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乌兰,一生误你何其多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但,仍有人不服,道:“连兰台令,都未来得及听到官家旨意。凭什么说,你手上的旨意是真的?”
白若梨笑了笑,腰间露出的兵符很是显眼——
那是她刚回临安时,阿九交予她的兵符。
皇都的守城兵符。最后一道重兵防线。
“可让太傅、宰辅、殷大人、兰台令,并三司堂官查看,这圣旨上的字迹,是否出自官家之手。当然,梁国公若有兴趣,也可一道验一验。各位得看官家圣谕多年,该是都识得官家笔迹吧。”白若梨镇定道。
马南星捧了圣旨,一一交给众人看。
传至梁国公手中时,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既失望、又羞恼。
圣旨上的字迹,正是官家的飞云体。
老辣苍劲,缥缈难测,一如官家多年来在金銮殿上的心性。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自御极以来,夙夜兢兢,不敢自逸。奈何,膝下荒疏,只得一子,前番领兵出征,闯下大祸,不堪社稷之托,遂废之。幸有宗室子,朕兄之子小五,贤孝有加,战有奇谋,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可立为皇太子,承继天命。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诏升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官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不知是圣旨上的字迹,征服了人心,还是白若梨腰间的兵符,起到了震慑作用,抑或是两者兼有之吧,宫廷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
雨停,云散。日头不疾不徐地钻出。
唯有屋顶上残积的雨水,顺着瓦檐滴落下来。
那声音滴在每个人的心里。
不管刘小五这个储君能否服众,但到底没有人敢明着反对了。
殷鹤嘱内侍监赶制太子袍服。
因官家重疾,昏迷不醒,形势特殊,册立太子的典仪不宜操办。故而,一切从简。
殷鹤催促刘小五按圣旨所写,持诏,到勤政殿处理政务。
刘小五面色凝重地往前走。
从此,他不再是岭南飞雪门的少年刘小五,不再是军中的小兵卒刘小五,也不再是淮南郡王刘小五,他是太子刘小五。
他回头,看了看白姨娘,又看了看马南星。
恰好,马南星也看向他。
一身黑衣的马南星,永远那么从容、那么利落。
少男少女在雨后初霁的宫廷,两两对望。
马南星的眼神,稳住了刘小五慌乱的心。刘小五觉得,那眼神像是一杆秤砣,能压得住万斤重的江山。
有马南星在他身后,他为政、为君,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看着功勋世家、梁国公等人散去,马南星小心翼翼地问白若梨:“干娘,官家若醒来,知道您假传圣旨,不会降罪于您吧?”
虽然她毅然决然闯进宫来,陪干娘完成这场戏,但她心里到底是担忧干娘安危的。
白若梨仰头,淡淡道:“若是怕,就不会选择回临安趟这浑水。既回来,生死便置之度外了。”
转而,白若梨道:“知安公主好生送回宫了么?”
马南星道:“干娘放心,知安公主先咱们一步回宫,无人发现的。”
“那便好。此次,多亏那孩子了。”白若梨道。
“梁国公等人,可会善罢甘休?”
白若梨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得联络临安城中几个忠心的武将,密切注意国公府的动静,确保官家病危期间,再无波澜。”
说着,母女俩离了宫。
那厢,昭阳殿中,门窗紧闭,白日里仍点着灯,一股浓浓的衰亡之气。
知安公主伏在阿九的病榻边,低声啜泣。
人人都说,父皇再也醒不来了。
她好不容易握住的一点父爱,又将失去了。
她已经没了母妃,又要没了父皇,以后,她可怎么办呢?
新君刘小五,会看在她今日假拟诏书帮他的份上,给她一条安稳的活路吗?
父皇,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若梨翁主给我指的这条路,我不敢违背。女儿这一生,都是怯懦的、受人摆布的啊。
忽然,她看见父皇的嘴动了。
她连忙把耳朵贴过去。
“昭阳,昭阳……”阿九干枯发白的嘴唇,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七魂去了六魄的他,在梦里仍是念着这昭阳殿的主人,他的皇后,孟昭阳。
凭栏不尽天明,西风满地落英。
残生惊涛未醒,唯剩半床花影。
昭阳殿里,没有昭阳,只有他了。昭阳,你此刻在做什么呢?你在段和尚身边,会拥有真正的快乐吗?是不是就像多年前那个吹着口哨的少女,没有悲伤,只有明媚。
阿九接连呕了几下,绿色的胆汁,触目惊心。
太医见状,哽咽地说了句:“官家……官家怕是不好了啊……”
知安、天象司的执事官、内侍宫人们,听闻此言,都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靴履在地上奔跑的声音,急急传来。
一个身影,如风般刮进殿来、刮到榻前。
是乌兰。
乌兰回来了。
她手上捧着一个拳头大的油纸包,好像那是极要紧的宝物。
“阿九,你看,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你吃了它,会好的……”
床榻上的人,听见她的声音,竟像是被一双手从地府拉回一般,缓缓睁开眼。
“昭阳,你怎么回来了?”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来,那笑是茶盏中泡开的菊,硕大的,空洞的。
“我当然要回来,我骑快马去了祁州,你知道祁州是什么地方吗?专门产药材的地方。我听市井中一个老者说,祁州有一家药铺,卖‘七星回魂散’,我便去买它回来……”乌兰满身赶路的风尘。
“没用的,昭阳,命到此处,药石无医……不过,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高兴……”
阿九说着,肺腑里扯出长长的浊气。
那是将死之人的腐烂之气。
他屏退了殿内的人,干枯、僵硬的手,爱怜地拂过她:“傻瓜,你不该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呢?”
“我不回来,去哪儿?”
拂落岁月的柳绿花红,她在他的温柔里顺流而下。
这一刻,她又是他的小姑娘了。
“跟段义平走。我早该放你跟他走的。”
几度欲灭的烛光中,他看见乌兰摇头。
“我不走。你病成这样,我怎么走?”
乌兰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宫人,命速速去煎药。
阿九长叹一声,道:“这辈子,我误你何其多。”
乌兰忽然就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哭得止不住。把心里肺里,哭成多雨的江南。像是要把一生的遗憾哭得干干净净。
“你从来没有误我。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过。”
“真的吗?”
“真的。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想去御苑里偷看三河马,我还是想遇见一个叫阿九的养马小厮。”
阿九灰暗的眼角,颤了颤。他的手摸索着,从枕下拿出两道通关文牒,交给乌兰。
他早就准备好了。
原来,他早就打算放她走了。他给殷鹤下了一道密令,在恰当的时间,宣布皇后驾崩,与官家合葬皇陵。
两道通关文牒。他为她做了周密的打算。
他默认最使他嫉妒的刺,长满心头。
不管她去哪儿都行。他只要她过得好。
“昭阳,忘了这宫廷,天高海阔,好好儿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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