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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跪倒在草丛中的尸体2


生前烧死的生活反应主要表现在“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咽喉、气管及支气管黏膜充血、出血、坏死,形成灰白色、易剥离的假膜,黏膜上可见水泡;还有“睫毛症候”,眼睛紧闭,只烧焦睫毛尖端等方面;还有“鹅爪状改变”,外眼角起皱,皱褶凹陷处未受烧伤,眼睑形成“鹅爪状”外形,眼睑裂内可见炭灰。

死后焚尸则无上述表现。

张小舒发现,女性尸体没有任何生活反应,胃内没有见到炭末,仅在口鼻部出现炭末,这说明焚烧是发生在夏晓宇的母亲死亡以后。男性尸体还有一定的生活反应,胃内出现了少量炭末,这说明夏晓宇的父亲被焚烧时没有死亡。

病理专业法医取了气管和肺的切片,再利用显微镜进行观察,从而判断死因。

毒物专业鉴定人员要对血液进行检测。血液中如果有高浓度的碳氧血红蛋白,则证明是生前烧死,反之则为死后焚尸。

解剖结束后,张小舒将不用做检测和做证据的器官放回死者身体,放置填充材料后,准备缝合。

一直在配合的李建伟轻声道:“用不着缝合了,直接装袋,早些火化。这也是夏总的意见。”

有部分死者清洗后要完整缝合,主要是死者家属方要开追悼会,在追悼会上会有遗体告别程序。夏晓宇父母被烧得太惨,无法进行遗体告别,所以没有必要做后续工作。

尸检工作持续了整整5个小时。尽管张小舒年轻,精力充沛,可还是累得够呛。洗漱后,她坐在办公室喝了一大杯冷茶,又拿了支烟。以前,她从来不抽烟,也不喜欢朋友在她面前抽烟。自从到法医室工作以后,每次完成尸检,抽一支烟,能慢慢缓解她身体和心理的紧张与疲惫。

李建伟洗漱以后,走过房门,看到张小舒正在抽烟,停下脚步,想了想,走了进来,道:“你的操作规范,进步很大。”

在判断徐静死因时,李建伟和张小舒发生了明显分歧。李建伟认为徐静死于癫痫导致的窒息,而张小舒坚持徐静是遇害。事实证明,张小舒是对的。此事后,李建伟和张小舒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单独相对时经常不说话。

冷静之后,李建伟意识到是自己出现了问题,经过一段时间调整,心情慢慢平复,主动寻机改善两人的关系。

张小舒又深吸了一口烟,才将香烟摁灭在抽屉里的烟灰缸中,努力笑了笑,道:“看来,我们法医室建不成无烟办公室了。”

在江州公安局各警种里,刑警支队的吸烟率一直排在前列,每次召开案情分析会,无数支香烟便会在会议室燃起。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大家都没有改变的欲望,“无烟办公室”便成为刑警新楼各办公室互相调侃的梗。

今天解剖的是熟人父母,且尸体被烧得很惨,这对张小舒的心理颇有冲击。她在此时说这个梗,很牵强,一点儿都不好笑。

李建伟完全能够理解张小舒的心情,道:“嗯,给我一支烟吧。我抽得少,但偶尔还要抽两支。”

“我原本还是想给死者缝合,最后帮他们擦干净,走得体面一些。但是,没有办法,烧得太狠。”张小舒又道,“我在解剖台工作的时候,好几次想起了夏晓宇,感觉自己今天有点儿脆弱。我不应该出现这种消极情绪。”

李建伟点燃香烟,轻吸一口,道:“给你讲一个秘密,与张剑波有关。剑波是山南省法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骆援朝在外讲座时,多次以剑波做过的解剖为案例。剑波每次完成尸检,不管难度如何,不管尸体状况如何,都会在卫生间呕吐。每次都这样,无一例外。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老一点儿的法医都知道。但没有人嘲笑张剑波,因为每个人都有心理弱点。侯大利很强吧,也有心理弱点。他怕水,站在水边要眩晕,遇到大红连衣裙,便会不舒服,甚至呕吐。这些都是杨帆遇害给他留下的阴影。”

吸完一支烟,与李建伟聊了一会儿,张小舒觉得心情舒缓不少。

此案由江州市重案大队接手侦办,长贵刑侦大队配侦。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全程参加,了解情况。

法医尸检的同时,侯大利、滕鹏飞、老谭、武志和派出所杨所长以夏家堂屋为办公室,指挥各组行动,为下午2点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做准备。

初动侦查结束后、专案侦查开始前,必然会有一次案情分析会,对初动侦查所获得的材料进行剖析,目的是使专案侦查有明确的侦查方向、准确的侦查范围、清晰的作案人轮廓,并依此制订出侦查计划。

所有参与初动侦查的侦查员、技术员、法医、警犬训导员、派出所民警以及其他警种民警全部集中起来,逐一汇报各自承担的侦查任务和完成情况,让全体参战人员了解本案的基本情况。

