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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罪自杀


与此同时,明月宫的太皇太后找来霍长中,问道:“皇帝去地牢,可知他同晋王都说了些什么?”

霍公公严肃道:“回老祖宗,据消息来报,看陛下的意思,只怕是铁了心想替晋王开脱罪名。”

太皇太后端起案桌上的参茶,杯盖轻轻地刮着茶水,意味深长道:“看来晋王在地牢里还没想清楚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他这么想离开那里,便不用再等到秋后了。”

“您的意思是?”

“早些送他上路吧。”

“老奴领旨。”

待霍公公退下后,姜嬷嬷来传消息,说起揽月轩里的情况。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关切,“这次倒是委屈了凤七,侥幸捡回半条命,也算是上天的眷顾。”顿了顿又道,“锦绣,你说哀家这般责罚他,他会不会埋怨哀家?”

姜嬷嬷笑道:“凤大人入宫多年,好歹是您照看着长大的,您的苦心他若不解,便枉为臣子了,怎么会埋怨您呢?”

“唉,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惹人心疼,他日身子康复了,哀家定要好好补偿他。”

姜嬷嬷在一旁没有出声。

太皇太后看向她,眼神闪烁,“你说,哀家该怎么补偿他呢?”

姜嬷嬷思索片刻方道:“算起来,奴婢带凤大人入宫已经有好些年了,他也早该娶妻生子,倘若得您赐婚,便是莫大的荣幸。”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起赐婚来,“经你这么一说,是该给凤七说一门亲事了。不过,这次哀家倒没打算赐婚,而是想……封侯。”

“封侯”二字落入耳中,姜嬷嬷又是惊讶又是高兴,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只是神色如常道:“老祖宗太过偏爱了。”

“怎么,你有异议?”

姜嬷嬷摇头道:“奴婢不敢有异议,只是凤大人虽办事沉稳,但还是缺乏磨练。”

太皇太后点头表示赞许,这个话题暂且终结。

次日傍晚时分,侯公公服侍李楚在含元殿批折子,才不到半刻钟就有消息传来,说晋王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侯公公震惊不已,低声询问事情的可靠性。

薛彪附耳嘀咕了几句,他面色一变,只得硬着头皮入殿汇报。

李楚看折子正看得津津有味,突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挑眉问:“侯有德,你这是怎么了?”

侯公公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跪地道:“请陛下息怒。”

意识到蹊跷,李楚拿着折子,缓缓起身向他走来。侯公公更是惶恐,哆嗦道:“方才,方才老奴接到消息说,说……”

“说什么?”

“晋王畏罪自杀了。”

此言一出,手中的折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侯公公偷偷抬头,见李楚一脸平静,更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朕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侯公公顿时想哭了,颤着嗓子道:“晋王他,畏罪自杀了。”

李楚没有说话,只是挺直身板站在他的面前,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起伏。侯公公知道他生气了,连连安抚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去,给朕备马。”

“陛下!”

李楚沉下脸来,漆黑深幽的眼眸里写满了骇人的杀戮。

侯公公明明吓得半死,仍旧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腿劝道:“老奴知道陛下想去刑部大牢,可宫门已下匙,陛下不得出宫,更不得坏了祖宗规矩,还请陛下三思!”

“备马。”

简短的两个字击溃了侯公公的劝阻,他苦苦哀求道:“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李楚面无表情斜睨他,那副冷峻威严令候公公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武帝一般。

被逼无奈,侯公公只得老泪纵横地爬起来安排备马,同时皇帝意欲出宫的消息已传向了明月宫。

骏马在手,李楚不顾侯公公再三劝阻翻身上马直奔城门。

眼见马儿没了踪迹,侯公公赶忙追去,并命人通知禁军统领韩遂。

从内宫到外廷宫门一路层层阻隔,可天子御驾奴仆不敢阻拦,只能伏地跪拜。直到李楚扬蹄疾走至朱雀门前,才被禁军统领韩遂拦下。

韩遂携众将士跪于城门正中,齐声高呼:“请陛下三思!”

马儿昂首嘶鸣,李楚一脸阴鸷道:“让开!”

