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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重掌河山


“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都城外二十里处,右军营帐。

“袖中弩”已经秘密分发给了一千名将士。这些人都是林玄英亲自培养的精英,对他忠心耿耿。又经过紧急训练,耍起枪来以一敌百。他们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却至今不知这武器要指向谁。

当然,一路上审时度势,他们也多少猜到了,这武器……怕是要用来谋反。

因此总体情绪比较紧绷。

直到这最后一夜,林玄英将他们召集到一处空地,冷冷道:“不要出声。”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一男一女。

精英团:“……”谁?

林玄英道:“恭喜各位,要立从龙之功了。”

几秒后,一千人齐齐整整跪了一地,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只用面部肌肉表达了激动之情。

林玄英很有面子,转身道:“请陛下示下。”

夏侯澹点点头,不疾不徐道:“明日的目标是活捉端王,余下的头领格杀勿论。除头领外,两军将士降者不杀。诸位手握利器,要尽快控制局面,减少伤亡。我大夏将士的热血,应该洒在边疆。”

武将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他说得特别简明直白。但这番话语显然句句入了众人之心,几个纠结了一路的小将眼含热泪,一副终于遇到了明主的样子,整个队伍的士气为之一振。

林玄英满意了,又过了一遍明天的计划,便让众人各自回营。

回到帐篷,庾晚音低声道:“咱们现在就先易容吧,做好准备。”

夏侯澹自然没有意见,伸脸让她自由发挥。

庾晚音一边为他贴胡子,一边笑道:“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有床睡了。回头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来,现在阿白也在,四人小火锅可以重新开张了。”

她绝口不提北舟遇险的可能。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轻快,是想安慰自己,于是也“嗯”了一声。

庾晚音又道:“萧添采还在宫里呢。我离开之前给他指了个以毒攻毒的思路,他说可行的,没准这段时间他的研究已经有突破了。”

夏侯澹道:“嗯。”

庾晚音道:“可惜端王杀不得,他死了世界可能会崩塌。不过我琢磨了几个折磨他的创意思路,你听听看……”

夏侯澹若有所觉。“晚音,”他握住她的手,“别怕,会顺利的。”

他的掌心并不十分温暖,却干燥而稳定。

庾晚音做了个深呼吸,心中奇迹般地平静下来。黎明前至暗的寒夜里,他们抱在一处小睡了一阵。

翌日早晨,三军在都城外列队齐整。

这座都城已经数百年没面临过兵临城下的阵仗了。单是中军就出动了足足五万人,一路从边境杀来,虽然沿路折损了一些人马,如今与左右两军会合,总数仍达八万之多。

庞大而沉默的队伍静立在城墙之外,从城门望出去,一眼瞧不见尽头,犹如一道黑色的洪流。

等待片刻后,城门大开,一小支队伍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却并非夏侯泊,而是一个端坐马上的中年人,一出城门就翻身下马,朝着三方统领乐呵呵地行礼。

左右两军领头的都是副将军,中军却是洛将军亲自带来的,显然对端王拿出了最高诚意。也正因此,洛将军更显不满。“黄中郎,端王何故不现身?他现在何处?”

那黄中郎赔笑道:“殿下在宫中等候各位已久,请几位将军随我入内。”

洛将军皱了皱眉,回身点了一小队护卫出列,跟着自己走向城门。林玄英冷眼看着,也有样学样。

那黄中郎却又伸手拦道:“哎呀,这个,还请诸位卸下刀剑再进城。”

几个统领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洛将军嗤笑道:“我带军千里迢迢赶来驰援,这便是端王的礼遇?”