夏家堂屋挂有镇政府村建国土办提供的一幅地图,夏家住宅周边情况在地图上反映得非常清楚。滕鹏飞站在地图前,道:“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现场至少有两名凶手,也可能还有接应。凶手并非流窜作案,应该是在事前踩点。凶手进院以后,除了卧室,没有进入其他房间,没有侵财目的,直奔杀人去的。我们要着重考虑凶手的动机,夏家两位老人一辈子务农,在村里多做善事,少与邻居红脸。他们家唯一与周边邻居不同的是有一个有钱的儿子。但是,凶手又不是冲着钱财去的。”

“被诅咒的名单”在侯大利脑海中反复浮现。

滕鹏飞又道:“我们回到狗叫的问题上。如果凶手是外来人,必须得有交通工具,摩托车、自行车和汽车,这几样交通工具都有可能。不管是摩托车、自行车还是汽车,到达夏家院子都得经过周边七户人家的门院。七户人家都养有土狗,土狗晚上听到动静,总有一只会叫唤。昨天起火前,村民家的狗没有叫,村民也没有听到汽车声。杨所长,你谈谈这七家人的情况。”

杨所长道:“这七家人有五家与杨家沾亲带故,都是没有出五服的亲戚,关系融洽,每家都养有农家土狗,守家护院,忠心耿耿。我们晚上行动,每次经过夏家院子时,狗叫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滕鹏飞问道:“为什么夏家没有养狗?”

杨所长有些迟疑,道:“这个还没有调查过。”

“我给夏总打个电话,问一问具体情况?”武志拨通电话后,道,“夏总,夏叔家隔壁都养了狗,夏叔为什么没有养狗?”

夏晓宇声音低沉,道:“前些年,家里的狗老死以后,我爸就不养狗了。”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滕鹏飞没有再谈这个问题,指着地图上夏家院子后面的小山,道:“你们注意看,在小山背后就有一条乡村公路。如果凶手把车辆停在小山背后的乡村公路上,步行穿过小山,那就能避开七家人的院子,直接到达夏家围墙。我左思右想,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没有狗叫。”

刚谈到这里,就有电话打到武志大队长手机上:“我是警犬中心朱彬,在背山支路发现了一具尸体。”

从发现夏家纵火到现场勘查,所有参战指挥员都认为死者只有夏晓宇父母,完全没有料到还会出现另外一具尸体。

周边村民没有反映有人失踪,这一具尸体的出现异常古怪。

侯大利、滕鹏飞、老谭、武志和派出所杨所长沿着后山小道往山上走。后山小道道路平整,铺着青石板,行走方便。小道两旁多有树木,林间野草茂盛,不时有野鸟飞起,鸣叫声在头顶盘旋。

走了约10分钟,一行人遇到了几个民警,还有两只警犬。

警犬训导员朱彬道:“我们走到这里时发现了情况,进去探查,发现一人跪在地上,已经死亡。我们马上退出来,没有破坏现场。”

发现尸体的地方没有路,是一块相对平整的台地,台地野草茂盛。

为了保护现场,侯大利、滕鹏飞等人沿着小道往上走了十来步,从台地上面绕了过去。台地上,一个人跪在地上,如磕头一般,脸埋入草丛。

在等待技术人员的时候,侯大利蹲在坡上,观察跪地死亡之人。尽管死者的脸埋在草丛里,可是他仍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微微闭眼,在脑海中检索。往日存于脑海中的人像一个一个浮出来,与眼前之人进行比对。

“朱富贵。”

侯大利脑海中出现了那位每天早上收垃圾的环卫工人形象。朱富贵混入环卫所,每天早上进入刑警老楼院内收走垃圾,经常与晨练的侯大利碰面。周涛陷入看守所至今未得解脱,便与此人有关。警方苦寻此人无果,想不到他竟死于夏家后山。

滕鹏飞大声道:“朱富贵,确定?”

侯大利道:“肯定是他。”

滕鹏飞骂了一句粗话:“这家伙死了,周涛怎么办?”

青石小道拉起警戒线,不准行人通过。此处原本就是背山,没有农田,上山村民很少。拉起警戒线,反而惹来村民围观。警戒线范围大,距离事发现场足够远,村民不了解情况,议论纷纷。

朱富贵、手腕带文身的年轻人尸体、面包车上跳下来的聋哑人、疑似被绑架的少女、伏击樊勇和秦东江的皮卡车、“被诅咒的名单”、承担着猥亵名声的杨为民。往日的疑点如井喷一般在侯大利脑海中涌出,这些疑点有些互相关联,有些没有任何关系。朱富贵死于此,这些事则全部关联起来了。

滕鹏飞骂了一通粗话,道:“朱富贵跪在地上,是不是被同伙胁迫后再被杀死?伤在哪里?”