韩遂竭力劝阻道:“陛下,宫门下匙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这是祖制。老臣把守城门三十五载,从未逆过宫规,倘若陛下今日执意离宫,就请陛下从老臣身上蹋过去吧!”

“请陛下三思!”

所有人都跪到城门前,齐声劝阻。

马儿仿佛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坚持,不安地来回走动。

李楚牵着缰绳,怒目直视阻拦他的韩遂,韩遂则热泪盈眶地望着他,沧桑的脸上满是岁月痕迹。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消息已经传到了明月宫。

太皇太后默默地站在窗前不言不语,身后的姜嬷嬷和霍公公焦虑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过了许久,太皇太后才幽幽道:“皇帝长大了。”

姜嬷嬷和霍公公悄悄对视,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皇太后缓缓转身,怒极反笑道:“他若想出宫,便由着他去吧。”

姜嬷嬷吃惊道:“老祖宗!”

“哀家老了,不中用了……”

太皇太后的神情忽然变得灰暗,仿佛在一夕之间她真的老了,老到皇帝不再重视她,国家更不需要她。

不忍见她失落,姜嬷嬷红了眼眶,霍公公亦偷偷抹泪。

明月宫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令侯公公心急如焚。

薛彪问他怎么办,他索性把心一横,也同朱雀门的韩遂一样,硬着头皮靠肉身阻拦皇帝。

整个城门口都跪满了侍卫与奴仆,马儿似乎被那阵仗吓着了,更是烦躁不安。

李楚在马背上凝视众人,目光深冷,表情漠然。

轻轻策马前行,眼见马儿离众人越来越近,跪在最前面的韩遂视死如归,似乎铁了心肠等着马蹄踩踏。

千钧一发之际,突听一道急迫的呼喊声传来:“陛下请三思!”

只见凤栖梧一身素衣,不顾病体仓促而来。他强忍身体不适,跪到李楚面前,劝戒道:“陛下,祖制不可违,还请陛下三思!”

李楚看着他不吭声,他又道:“事已至此,就算陛下此时出宫,已无法挽回局面,还请陛下多多忍耐,明日再去探查也不迟。”

李楚阴晴不定道:“倘若朕非要出宫呢?”

凤栖梧垂眸,恭敬叩拜道:“陛下乃明君,违背祖制,实非明君所为。”他说话的语气极重,深深地鞭策进李楚的心底,泛起了丝丝无奈和挣扎。

阵阵冷风吹来,带着一片寒凉。

李楚居高临下地审视众人,眼底隐隐浮现出少见的怔忡。

在这座宫墙里,他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可偏偏,他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厌弃。

方才的愤怒与固执被凤栖梧三言两语抚平了,剩下的,仅仅只是无能为力的挫败。

韩遂冒死劝戒的态度多少令他动容,翻身下马,他亲自搀扶韩遂起身,一句话未说,转身回宫去了。

众人如获大赦,侯公公连忙起身追了去。

方才凤栖梧强撑病体,这会儿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头晕目眩。韩遂见他不对劲,连忙命人将他送回揽月轩。

天已黑透,各宫的灯火陆续亮开。

侯公公提着宫灯在前面照路,李楚默默前行,不发一语。为了打消那种怪异的气氛,侯公公干咳一声,试探道:“陛下是回长信殿还是……”

“去钟楼。”

侯公公应了声是,不敢再多说一语,皆因李楚一旦烦闷就会去东门的钟楼躲清静。往常他要是不痛快了,就会独自在钟楼里待上一阵子。

起先侯公公也以为这次心烦跟往常一样,却万万没料到,李楚竟然在钟楼的城门上站了整整一夜!