黄中郎惊慌失措,连说好话,见洛将军不买账,这才左右看看,凑近过去对他低声道:“将军有所不知,军中恐怕出了奸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似乎与陛下的遗体有关。”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洛将军。

洛将军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震惊。

林玄英极力控制着表情,做出听不懂哑谜的样子,心中却颇感稀奇。

他们一直以为,宫中那“夏侯澹”的假尸是端王自己准备的。然而现在看来,其中似乎还有文章,而且还跟中军有牵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玄英昂首道:“反正老子光明正大,可不怕查。”说着随手卸下配刀,重重摔在黄中郎脚边,冷哼一声进了城门。他那队护卫寸步不离地跟过去,也都干脆地丢了刀剑。

洛将军却在动身之前偏过头去,对留在城外的心腹比画了一个手势。

他不明白端王为何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不怀疑端王,却怀疑上了端王手下这批人,猜测他们在搬弄是非。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心腹见机行事,当战则战。

远处队伍末尾的辎车里,庾晚音透过车窗的缝隙,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她吁出一口长气,回头望着夏侯澹。“等阿白的信号吧。”

从城门到皇宫大殿,一路上全是伏兵。

以武将的敏锐,几位将领自然很快察觉了这一点。洛将军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林玄英则在行走间默默确认了一下袖中藏着的武器,随时准备开火。

无论内情如何,既然端王已经起疑,对他们来说就不是好事——直捣黄龙的难度增加了一点。

城外,队伍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庾晚音在车中感觉到了,将车帘撩起一角,问:“怎么回事?”

赶车的暗卫目力极佳。“禁军统领来了,在让人挨个儿搜查三军,从队伍里拉了一些人出去,应该是在……找可疑人物。还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可能要搜辎车。”

庾晚音心一沉。端王还是那个端王,不信任何人。

车里的枪支已经分发完了,只剩下一些备用的火药,还藏在一层粮草底下。不过若有人打定主意来查,终究还是会发现的。

庾晚音心跳得飞快,索性从车窗探出头去,发现禁军将三军中拉出去的人都赶到了城墙脚下,集中到了一处,似乎想一并审问。

庾晚音道:“他们肯定是在找我们两个。那他们会按照什么标准拉人呢?”

暗卫又运足目力看了一会儿。“似乎……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瘦的可能是夏侯澹,矮的可能是庾晚音。

庾晚音心念一动。带枪的那一千名精锐个个人高马大,反而不在这个范畴里,不会第一时间被查验。

暗卫猛然加快语速:“娘娘,人来了!”

“算了,提早动手吧。”夏侯澹举起枪。

庾晚音缩回脑袋,深吸一口气。“等等,我有个主意。”

夏侯澹问:“什么?”

庾晚音匆匆交代两句,夏侯澹只来得及摇头,来人就已经到了他们车前,扬声道:“掀开看看。”

暗卫掀起车帘,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当先走了下去。

来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毫不犹豫道:“拉走。”

庾晚音低头被拉走了。

夏侯澹:“……”

来人又盯着跟下来的夏侯澹。

庾晚音昨夜将他打扮成了一个虬髯大汉,为了搭配那一脸胡子,还往他的衣物里塞了些碎布,撑出一身横肉的模样。

来人打量了半晌,用下巴指了指辎车。“里面是什么?”

这人没认出夏侯澹,夏侯澹却认出了他。是个禁军小头目,邶山脚下临阵倒戈投奔了端王。他身边还站了两个虎视眈眈的跟班。

夏侯澹眨眨眼。“亮槽(粮草)嘛。”

小头目:“……”

小头目愣是没听懂他这土到掉渣的口音。“什么?”

“亮槽嘛。”夏侯澹回身搬下来一箱粮草,打开给他看,“亮槽。”

“行了行了。”小头目不耐烦道,“你,把货物全搬下来摊开。”

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车搬箱子,顺带递给暗卫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庾晚音被押到城墙脚下,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拣出来的“可疑人士”中瞧见了哑女。

前几日夏侯澹出现之后,为了严格保密,庾晚音没再让哑女贴身服侍。哑女不愿离开,就换了男装跟在军中蹭吃蹭喝。没想到今日却吃了身材矮小的亏,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来,正惊疑不定地缩在人群中。

此时整个人群都在骚动,胆大的直接嚷嚷出声,问禁军凭什么抓自己。这些边军向来瞧不起没骨头的禁军,此时又一上来就受了冷遇,不满已经达到了极点。

禁军温统领踱了过来。“少废话,一个一个搜身!”