技术人员没有到达,暂时无法查明死因。

老谭在足迹研究上颇有心得,独自沿小道往下走,寻找可能存在的带血的印记。从火灾现场来看,凶手中有人受伤,流了不少血。如果受伤之人便是死亡之人,必然会在小道上留下血迹。

沿小道来回走了两遍,老谭没有发现青石板上有血迹。

勘查室小林、小杨等人带着勘查设备到达以后,老谭换了鞋套、头套,戴上手套和口罩,带着小林、小杨等人进入草丛。

草丛里有警犬脚印,还有三个人的鞋印。有两个人的鞋印是警犬训导员的,另一个鞋印就是死者的。死者跪在草丛中,脸朝下,鞋底露了出来。此鞋还套着鞋套,和提取到的鞋印在大小上是一致的。

老谭道:“死者戴鞋套,凶手之一。”

滕鹏飞骂了一句“死有余辜”之后,道:“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凶手逃得这么仓皇,到了后山,居然没有脱下鞋套。”

“不清楚。”老谭摇了摇头,蹲下,看死者侧脸,道,“这人是从火场跑出来的,头发被火燎过。”

滕鹏飞问道:“这人腿部受伤没有?”

老谭道:“四周没有血迹,裤子没有发现破损,衣服也没有破损。”

凶手为何要纵火?这是侯大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信息越聚越多,这个疑问慢慢解开了。他推断:凶手应该有两名,其中一名受伤,血液四处喷溅。另一名未受伤者从火场出来后,倒毙在后山。仅仅从跪地状态来看,有可能是被胁迫致死。但是,这一片草丛土地松软,容易留下鞋印。除了两名警犬训导员的鞋印,只提取到死者鞋印。则可以判断凶手并非受胁迫而死,是死于其他原因。

在这个判断基础上,他尽量还原室内情况:两名凶手行凶后,受伤的凶手拿了死者的钥匙,从正门离开,沿后山青石板路前往停在乡村公路的汽车。另一名凶手留在室内纵火,结果不小心受伤,此人沿着后山青石板上行,是为了避开有狗的院子,从后山前往停在乡村公路的汽车。最终,出于某种原因死于草丛。

法医室的李建伟和张小舒到达现场以后,立刻对死者进行初步检查。

张小舒语速较快,道:“死者的头发、眉毛,嗯,还有鼻毛、耳毛,都发生了轻微卷曲,被火烧过。衣服上有炭灰,鼻腔有炭灰。暴露在外的身体部分没有见到外伤。腿上没有伤。”

随即,她又检查了死者衣裤,没有发现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物品,没有发现衣服有破损。

滕鹏飞道:“没有手机?”

张小舒道:“衣袋是空的。”

滕鹏飞道:“这家伙非常谨慎,在行凶前,取出了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如果我的推断没错,他应该是想从这条青石路到达乡村公路,走到这里,身体不支。他想要藏入草丛,结果葬身于此。”

现场相对简单,勘查结束后,现场指挥员全部撤到长贵县刑侦大队会议室。

9月10日,下午2点,“9·10”案件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召开,除了在夏家院子参与调查的指挥员,江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宫建民、长贵县公安局局长曾华也参会了。

按照江州案情分析会规定,第一个汇报的是案发地派出所民警。

杨所长道:“接近凌晨3点的时候,我在所里值班,接到熊孝勇电话。熊孝勇说他姐姐家失火了,火烧得很大。接到电话后,我立刻带人赶到现场,现场已经有村民救火。火太大,大家无法靠近,就在外面泼水。卧室的火太大,没有扑灭,但避免了引燃其他房屋。我让民警保护现场,包括围墙周边现场,没有让群众靠近。消防、医院、殡仪馆的车陆续到达,除了消防,我把其他同志集中安排到院外。在这期间,我询问了熊孝勇和其他几家人,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也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侯大利暗自点头,这位杨所长水平不错,较好地保护了现场,没有让现场受到过多损害。虽然村民救火使院内足迹失去价值,但是围墙两侧没有受到侵扰,保留了完整性,这为侦查员判断凶手的进入路线提供了重要依据。

第二个汇报的是现场勘查员。

勘查室主任小林汇报道:“我们在凌晨5点37分到达现场。到达现场时,消防中队已经灭火,对现场进行了消防勘查。案发现场位于长贵县旧街镇朝东约2.3公里的夏方明院子的东卧室,西卧室、堂屋、厨房以及二楼都没有起火,也没有人进入。东卧室被烧毁,夏方明和熊孝芬死亡,无法统计是否有侵财行为。但是其他房间没有扰动,没有损失财物。经查,凶手是从围墙架设梯子进入。从提取到的足迹来看,有两个人从围墙进入院内。这两个人戴了鞋套和手套,所以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脚印和指纹。门锁没有损坏,凶手是用钥匙开门,从大门离开。目前没有找到夏方明的钥匙,只找到了熊孝芬的钥匙。作案工具是单刃匕首,夏方明身上有两处伤口,熊孝芬身上有一处伤口,从伤口形状来看,是同一把匕首造成的。”

他低头看了看材料,又道:“第三具尸体的指纹与朱富贵房间提取到的指纹比对成功。环卫所看了第三具尸体的照片,指认死者就是朱富贵。”

朱富贵死亡,一条线索中断。侯大利额头上形成深深的川字纹。

第三个汇报的是法医张小舒。

张小舒首先汇报了对夏方明和熊孝芬的尸体检验情况,做出结论:“从解剖的情况来看,凶手纵火时熊孝芬已经死亡,没有生活反应,其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为0。夏方明胃内有炭末,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为19%。说明凶手纵火之时,夏方明还没有死亡。”

滕鹏飞皱眉道:“夏方明腹部中了一刀,左胸也中了一刀,而且左胸这一刀伤在心脏。伤得如此重,他在凶手纵火之时,仍然没有死亡?”

