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夫妻一场,都是戏
乌兰的手悄悄探到背后,准备扼住他的喉。
他似乎对乌兰的这些招数了如指掌,一把抓住乌兰的手。
乌兰道:“巴图,是你,对不对?”
虽然他刻意改变了嗓音,但乌兰还是察觉到了。来的这个人,是自己极为熟悉的人。是大汗身边亲近的人。
巴图松开乌兰,笑了笑:“小丫头,大半年不见,你在这南蛮地方,倒是长进了不少。”
乌兰看着他,这个从前在草原常常同她一起打猎、一起摔跤的伙伴、大汗帐前的苍狼暗卫,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惆怅。
她问道:“你们已经打到太子关了?”
巴图点头:“是。大汗用兵如神,一切都很顺利。”
西狼的一切顺利,就是大理国的灾难。
乌兰迟迟不语。
她环顾着王宫的一砖一瓦,檐下的灯笼,闻着四下弥漫的竹香,乌兰明白,这里的平静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
不远处,有侍卫巡逻经过。
巴图低声道:“我们快走吧。大汗还在等着呢。”
“大汗……真的要见我吗?”乌兰轻声道。她左臂、大腿上的疤痕开始隐隐作痛,数月前死里逃生的那场刺杀历历在目。
巴图纳罕道:“乌兰,你怎么了?何以问出这样的话?大汗想见你,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
他拽着乌兰的手,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
乌兰想了想,跟着他往前走。
如果今夜来的不是巴图,而是西狼国别的什么人,她怕是没有这个勇气。
一路忐忑。
到了太子关军营。
营帐门口,她停住步子。
巴图道:“乌兰,进去啊。”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她不自知地战栗了一下。
巴图掀开了帐帘,她看到忽穆烈的脸。他竭力克制着,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酒杯,那只老虎灯台,就在离他手边不到三寸处。
乌兰怔怔地一步步走进去。
忽穆烈饮尽杯中酒,瞧着乌兰,半晌,道:“阿布来接你回家了。”
这句话,乌兰从离开草原那一刻,就一直盼着,等到现在,她亲耳从忽穆烈口中听到了,却没有想象中的欢喜。
她和忽穆烈的久别重逢,隔着指尖悄然淌过的岁月,隔着段义平,隔着刀光剑影。
她站在桌案前,俯身道:“大汗,我想求您一件事。”
忽穆烈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乌兰道:“我知道,灭大理,西狼势在必行,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但求您,饶段王爷一命。不要杀他。他是个好人,没有野心的。他平素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可以不做王。他对您没有威胁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气喘吁吁。
她紧张地看着忽穆烈的神情。
等了好久,才见忽穆烈笑了笑,指着老虎灯台,道:“行军打仗,好些东西都带不得,但这只灯台,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乌兰绕过桌案,俯下身来,像小时候一样,伏在他膝上:“大汗,您答应我好吗?您答应我,饶段王爷一命。我为西狼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去中原,去缅国,去天边……去任何地方。”
西狼国素有传统,掠地,屠城,血洗,白骨堆砌,诛杀国君。
草原人骨子里的野性和凶蛮,决定着厮杀的残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忽穆烈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小辫子。兀地发觉乌兰现在换了发饰,不再如从前在草原时那样满头梳着小辫子,而是穿着大理王宫的宫装,盘着头。忽穆烈的手停顿了一霎,又收了回来。
他心里被难言的酸涩填满了。
这两百多天,到底给乌兰留下了什么样的烙印。
岁月总是轻易地移山倒海,她此刻离他这么近,他却觉得,她一点点远去了。
乌兰看他的眼神,居然带了一丝畏惧。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畏惧过他的。她的那份不畏惧,让她与世上所有人都不同。她就像老虎烛台,照亮他,温暖他。现在,她作妇人装扮,苦苦哀求他,放过敌国的国君——她的丈夫。
忽穆烈仓皇地倒酒,掩盖自己巨大的失落。