整个晚上李楚都如一具雕像般站在城门上眺望远方,孤立的背影投在黑暗中,显得萧索而寂寥。

刚开始还有万家灯火陪伴,久而久之,远方一片黑暗,而他,仍旧纹丝不动。

仿佛不知疲惫,不知冷暖,他站在那里任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侯公公既是心急又是无奈,他已经劝过数十次了,可李楚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阵阵钟声有节奏地响起,宫门由外向里一道道打开,李楚俯视整座皇城,声音沙哑道:“去地牢。”

侯公公无奈叹息,跟着他下了钟楼。

站了整整一夜,李楚似乎并不疲惫,走路的姿势不疾不徐,背脊挺得笔直。

侯公公很是感慨,似乎在一夜之间才发现他长大了,曾经的狂妄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从容,可那份从容下,却多了几分看不透的孤独。

尽管结局已定,可真的看过晋王的尸体后,李楚还是有些承受不住。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拽着牢栏,明明愤怒到了极致,却硬生生地压制下来。

一旁的侯公公担忧道:“陛下……”

“你下去吧,朕想静一静。”

侯公公欲言又止。

李楚独自坐到台阶上,望着晋王的尸体发呆。

想是受了些苦,晋王一脸淤青,七窍流血,死状极其惨烈——这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终是被他悟明白了!

当天下午太皇太后在太庙祭拜皇家先祖,皇帝的动静她是一早就知道的,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

不过到晚上时,侯公公传来消息,说皇帝整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只是一个人关在钟楼里,不言不语的,令人担忧。

太皇太后亲自去了趟东门钟楼,由侯公公打开大门,里头一片黑暗冷清。黑白棋子撒得满地都是,李楚独自坐在地板上,整个人病恹恹的,没有一点精气神儿。

这一幕,不禁令太皇太后心疼。

四周的烛火被一盏盏点亮,遣退了众人,太皇太后默默地走了过去,蹲下身,牵起李楚的手来,顿觉冰凉。

一声叹息,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轻声道:“你这是在埋怨祖母吗?”

李楚沉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悲伤,他平静道:“孙儿不敢。”

“我知道你生气,可这件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我也是为了你好。”

“孙儿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

李楚缓缓抬头,由于先前未曾修饰过仪容,俊秀面庞既沧桑又落拓,反而增添了一道说不出的孤寡冷清。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孙儿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我登基以来,选广阳王之女封淑妃,是为我;封端王之女为贤妃,亦是为我;利用阿桂设局,计杀晋王,更是为我!”

这番话令太皇太后震惊不已,她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像从未见过他那般陌生。

偏偏李楚还要火上浇油,起身与她对视,咄咄逼人道:“如今的孙儿,便与当年的父皇一样,事事由您做主,不得忤逆半分……”

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李楚挨了一记耳光。

太皇太后颤抖着身子,眼中已含热泪。

祖孙各自沉默,气氛压抑逼人。

隔了许久后,太皇太后才恢复平静,自言自语道:“你太让祖母失望了。”说罢蹒跚离去。

李楚望着她走远的背影,直到大门关闭,他才收回视线。整个空旷的大殿内点满了烛火,明明是温暖的,他却倍感心寒。

轻轻地挥了挥衣袖,地板上的影子跟着晃动,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他其实一直都是影子罢了,而牵动这副躯壳的人则是他的祖母,从小到大敬佩到骨子里的皇祖母!

之后一段日子宫里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李楚照常去明月宫问安,祖孙照常谈论朝政事务。

太皇太后提议凤栖梧的身子静养得差不多了,便可继承宣平侯爵位,李楚表示无异议。

传旨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侯公公把圣旨交到凤栖梧手上,祝贺了一番。

凤栖梧把他拉到一旁,试探起近段时日祖孙之间的关系。

侯公公一语双关道:“这份圣旨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

凤栖梧会心一笑,命管家打赏。

侯公公得了赏银,笑呵呵地走了。

凤栖梧则站在亭子下,背着手望着园子里精心打理的梅树发愣。他伺奉了它们多年,可今年的冬天,他怕是再也看不到它们争妍斗艳了。

搬离揽月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宁清宫,容兰正做着针线活计,听白英说起,便好奇问道:“先前凤大人不是挨了板子吗,怎么又继承了爵位?”

白英歪着头道:“千真万确的事,听说陛下还赐了新宅子,不过凤大人并未搬进去,而是回到了以前的凤府。”

容兰垂头不语,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他寄人篱下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脱离这吃人的宫廷,继承了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她理应替他高兴。偏偏心中愁苦,生怕他飞黄腾达后便忘了她,更害怕太皇太后赐婚另娶他人。

白英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外头的惠惠呼喊,说太后派下了差事。

容兰应了一声,简单收拾下东西便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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