庾晚音趁乱不动声色地靠近哑女,低声道:“是我。”

哑女听出她的声音,猛地转头。

“听我说,”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将一物塞到她手心,“你会偷,应该也会反其道而行之吧?”

哑女:“?”

庾晚音用眼神点了点站在她们前面的一名汉子。他身上穿的是中军的布甲。

夏侯澹搬了几趟,再钻入车厢后忽然没了动静。

小头目等得不耐烦。“怎么不出来了?”

夏侯澹道:“好肿(重)。”

“什么?”小头目探头进去,见夏侯澹拿屁股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

夏侯澹道:“忒肿了,搬不动。”

“不要玩什么花招,赶紧出来!”小头目拔出剑来往车厢里挤,“我告诉你,外头还有我的人——”

尾音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过身来,手中枪口正对着他。

小头目险些当场尿裤子。“陛……陛……陛……”

“闭嘴。”夏侯澹偏了偏头,“看来你认得这是什么。那你应该也知晓它的威力吧?”

小头目颤抖着点点头,目光绝望地瞟向车帘。

“你呼救一声,朕就亲手送你归西,很隆重。”夏侯澹心平气和道。

小头目顿时摇头如拨浪鼓。“陛下尽……尽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小头目的嚷嚷声:“这箱子确实太沉了,你们两个上来搭把手!”

被他留在外面的两个跟班依言钻进了车厢。

又过片刻,夏侯澹和暗卫带着三套禁军的衣服走下车,交给了三名右军精英,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与此同时,城墙脚下传出一声惊叫:“找到了!”

只见禁军将一名中军汉子牢牢摁在地上,其中一人高举起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俨然与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样。“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知道这玩意儿厉害的禁军吓得纷纷后退几步。温统领接过枪看了看,颤声道:“去……去报给端王。”说着拿剑指着地上那人,一步步靠过去,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脸皮。

那中军汉子恼怒道:“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你们这是栽赃!”

禁军在他脸上撕了半天,没撕出什么名堂,发现这人不是夏侯澹,便要将他押走审问。

中军队伍一片哗然,洛将军留下的心腹越众而出。“温统领且慢。这是什么意思?”

温统领握紧长剑,冷声道:“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军中奸细,还望各位协力相助,莫误了大事。”

那心腹却不吃这一套,又威胁地上前一步。“温统领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鄙人对他知根知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心腹声望颇高,他一动,中军大队也跟着动了,齐齐上前一步,手中刀剑出鞘一寸。

温统领猛然抬眼,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中军队伍里,三名正在搜查将士的禁军微微抬头。

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检查的那名将士身后,一只手缩入了袖中。

温统领心里摸不准中军的立场,将手背在身后打了几个手势,提醒众人警戒,面上呵呵笑了两声,正要说两句好话稳住对方。

一声炸响。

温统领的脑门儿上多了一个血窟窿,他原地摇晃一下,倒了。

空气凝滞了两秒。

左右禁军当场吓疯,四散奔逃。

有人嘶声喊道:“是中军!是中军射来的!”

城墙上瞬息间冒出无数伏兵,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大军。

中军队伍立时也乱了。那心腹骇然退入队伍中,前排将士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竖起护盾,调整队形,进入了备战状态。后排众人则慌张四顾,却找不出那声炸响的来源——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心腹暴喝一声:“我中军对端王忠心耿耿,尔等宵小怎敢设计陷害!”

禁军吓破了胆。

温统领已亡,那副统领站在城墙上双腿打战。

中军足足五万将士造反,手中还有那离谱的武器,他们有多少人可抵抗?这都城能守几天?端王那里要如何交代?