乌兰道:“大汗,他可以不做大理的国君,做一个平民就好。只求您留着他的性命。”
“乌兰,你可知,他大理段氏王脉的身份,本身就很危险。他若不死,大理子民就不会真正的臣服。他的存在,就是段氏再度崛起的可能。纵我能答应,西狼十万铁骑手中的弯刀能答应吗?”忽穆烈镇定下来,闷声道。
“大汗——”
乌兰迅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抵在忽穆烈的脖颈上。
忽穆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的身子僵住了。
乌兰觉得眼泪好像止不住似的,一直淌,一直淌,淌到西狼,淌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为老段求一条命,我不想伤你的,大汗,我……我不会……让长生天惩罚我吧……”
以忽穆烈的身手,他可以随时夺过她的刀,制住她。
但是他没有。
他忽然好恨去年十月十四那晚的月亮。他恨他喝下那壶带着蒙汗药的酒。他恨他自己没能阻拦她千里迢迢来这南蛮之地和亲。
他悲哀地看着乌兰,他一手养大的姑娘,他的灯台,他的小百灵。
他怕西狼军队兵临王城,大理国的人会伤害她,特命巴图将她接来,护她平安。没想到啊,有一天,乌兰也会拿刀对着他了。他防备了天下人,唯独没有防备她啊。
忽穆烈笑了笑:“乌兰,从你进来营帐到现在,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阿布。”
“营妓的女儿,配叫大汗阿布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在戳他的心。
忽穆烈的手握住乌兰抵在他脖颈上的短刀,血流下来。
“你叫我一声阿布,我饶段义平不死。”
乌兰握着刀的手松开了。
她张了张嘴,唤了声:“阿布——”
这一声“阿布”,像重重的石碾,碾过两人之间的山海。
乌兰撕下袖口的衣裳,慌乱地给忽穆烈包扎着。
忽穆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乌兰包扎完,转身,往外走。
忽穆烈起身,扶住桌案:“乌兰,你去哪儿?”
“我回王宫。”
不出三日,大军就会打到王畿。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留老段一个人在王宫。她作下的孽,她得填。她要亲眼看着老段无恙。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老段做的事。老段对她情深似海。她欠老段。
“一定要走?”
“嗯。”
“你回来。带上这个。”忽穆烈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
西狼的“答剌罕”腰牌。
百罪不究。
刀下免死。
这块腰牌的分量,极重。
乌兰跪在地上,双手抱于胸前,向忽穆烈行了个大礼。
她起身,取了腰牌,走到帐边。
又回头。
她想问忽穆烈,额吉是怎么死的。但她没能问出口。老段曾经给她讲过,佛祖说,人不可太尽,事不可太清;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她不愿她和忽穆烈之间的裂痕,越刺越深。
“乌兰,你会跟我回草原的,对吧?”忽穆烈问道。他浑身的肃杀之气,沾染了无穷无尽的沧桑。
乌兰点点头。
她说完,走出营帐,远去,消失在忽穆烈眼前。
我爱阿布,永远永远。阿布,你难道不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吗?永远就是一辈子。
乌兰一路想着她曾经说过的话,一路擦着眼泪。
等老段平安了,她回到草原,一切便都能恢复如初了吧?
大理王宫。
段义平一个人坐在寝殿门口。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里像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王妃去哪儿了?我命人满处寻你。现在外头不太平。我怕你伤着。”
乌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她摸出“答剌罕”腰牌,道:“老段,有了它,你就平安了。我送你走。你现在离开王宫。”
“这腰牌,王妃是从何处得到的?”
“我……总之,老段,拿着它,你就没事了。”
段义平伸出手,摸着她的脸颊:“王妃,你知道吗,大理快要亡国了。”
乌兰低下头。
“从西狼和亲开始,这一切就是筹划好的,对吗?”
“老段,老段……”乌兰拉住他的袖口。
“王妃与我,夫妻一场,尽是幻戏,对吗?”段义平的脸,还是那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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