张小舒道:“从尸检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滕鹏飞用力搓动脸上的麻子,然后停下手来,道:“这有点儿奇怪啊,有些环节没法说清楚。你继续说第三具尸体的情况。”

张小舒道:“第三具尸体的情况与夏方明和熊孝芬不一样。从外观上来看,他的头发、眉毛、鼻毛和耳毛都被火烧过,衣服有炭末,前胸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在鼻腔、喉头部位以及气管上段有烟灰。气管下段充血,支气管内充血,气管内有泡沫样血性液体,形成的尸斑呈暗红色,心脏表面出血,肺充血水肿,有明显的捻发感。碳氧血红蛋白含量为7.2%,身体没有外伤,没有捂耳鼻和扼颈机械窒息死亡征象。对胃容物进行毒物检测,未检出。”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这才说出结论:“第三具尸体距离明火很近,前胸衣物和毛发都有被烧过的痕迹,吸入了燃烧性气体。吸入的燃烧性气体被引燃,造成了急性进行性呼吸器官损伤。他的碳氧血红蛋白不高,说明他很快离开了火场,沿青石板路上行。爬坡上行,需要消耗氧气,加重了呼吸道损伤和肺部水肿损伤,因而发生窒息,导致身亡。”

张小舒讲完这一段,大家都没有说话。

宫建民捶了一下桌子,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法医张小舒汇报之后,由长贵县刑侦大队大队长武志介绍被害人夏方明、熊孝芬以及被害人儿子夏晓宇的基本情况。

常规的汇报重点是被害人的各项基本情况,一是姓名、性别、年龄等情况;二是被害人人品、性格、优缺点、有无劣迹、接触人员等情况;三是经济状况、精神状态等细节情况。通过这几方面情况,可以让所有参战指战员了解被害人全面的情况。

武志没有把重点放在两个老人身上,着重谈夏晓宇的基本情况以及村民们对夏家的态度。汇报结束时,他总结道:“夏晓宇与村民没有矛盾。他这些年出钱搞了基础建设,附近院子好多农民子女都在国龙集团上班。夏晓宇为人公道,威信很高,村里人提起夏晓宇都竖大拇指,全都说好话,基本可以排除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

参加案情分析会的侦查员都默契地把目光集中到夏晓宇的照片上,只不过案情不是特别明朗时,暂时还不能排除其他情况。

武志大队长介绍完情况以后,便由各组侦查员分别汇报走访工作相关情况。

除了当地派出所,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较早介入此案。在警力不足的情况下,为了抓紧时间,积极与当地派出所一起及时组队排查周边情况。最有价值的线索是由戴志和另一名派出所民警姜平获得的。

戴志汇报道:“我和姜平一起,沿着夏家院子的后山走了一圈。后山附近没有农房,是一大片开阔的水稻田,当地俗称夏家坝大田。在夏家坝大田的对面,直线距离有四五百米的地方才有三户农家。我们了解到,其中一家的主妇凌晨三四点起夜,看到夏家后山那条乡村公路上有车灯闪烁。这位女同志无法判断是小车还是货车,只能确认是机动车。”

戴志和姜平这一小组的发现很重要,与后山发现的朱富贵尸体一起,基本确定了凶手前往夏家院子的方式以及汽车离开的方向。侯大利在小笔记本上打上三个大大的着重号。

滕鹏飞问道:“老戴,你刚才说到主妇是凌晨三四点起夜,这个时间跨度太大。”

戴志道:“我仔细询问过看到灯光的女同志,她有起夜的习惯,起夜之时,习惯不开灯,正好面对窗外看见有车灯,还在移动。凭着记忆,她猜测是凌晨三四点钟。她本人当时没有看时间,有点儿模糊。”

滕鹏飞道:“在夏家坝大田的农户,能不能看到这边起火?”

戴志道:“如果在白天,能看见烟尘,但是在夜晚,看不见火光,火光被后山遮住。这一点,我向那位女同志确认过。”

滕鹏飞没有再多说,向长贵视频中队的侦查员问道:“视频中发现皮卡车是几点钟?”

