能挨个儿挫败端王的行动?”

“不行,最多只能挫败一次。”庾晚音将那段“开天眼”的笑话大致讲了一遍,“端王已经盯着我了,但还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为他所用。只要失败一次,他就会彻底把我拉进黑名单。那之后,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再度改变,增加一堆障眼法,就为了防我。”

夏侯澹道:“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问题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计划都是针对太后的。就先让他们斗着,我们藏起来猥琐发育[1]。那一次挫败的机会,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没吭声。

庾晚音盯着桌上的笔记出神,隔了片刻才觉得过于安静,低头看去。

夏侯澹已经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静静对着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问:“怎么了?”

“今天进展很大,你却好像不太高兴?”

庾晚音强笑道:“没有啊,要恭喜你,终于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后不是孤军奋战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觉得我们湖中会面的消息,是谁泄露给端王的?”

庾晚音心头一跳。“我也一直没想明白。”

“你觉得是我,对吗?”

庾晚音:“……”

夏侯澹了然道:“你觉得我为了跟端王比谁心黑,不惜牺牲一个股肱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对了,你会不会觉得藏书阁的火也是我放的?毕竟从结果来看,胥尧被逼到绝境,果然交出了那本书。”

庾晚音震惊道:“这个绝对没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艳丽得像一张狞恶的画皮。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这个应激反应通常是端王专属。

她想打个哈哈,问他“怎么对着我也演起来了”,唇齿却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许久,才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这份怀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们在湖中见的是什么人,他想杀了他们,威慑我们。但当听见你悲愤的怒吼时,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挑拨我们的绝妙机会。”

庾晚音道:“什么……”

“他故意撤走,使结果对我有利。因为他判断,比起几个草民,你的效忠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当你发现我从杜杉之死获益良多,你还会心无芥蒂地与我合作吗?”

庾晚音无言以对。

夏侯澹摊了摊手:“人可以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却证明不了自己没做过一件事。我说我没有泄露地点,你信吗?”

庾晚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应该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骂端王险恶,然后与他冰释前嫌。

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几次,已经很熟练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对着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许是因为两边演戏的精神压力终于累积到了临界点,她几乎无法控制冲出自己唇齿的语句:“不是因为杜杉——不仅仅是因为杜杉。”

夏侯澹道:“嗯?”

庾晚音道:“那天在船上,我们与学子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今天在御书房,又是两个时辰,而且主题是税赋。你说了很多话,显示出了丰富的学识,但你的经济学知识少得几乎跟我一样可怜。”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总裁?那家公司做什么业务?什么时候上市的?你穿来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问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会杀了你的。

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在漫长的五秒钟里,有一个念头在夏侯澹心头盘旋而过:干脆全告诉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盘相告,就意味着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与亲近,从此都将荡然无存。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

头疼已经剧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雾,他硬扯出一个颇为无赖的笑:“我不记得了。”

庾晚音转身就走。

夏侯澹只记得听见了她开门离去的声音,以及门外暗卫的询问声。再之后,就只剩黑暗了。

注释:

[1]游戏用语。己方装备不如敌方时会产生一个共识,就是偏向防御,去猎取野怪,从而获得金币购买装备。现有不冲动硬拼、慢慢积蓄力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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