副统领道:“放箭……放箭!让左右两军快快策应!”

中军则道:“后撤!后撤!洛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左军:“?”

右军几名头领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积极地率军从侧翼攻向了中军。

林玄英等人在宫门外又被拦了下来。

一群内侍赔着笑上前道:“万望几位将军见谅,而今入宫还得搜一遍身。”

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另外两名将军却勃然大怒,洛将军咆哮出声:“你让端王出来,让他对着我说!”

内侍笑容不变。“殿下让奴婢带一句话,说是若没有搜出什么,他会亲自对几位将军赔礼谢罪。”

洛将军在发火与不发火之间游移了几秒。

林玄英适时开口,火上浇油道:“端王到现在都不露面,是不是被你们控制了?”

内侍却像是早有防备,眯了眯眼。“几位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为难奴婢。”说着挥了挥手,一群侍卫从暗处现身,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边军当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一见将军被为难,赤手空拳也摆开了肉搏的架势。

双方正在僵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呼:“报——中军反了!”

从刚才变故开始,城墙脚下那群“可疑人士”就已经散开了,趁着禁军防卫松懈,都朝着各自原本的队伍逃去。

一片混乱中,庾晚音紧紧拽着哑女的手,将她拉回右军的盾牌后头。城墙上禁军的箭矢全冲着中军飞去,倒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事实上,这正是她这个临时计划的最终目的。

趁着禁军与中军内耗,右军中持枪的那一批精英已经悄然接近了城墙,借着队形调整,将枪口对准了墙上——而禁军还一无所觉。

“娘娘。”一个眼熟的巨人迎了过来,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谁,护着她们朝队伍后方退去。

庾晚音问:“陛下呢?”

“这儿。”夏侯澹铁青着脸挤过来,朝她伸出手,“别再乱跑了。”

庾晚音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向巨人点了点头。

巨人举起枪来,一声暴喝:“杀!”

此时的宫门外,洛将军的人正与端王派来的侍卫殊死搏斗。

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或许是进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贴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艺高强,一时间竟与端王的人打得有来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过毕竟人数太少,终于一个个倒下,只剩洛将军还在苦苦支撑。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观到此处,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断了一下双方战力,终于动了。

他抬手一枪崩了那内侍,道:“动手!”

对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死都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非要用语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罚”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军还在遭受三面夹击。城墙上的禁军飞箭如蝗,右军积极参与围攻,不明所以的左军听见禁军的嚷嚷声,只得后知后觉地跟上。

但围攻的三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应,谁也使唤不动谁。而中军毕竟是百战之师,乍遇突袭慌乱了一阵,随即便布成阵势果断应战。他们的人数有压倒性优势,两翼铁骑又配合默契,横冲直撞一阵,竟真的冲乱了左右两军的队伍,又从辎重里搬来了飞梯朝城墙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

禁军被这腾腾煞气吓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军射去,要阻住他们攻城。

直到右军的队伍里传出那一声“杀”之前,战况还在胶着——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不是沙场上空回荡了千年的金鼓声,却像是无数道炸雷,裹挟着九霄之上的怒意,朝着城墙与中军同时劈去。

城外将士骇然抬眼,只见那雷声过处,腾起一片飞溅的血雾。

没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样恐怖的破坏。

第一排禁军连带着副统领,在几息之间祭了天。

中军几名领头的副将,骁勇一生,直到栽下马去成了鬼,也没明白击中自己的是什么。

余人尚在惊恐中呆若木鸡,那天罚却毫无止歇之意,又朝他们轰来。

没有已知的防御能与之抗衡。

那些为挡住刀枪剑戟而设计的盾牌与盔甲,似乎突然成了卤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轰滥炸,粉碎了兵马的血肉,也将众人的战意践踏成了齑粉。

终于,有人颤声喊道:“右军……是右军!”