随着长贵县的警力不断加入,侦查员走访的范围不断扩大。特别是戴志和姜平获得的消息传回来后,三个组的侦查员立刻寻找公路沿线监控点,调取了周边能够调取到的所有视频资料,交由长贵刑侦大队视频中队集中处理。

接受任务以后,视频中队放下手中所有工作,全力以赴开展图侦工作。在案情分析会之前,视频中队终于在距离夏家院子约23公里的贵青路第五监控点找到一辆从东往西行驶的皮卡车。

视频中队图像侦查员道:“皮卡车出现在长贵交警大队设在贵青路第五监控点的时间是凌晨5点17分,方向是从东往西,皮卡车是灰色,车牌为山B×××××。经查,该车牌是假牌。司机戴着一顶有长帽檐的帽子和深色眼镜,看不清楚面部。”

滕鹏飞问道:“夏家院子起火是凌晨3点,这是比较准确的数字。从凌晨3点到凌晨5点17分,一共有多少辆车经过了贵青路第五监控点?”

图像侦查员道:“一共37辆,其中36辆车的车牌是真车牌,车行轨迹明确,从长贵县开往长青县,先后出现在第三监控点、第四监控点和第五监控点,从时间上来看都没有问题。唯独那辆假牌照的皮卡车没有出现在第三监控点和第四监控点,夏家院子恰好在第四监控点和第五监控点之间。综上,我们认为皮卡车的疑点最大。”

滕鹏飞道:“3点钟起火,皮卡车5点17分才出现在第五监控点,从夏家院子到第五监控点也就不到20公里,皮卡车到达第五监控点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吧?从常理上来说,杀人、纵火后,越早离开现场越好。只有一种情况,开车的凶手为了接应死去的朱富贵,一直在等待,所以耽误了时间。”

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断,朱富贵没有带手机,又偏离了夏家后山的青石路,死在草丛中。另一名凶手无法联系朱富贵,就算这名凶手沿着后山青石板寻找,黑灯瞎火,也很难找到跪在草丛中的朱富贵。

滕鹏飞问道:“这辆皮卡车过了第五监控点后,朝什么方向走?”

侦查员道:“皮卡车驶过第五监控点以后就会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湖州方向,另一条是秦阳方向,我们的同志沿着两个方向都进行了追踪,调取了视频。但是,皮卡车彻底消失了。没有出现在下面的监控点里。各地都在搞新农村建设,乡村道路四通八达,形成蛛网,大多没有监控。要想查清楚去向,非常困难。”

尽管侦查员没有能够追到这辆皮卡车,但是这辆深夜出现的皮卡车使用假牌,司机又特意遮住面容,这辆车最有可能就是凶手使用的交通工具。

除了视频中队,还有民警负责调查周边医院,查看是否有外伤病人在深夜就医。这是一项工作量很大的工作,动用的警力非常多。长贵县各医院、江州市各医院、长青县各医院,均没有发现深夜就医的外伤病人。

各组侦查员汇报结束,滕鹏飞望了一眼侯大利,问道:“侯组长,在巴岳山撞击樊勇的皮卡车是什么颜色?”

“黑色。后来视频中队花大力气调取了各地监控,在城区找到了一辆使用假车牌的黑色皮卡车,那辆皮卡车的司机也戴帽子和墨镜。”

侯大利不在意皮卡车的去向。这伙人看起来很莽撞,实则是经过精心准备,甚至最后有可能将这辆皮卡车大卸八块。从这个方向追查,很难突破。

小车在山路上穿梭,四十来分钟后,来到永成煤矿。

永成煤矿办公楼,吴佳勇端起大杯子,喝了一口浓烈的老荫茶,听到汽车声,仍然一动不动。老五进了门,坐在吴佳勇对面,端起老荫茶喝了一大口,拿出一支烟,点了两次,这才点燃火。

吴佳勇的目光落在老五腿上的绑带上,道:“腿怎么样了?”

老五深吸一口烟,道:“大意失荆州,足足缝了17针,幸好没有砍到动脉,要是砍到动脉,我就‘报废’了。没有想到,那个老杂种下手这么狠毒。”

吴佳勇道:“夏老头七十五了吧,你和二哥两个人有备而去,怎么还吃了大亏?”

“我们按照计划从后山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狗都没有叫一声,真的是一声没有叫唤。进院后,凌晨2点。我们蹲在角落,等着夏老头起夜,被蚊子咬惨了。2点半左右,那个老杂种果然出来撒尿。二哥摸的情报确实很准,几乎是一分钟不差。我们听到开门声,就悄悄过去,等老杂种露面的时候,我扎了他一刀。这个老杂种年纪大是大,可是反应速度不慢,朝后退一步。我现在都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他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镰刀,砍在我的腿上。我跟着过去,对着他的腹部又捅了一下,捅倒了老杂种。那个老女人撑起身,刚要吼叫,我冲过去捅了一下。捅倒两人以后,我才发现腿很疼。二哥开了灯,发现地上、墙上到处都是血,有我的血,也有老杂种的血。”

老五身手了得,下手狠辣,向来都是冲锋在前。昨天在阴沟里翻船,伤在了一个老头手里,很是沮丧。

吴佳勇道:“原来计划中没有放火,为什么要放火?”