他们百般戒备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支军队。

能被洛将军带到都城来的中军将士都是精锐,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挠,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溃退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是幽都门开,十殿阎罗座驾亲临。

这一退,便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阵形瞬间崩成了一盘散沙。众人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而后排却还有不明情况的兵马在向前拥挤,人群撞在一处跌倒叠压,犹如失控的蚁群。

中军都成了这样,更遑论禁军。

城墙上的攻势再也不成气候,吓破了胆的兵卒只想缩回墙后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军,仗着地形优势,还想朝下射箭;也有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左军,隔着中军没看清右军的武器,此时倒无畏地杀将过来。

然而,潮水一般顶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被拍散了。

右军准备了多时,弹药充足,仿佛无穷无尽。林玄英留下的几名心腹巨人指挥有度,从拔枪开始就再未折过一兵一将。

巨人看准时机,大手一挥。“架飞梯!”

城中,林玄英一枪一个,三枪便崩了那内侍与两名将军,干脆利落地收割了几方人马的头领,又朝余人杀去。

他带进来的小队都是绝世高手,行动间更是迅速,对上端王的伏兵,几乎弹无虚发。

宫中虽然还有人手源源不断地奔出来,但明显士气不足,甚至没勇气踏进射程,只敢远远地打转,时不时飞一些箭矢暗器过来。

林玄英寻了掩体避着,看出他们想耗尽己方的弹药,嗤笑一声。“想得倒美。”

他听着远方城门处的闷雷声,悠然道:“你猜他们还有多久能破城?”

这一天,城内城外都经历了一场科技的洗礼。

事实上,右军在第一波无差别轰杀之后,便开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对左、中两军开火。然而左、中两军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却仍是踌躇不前。

城门轰然告破。

右军开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内的禁军。

中军队伍里,有人耻于当逃兵,挣扎着朝右军举起长戟,脚下几番发力,竟是重若千钧,迟迟迈不出一步。

“当啷”一声,长戟脱手坠地。

那小卒恍若未觉,喃喃道:“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时,城门楼上挂下了一面旗帜。玄黑的底色,以金线绣出蛟龙图案,九条织带在猎猎寒风中飘拂。

龙旂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墙。他们脸上的伪装已经尽数卸去,站在高处静静俯视着城下叛军。

巨人在旁边声若洪钟,传出老远:“吾皇在此,还不来降!”

叛军麻了。

今日之前,这些将士顶多猜到自己要来替端王干活,对付残存的拥皇党。没人告知过,他们在对付皇帝。

对付皇帝,那是什么罪?

左军还剩一个副将军未死,此时也在绝望中走向了疯狂,嘶声喝道:“吾皇已崩,这一定是右军找人冒充的!右军……右军才是叛贼啊!”

巨人转头看了看夏侯澹。这种时候,就该由皇帝本尊出面来彰显天威了。

夏侯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

夏侯澹道:“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1]”

右军听见好骂,杀声震天。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觉到她在瞳孔地震,小声笑了一下道:“这句台词我已经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声道:“贼子夏侯泊矫诏,召外兵至京师,谋杀帝后,罪大恶极,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诛之!”

他这通身的煞气,委实不是哪门子冒牌货能学出来的。

那副统领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双腿一软,当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万死!”

夏侯澹掐着时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但皇后开恩,念在尔等胁从不明真相,今日倒戈来降者不杀。”

叛军降了。

右军气势如虹杀进城中,与林玄英里应外合解决了顽抗的禁军,又火速奔着皇宫去了。

城中百姓缩在家中,只听到窗外大军地动山摇地踏了过去,还在瑟瑟发抖,不知这回又要躲几天,殊不知这天已经变完了。

夏侯澹坐镇城外,片刻后林玄英的心腹来报:“端王躲在寝宫里不出来,还将太子和国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质,林将军不敢强闯,让属下来请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转述道,“请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条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道:“抄吧。”

林玄英熟门熟路地带人绕去冷宫,撬开门锁,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盖物,爬进了那条地道的入口。

他们从地道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寝宫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有个太监见外头情势急转直下,苦劝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作势要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出逃,却在瞬间掏出匕首,想杀了端王做投名状,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侯泊再狼狈,好歹还有几个死士躲在暗处保护。死士跳出来擒住了那太监,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拧断了那太监的脖子。

夏侯泊此时已经在精神失常边缘,自己操纵着轮椅移动到那群人质跟前,伸手点了个女人,对死士道:“杀了她,把头割下来丢出去,给夏侯澹看。”

林玄英便在这时带人从床底下跳出来,快准狠地射杀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转头望着他们,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闪着冷然的快意,对林玄英举起手中一物——正是被庾晚音嫁祸给中军、又被禁军查收后送进来的那把枪。

林玄英瞳孔骤缩,闪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却倒转枪口对准自己,摸索着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庾晚音早在辎车里计划时,就卸掉了这支枪里的弹药。

林玄英的人随即扑上去制住端王,绑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团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复,拍着胸口走回他面前,报以一个恶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寻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该多——伤心啊。”

当下林玄英带着人清剿城中的端王余党。

由于担心端王狡诈,留了死士作为后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暂时没有入城,而是继续留在城墙上,对城外的大军发表动人演说。

收缴叛军所有武器后,庾晚音指挥着人手救治伤员,夏侯澹则临时点了几个积极投诚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

残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亲自出来了,面色有些难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说话。

“我们找到了端王拿来冒充你的那具尸体。”城墙内侧,林玄英将夏侯澹带到一口棺椁前,又示意手下推开棺盖,露出了里面的尸身。

夏侯澹走过去,垂眸看着这个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乱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难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还需要对他非常非常了解……

庾晚音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椁边一动不动。

林玄英语声低沉:“我原想着把尸体抬出去,当众揭开伪装给大家看看,免得日后再起什么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见那层面具已经被人揭过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尸体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将之轻轻揭开一角。

北舟静静躺在他们面前。

庾晚音脚软了一下,踉跄着站住了。

夏侯澹则仍旧低着头,许久都没任何反应。

林玄英想起与这便宜师兄相处的那些时日,再见到北舟这般死状,心脏也是一阵揪紧。但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尸体的惨状,深吸几口气也就镇定了下来。“我让人去查,找来了一个太医院的,说是知道些内情,陛下可要见见?”

萧添采被带了过来。

他局促不安地行了礼,抬头瞧见庾晚音时,又偷偷对她点头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还不知道谢永儿的死讯,心头仿佛又被插了一刀,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表情。

萧添采道:“启禀陛下,此人……北嬷嬷……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称呼绊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着夏侯澹的脸色。

夏侯澹道:“讲。”

萧添采只得自己选了个称呼。“北先生是被中军送进宫中给端王的。他当时扮作陛下的样子,不仅仅是外貌,连言行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宫中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并未起疑。

“端王当时应该是想要软禁陛下,所以找了太医给陛下……给北先生治伤。我作为弟子,也跟着去打下手。北先生伤得很重,气息奄奄,脉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识还清醒,与人对话时,完全就是陛下的样子。师父给他把脉时虽觉得脉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并不十分确定,又因为畏惧端王,并未立即说出口。

“回到太医院后,师父左思右想,才告诉我脉象一事。我对端王……很是仇恨,便劝师父瞒下此事,任由端王继续被蒙在鼓里。

“直到几日之后,北先生伤情恶化,吐血昏迷了过去,宫女为他擦拭血迹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脸上的伪装。我当时送药过去,恰好撞见宫人慌慌张张奔去禀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药迷晕了门口侍卫,溜进去用针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将他弄醒过来,告诉他端王要发现了。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陛下身边的北嬷嬷。

“他也认出了我来,面上不显惊慌,只问我端王有没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说没有。他又让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说……我自当尽力。他笑着称谢,又说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在找机会杀了端王,无奈端王始终不露破绽,他又伤重无力。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想叫我帮忙。”