老五道:“夏老头那把镰刀太锋利,我流了很多血,又被夏老头的镰刀甩得到处都是。二哥说,如果不处理这些血迹,警方就能拿到DNA。如果是二哥的血,问题不大。我前年在南方打架,被派出所弄去抽了血。如果警方查到了我的血,那就真要惹麻烦了。我原本想拿汽油烧房子,可车停得太远,我的腿又受了伤,走路困难。二哥找来夏老头的裤子把我的伤口死死缠住后,我先从后山回到小车。”

“二哥是怎么处理你的血的?”吴佳勇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表情冷成冰块。

老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道:“二哥从厨房搬来液化气罐,准备把液化气罐打开,放气,点燃,烧掉我流出来的血。二哥把我的伤口绑住以后,我还把夏老头放到床上去。夏家有钱,用的是大木床,烧起来,应该能烧得透透的。我把夏老头放到床上以后就离开了夏家。我爬楼梯不方便,拿了钥匙,从大门出去。”

吴佳勇道:“你上后山的时候,看见夏家燃火了吗?”

老五道:“我受伤走得慢,二哥估计是等我多走一会儿,才准备点火。”

吴佳勇道:“你在车上,能看到燃火吗?”

老五道:“看不到,后山把夏家院子全部遮住了。我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没有见到二哥,不放心,怕出意外,便拿了家伙,到后山找他。我在山上,发现有很多人在灭火,但二哥不在后山。到夏老头家时,我们清空了荷包,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包括手机。我联系不上二哥,等了一会儿,只能开车离开。”

事前踩点时,二哥和老五设想了三种情况,一是没有等到夏老头开门,那到了凌晨四五点钟,只能离开。结果,夏老头如踩着钟点一般打开了房门。

二是在爬墙壁时有可能被邻居发现。结果计划一切顺利,所有人睡得极沉,没有人发现有人架梯子进入夏老头家里。

三是离开夏家时被人发现,那就只能硬闯。夜深人静,拦路者死。

千算万算,还是被偶然事件打乱计划。最让二哥和老五没有想到的是弯腰驼背的夏老头挨了一刀后,居然如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把锋利的镰刀,如果没有这个突发事件,他们得手后翻墙离开,等到人们发现夏家出事时,估计都是午饭时间了。

吴佳勇闭眼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离开后,夏老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五一脸迷茫地道:“我把夏老头扔到床上,二哥在摆弄那个液化气罐。他以前用过液化气罐,很有经验,应该没有问题啊。”

吴佳勇叹了口气,道:“我得到消息,二哥走了,今天上午尸体在后山草丛里被发现。他吸入了燃烧性气体,烧伤自己的喉咙,被活活憋死了。”

老五双眼圆睁,惊道:“二哥在草丛里?为什么要躲在草丛里?”

吴佳勇道:“我估计是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了,否则也不会躲在草丛里。这是命啊。”

老五一脸沮丧道:“我捅了夏老头两刀,然后把他扔到床上。我想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出事。有可能是在摆弄液化气罐时,无意中烧到了自己,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二哥经验丰富,不应该出现这种乌龙。”

七个结拜兄弟,这些年走了两个,加上凌晨走掉的老二,还剩下四兄弟。两人相对而坐,神情复杂,气氛凝重。吴佳勇长叹一声,道:“老五,你受伤的原因不是夏老头厉害,而是你也老了,满四十了,身手远不如以前灵活,平时看不出来,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会掉链子的。老二也是同样的情况。”

老五不服气,道:“我没老,是夏老头搞突袭,我没有想到他胸口挨了一刀,还能摸一把镰刀出来。二哥的遗体还在公安那边,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他要回来?”

吴佳勇摇了摇头,道:“二哥的身份很隐蔽,公安根本不知道二哥的真实身份。上一次,公安拿到了二哥在刑警老楼的视频,找了很多人辨认,他的相貌变化太大,没有人能认出他。只要我们去要遗体,就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这事没办法,必须放一放,找机会再说。”

警方看到二哥视频找不到真人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在银沟煤矿时代,二哥便以吴顺源的名字出面活动,做了很多接待工作。但二哥身份证上的名字并不是吴顺源,而是吴兴泉。他以吴兴泉的名字办了一张真的“假身份证”,手法和杨永福变为吴新生完全一致,只不过并非在明杨县,而是湖州下面的另一个县。此事到今天还没有暴露出来,警方只知道吴顺源,完全不知道吴兴泉。

另一方面,二哥在银沟煤矿时代,身体消瘦,面皮黝黑。杨国雄出事以后,吴佳勇等人离开银沟煤矿,二哥吴顺源也同时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两年后,二哥得了一场大病,使用了过量激素。病愈之后,二哥如同变了一个人,由消瘦且黝黑变得又白又胖。吴佳勇那一段时间恰好外出,回来之时,见到使用激素之后的二哥居然没有认出来。二哥为了恢复身体,做了不少努力,结果统统失败,后来将错就错,又办了真的“假身份证”,从吴兴泉变成了吴叶原。

吴佳勇叹了口气,道:“我们行走江湖,不必拘泥于这些形式。‘人死如灯灭,人死卵朝天’,我们把二哥记在心里,这就足够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夏老头胸口这一刀,应该没有正中要害。这就是老了,必须服老,我觉得到了上岸的时候了。”

老五诧异地望着吴佳勇,道:“勇哥,你真的想要上岸,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不是临时起意,这事反复琢磨了很久。老二走了,我们都老了,再继续这样下去,没有太大意义了。”这是吴佳勇想了很久的事情,今天二哥出事,就决定把话挑明,毕竟迟早要说这个事情。

老五认真地问道:“不给小娟报仇了?”