萧添采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语声多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他要拼死一搏了,便又给他行了一遍针,逼出了他身上仅存的内力。他让我躲远些别叫人发现,又躺回去装昏,等着端王过来。

“再后来,我躲得太远,只瞧见端王是带了一群手下一道进去的,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手下的尸体就被抬出来了。所以我猜测,是端王狡诈,自己不敢上前,却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况。北先生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带走一个喽啰……”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轻声让林玄英带走了萧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边,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道:“我明明已经告诉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问:“……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分别前。”

庾晚音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一声。“北叔生命中的寄托太少了。也许在他心里,你已经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他是心甘情愿的。”

不知过去多久,林玄英又回来了,见他俩还站在棺椁边,摇了摇头,径自上前运力推上了棺盖。“别看了。算算日子,我师父这段时间也该出关了,我去给他送封信。他跟北师兄是至交好友,这棺椁在何处下葬,得听听他的主意。”

他拍了拍夏侯澹。“我师父很厉害,算准了很多事,或许他对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行了,别站着了,要不我给你找个没人的地儿,痛快哭一场?”

夏侯澹转了个身,眼眶却是干燥的。“看好夏侯泊,可千万别让他死了。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款待他。”

夏侯泊被关进了天牢最深处的一间暗室,享受了由皇家暗卫亲自看守的奢侈待遇。

这些暗卫在原作中也跟随夏侯澹到了最后一刻,直到被端王赶尽杀绝。这一次,乾坤扭转,他们倒是得以幸存。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北舟亲自训练出来的,见到夏侯泊,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暗室既无窗户,也不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无从判断时间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夏侯泊的轮椅早就被收走了,双手也被缚住,只能躺在潮湿的草垛上。或许是因为高烧,他已经逐渐感觉不到双腿的剧痛了。

除去排泄物的臭味儿,他还能闻到某种挥之不去的腐烂味儿——自己的躯体正从内部开始腐败。

他汗出如浆,奄奄一息,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双眼。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错乱感,仿佛自己这一生不该是这个走向、这个结局。

不知何时,他坠入了幻梦之中。

那是一个逼真的梦。梦里他头角峥嵘,算无遗策地弄死了太后与皇帝。旱灾来时,举国饿殍无数,民不聊生;燕国乘虚而入,烧杀掳掠。但他,文治武功的摄政王,一举打退来敌,又凭着至高声望,带领大夏百姓熬过艰难岁月,最终由太子禅让皇位,成了一代明主。

他踌躇满志地睥睨天下,身边似乎还站着一道纤细的倩影。他以为那是庾晚音,然而转头过去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正自疑惑,一盆冰水兜头而下,他摔回了牢笼地面。

夏侯泊眯着眼睛转头望去。

庾晚音手执烛台,静静站在铁栏外。绯红的烛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脸上,莫名透出一丝阴森。

沉默几秒,夏侯泊嘶哑道:“我梦见你预言过的画面了。我站在万山之巅,八方来拜。”

庾晚音近乎怜悯地望着他。

夏侯泊立即被这眼神激怒了,完好的半面上却只露出哀愁。“晚音,到最后了,你说一句实话,你的‘天眼’是真的存在,还是一个幌子?”

庾晚音笑了。“当然是真的。你刚才梦见的正是你原本的结局,很美好吧?早说你在做这个梦嘛,我这盆水可以晚点再浇的。”

夏侯泊:“?”