吴佳勇揭开老荫茶,喝了一大口,道:“无论如何报仇,小娟都活不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全部陷在这事上面,二哥、老五、老七没有能够好好生活。大家原本可以过很好的生活,是我拖累了你们。我们这些年够累了,到时候了,该放手了。我想周游世界,过一段不同的生活。”

“我无所谓,现在过得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吃就吃,想做就做,逍遥自在。”老五摸着腿上的纱布,抓起烟,点燃后,用力抽了一口。

吴佳勇道:“老五,大家一天天变老,终究需要改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这是千年修来的缘分。我也不是立刻就上岸,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了结。”

老五道:“还要干掉谁?”

吴佳勇道:“我的父母死得早,长姐当母。杨国雄是姐夫,也算是我半个父亲。现在回头看,侯国龙和丁晨光联手弄垮了江州摩托。我姐夫还傻傻地认为他们两家竞争得很激烈,想要隔岸观火。从这一点来说,侯国龙和丁晨光的段位比我姐夫要高。在我姐夫最后的那一段时间,他彻底绝望。侯国龙利用他的关系网,掐断了我姐夫的资金链,活生生将我姐夫逼得走投无路。你们都知道我姐夫的性格,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跳楼的。我姐夫跳楼,我姐就成为讨债人的目标。她身体本来就弱,被活生生逼死。这是血海深仇,必须报。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对侯国龙复仇。”

老五道:“侯国龙这些年深居简出,随行都带有保镖,我们根本近不了身。二哥专门到过国龙湖,守了一个多月,根本没有见到侯国龙的影子。找不到侯国龙,我觉得就找他老婆下手。”

吴佳勇摇头道:“找侯家老婆下手倒是容易,但这算不得复仇。以侯国龙如今的地位,找个老婆易如反掌。侯国龙也有六十来岁了,这个年龄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的目标是侯大利。”

说出目标时,吴佳勇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老五道:“二哥混到侯大利身边,用了好几个月时间,还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侯大利是工作狂,没有私人生活。要让侯国龙断子绝孙,我们应该朝侯大吉下手。二哥说过,侯大吉和他妈经常在国龙湖边研究所的草坪玩耍,只要我们动作快,那些保安就形同虚设,根本反应不过来。”

从道理上来讲,侯大利和侯大吉都是侯国龙的儿子,都可以作为目标。可是,吴佳勇另有盘算,他的外甥对侯大利有根深蒂固的心魔,只要侯大利还在,他的外甥就永远不会停止疯狂举动,直至最后毁灭。为了拯救姐姐唯一的骨肉,吴佳勇准备拼一把,而且这一次不准备绕弯子,也不准备用巧计,直奔主题,让侯大利人间消失。他知道侯大利不好惹,是强大的国家机器的一员,这一次疯狂行动后果难测,但是,只有了结此事,才能将外甥拉回来,给姐姐一个交代。

吴佳勇脸上浮现出恶狠狠的神情,道:“侯大利不是神,总有破绽。有心算无心,再加上我们在暗处,侯大利在明处,肯定能成功。秦永强是疯狗,手下一帮子人,很凶吧?最后还不是一样死翘翘。这是最后一次,结束之后,我们卖了煤矿,离开江州,大家到世界各地逍遥。”

话说得很狠,但吴佳勇还是准备再和外甥深谈一次。如果谈不下来,便帮他扫除心魔。

外甥杨永福如此痛恨侯大利,痛恨到你死我活,吴佳勇为此深感头疼,曾经做过深入分析。

第一原因肯定是因为侯国龙。杨国雄在跳楼前,最痛恨的人便是掐断自己资金链的侯国龙。

杨国雄在跳楼前确实存在极大困难,煤矿惨亏,桥梁垮塌,资金链断裂,四面楚歌,众叛亲离。最困难的时候,他的亲弟弟和亲妹妹毫不犹豫地离开,还带走了杨国雄私下交给他们保管的极为珍贵的救命现金。最后留下来支持杨国雄的只剩下吴佳宁和吴佳勇两姐弟。杨国雄跳楼以后,吴佳宁和吴佳勇两姐弟与杨国雄的弟弟、妹妹形同陌路,见面不打招呼,老死不相往来。

当时,杨国雄自认为已经无力回天,极度绝望,选择了一跳了之。吴佳勇事后分析,若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有资金进入,其实当时能慢慢缓过劲。几年后,煤炭行情好转,价格飞涨,房屋价格也节节攀高,不仅能解困,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姐夫拥有煤矿和地产项目,却被活生生逼死,这口气实在难消。

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如果能预知未来,杨国雄就不会跳楼。世上更没有后悔药吃,正是没有后悔药,所以每次抉择都非常重要。这是极为经典的人生总结,只不过能真正读懂这两句话时,往往都已经历坎坷,物是人非。