庾晚音道:“打断你的美梦了真不好意思,不如我来补充一些细节吧。”

她贴心地描述起来,他是如何旗开得胜,麾下的中军将士如何与他并肩作战,君臣相得……

夏侯泊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绷不住了。“不用说了。成王败寇,我以一介凡夫之身与尔等抗衡,到最后落败了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凭着天眼,暗中使奸计策反三军,实非君子所为。”

庾晚音听见夏侯泊居然要定义君子行径,差点乐了。“忘记告诉你了,中军并没有背叛你。中军千辛万苦为你抓来陛下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那个陛下是假的。”

她已经和夏侯澹复盘过了,当时北舟带他逃出邶山后,因为重伤独自离队,选择的正是北方——那是中军赶来的方向。

如今站在北舟的视角,不难分析出他当时的计划。假扮夏侯澹,是为了替他分散火力;故意被抓捕送入宫中,是为了刺杀端王;而选择中军,是为了挑拨离间。他是中军抓来的,即使失败暴露,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他所料不差,这颗种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凉薄残忍,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后结出了恶业之果。

北舟什么都明白。

但他做出这计划的时候,才刚刚得知夏侯澹的真实身份。那一刻他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他们却永远不会知晓了。

正如她永远无从得知,谢永儿走出马车去为她拖住木云的那一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

庾晚音心中越痛,面上就笑得越开心。“你知道吗,洛将军直到咽气,都以为你是被禁军挟持了,而他在解救你。啧,中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你仅凭一点似是而非的怀疑,就恩将仇报,鸟尽弓藏……会做何反应?”

“我没有——”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来,“那是你们从中作梗!”

庾晚音充耳不闻。“实话说,到了那一步,无论中军如何,胜负都已成定局了。即使陛下与我双双身死,右军也会赶来送你一场烟花。”

夏侯泊想到他们手中那逆天的鬼东西,越发嫉恨得眼前发黑。

上苍怎能如此偏心,让他一生如蝼蚁般挣扎,却给夏侯澹如此厚爱?

庾晚音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其实,你曾经有过一次翻盘的机会。老天爷为你送来过一个人,一个可能打败我们的人。而她对你情根深种,准备好了与你并立世间,琴瑟和鸣。”

夏侯泊的眼前蓦地闪现出梦里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有一个活泼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永儿会陪殿下走到最高处……”

“住口。”他嘶声道。

他要的是最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庾晚音漠然地望着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亲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胜算。”

夏侯泊突然爆发。“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庾晚音唇边浮现出一抹讽刺的冷笑。

夏侯泊深吸一口气。“我已一败涂地,还请娘娘自持,赐我一个痛快。”

“痛快?”庾晚音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她转头示意暗卫打开牢门,点起灯火。

一群宫人与太医苦着脸走进了铁栏,捏着鼻子开始冲洗地面,为他擦身消毒。

庾晚音道:“你这两条腿是不能要了,趁早锯了,说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

庾晚音回忆着脑中那点现代医学知识,又对太医交代了几句消毒和止血事项,然后让宫人往夏侯泊嘴里塞了团布。“端王殿下,千万别死哦。只要活着,就还有翻身的希望,不是吗?”

她恶意地微笑了一下,转身朝外走去,穿过天牢长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了被布团闷住的尖锐哀号。

这个截肢手术的结果传到御前时,夏侯澹正在与李云锡等人开会。

这几人见了他自然是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夏侯澹强行拦住了李云锡的过激举动,正对他们交代着要事,太医过来了,战战兢兢道:“端……夏侯泊撑下来了,但还需退烧醒转,才算是性命无虞。”

夏侯澹扬起眉。“撑下来了?他还真是百折不摧啊。”

这句话说得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夸奖他,甚至还透出一丝由衷的喜悦。老太医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开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对是错。

接着便听夏侯澹吩咐道:“截下来的那两条腿,扔进锅里炖烂了,等他醒后端去他面前。除此之外,三日内别给他吃食。”

太医告退时连路都走不直了。

李云锡的脸色也白了,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为君之道谏言一番。然而对上夏侯澹的眼神时,却被一股无由的恐惧攫住,那已经张开的嘴唇硬是闭了回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的皇帝……是真的要疯了。

注释:

[1]  一条断脊之犬……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出自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经典台词,后成为网络流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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