杨永福性格极端,对其亲叔叔、亲姑姑的态度可以用仇视来概括。但因为是近亲,他最终没有报复他们。不过杨永福变成吴新生以后,也先后揍过亲叔叔和亲姑姑。在他眼里,打一顿并不算报复,只不过是解气。

杨永福在青少年时期遭遇大难,从富二代变成了丧家之犬,性格变得阴沉,仇视社会,表面上对很多事情无所谓,实则待人接物已经极端化。吴佳勇清楚地知道自己偏执,更清楚地知道外甥比自己更为偏执。可知道是一回事,走出偏执则是另一回事。他本人没有走出,外甥更是深陷其中。

除了侯国龙的原因,吴佳勇还知道外甥痛恨侯大利的另一个原因。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向侯大利下手,尝试借此来解开外甥的心魔。若是不能解开这个心魔,外甥的路将越走越窄,甚至无路可走,直至毁灭。

每次和外甥联手之后,吴佳勇总会想起自己和外甥的命运,时常黯然神伤。这些稍显脆弱的心态被包裹在坚强意志之下,外人很难窥破。

和老五商谈时,吴佳勇接到李沪生电话,便让老五暂时休息,等一会儿再聚。

得知修配厂又拆卸了一辆车,李沪生深感忧虑,左思右想,决定和吴佳勇进行一次彻底交流。来到吴佳勇办公室后,李沪生按照约定没有谈起拆车之事,而是想拔掉卡在喉咙里的刺:“勇哥,你的煤炭生意这么好,赚钱到手软,但我还是觉得,要想办法把一号井的五班组放掉,留下来是个大祸患。煤管局管得越来越严,经常下井,夜路走多了总要撞鬼,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煤炭生意起起伏伏,好的时候拉煤的卡车要排几公里,差的时候院子里连个鬼都没有。在经营最为困难的时候,为了减少成本,特别是避免发生事故后需要高额赔偿,二哥主张弄些傻子来挖煤。智力有问题的流浪汉没有亲戚,不用给工钱,伤残、死亡后也没有啥赔偿费用。用这种方法节约的成本在困难时期有作用,可是在煤炭生意好的时候,这些节约下来的成本不仅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还增加了巨大风险。

吴佳勇道:“你想放,那就放了吧。注意要一个一个放,不要集中放,否则就太明显了,容易出事。”

这根刺折磨了李沪生很长时间,谁知如此轻松就去掉了。他愣了愣,道:“秦阳扔几个,湖州扔几个,东西南北,一边扔一些,这样撒胡椒面,没有人知道。”

商量完细节,吴佳勇拿起电话,吩咐厨房切卤肉,送一箱啤酒过来。“喝啤酒,吃卤肉”,这是几兄弟在发财之前最惬意的生活。如今只要几兄弟相聚,不管有多少好菜,最先送上来的都是卤肉和啤酒。

三人聚在一起,各自喝了两瓶啤酒。

吴佳勇道:“明天回红山厂,我们给小娟、老大和老六上坟。”

李沪生道:“昨天做梦,我还梦到沪娟,梦中,我们都还小,背着书包去子弟校读书。”

吴佳勇的笑容慢慢消散,道:“我很久都没有梦到小娟了。”

结拜兄弟中,论赚钱能力,李沪生排在头一名。尽管李沪生从小在西南山区长大,可是三线厂的基因和环境让他接受到不同于山区的经济意识。这个经济意识就是一颗种子,原本静静地躺在潜意识之中,当有机会拿到一笔创业资金以后,李沪生脑海中的种子便疯狂地生长了,远超其他人,制定了属于七兄弟的经济策略。在李沪生和二哥的多方筹划下,小煤矿与杨国雄企业没有任何关系,这才在大厦倾倒时为七兄弟留下了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论打架凶狠,老五是第一。在十几年前,他们与秦永强那伙人争斗得非常激烈。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秦永强和他的哥哥秦永国不一样,非常强悍。红源煤矿和银沟煤矿多次打群架,说是打群架还不准确,应该是两方矿工械斗。总体来说,凡是秦永强参加的群架,红源煤矿就要占上风。秦永强胆大包天,为人狠辣,还在矿井动用了炸药,正是这一次爆炸,导致秦永强与吴佳勇等人结下化解不开的深仇。老五是银沟煤矿唯一能和秦永强匹敌之人,若是当时没有老五拼死狠斗,谁占上风还真说不清楚。小娟和老六的仇也就没有办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论足智多谋,二哥当仁不让。吴佳勇、李沪生等人都是用真名,从来没有用过假名。唯独二哥是特例,他在很多年前就使用了假名,而且不断变化。除了极少数人,大家都认为二哥的真名就叫吴顺源。这些年,大事小事,总是二哥出面搜情报,策划方案。二哥还是“忍者神龟”,能屈能伸,为了弄到侯大利的情报,居然能在刑警老楼收垃圾,差点儿成功。只可惜功亏一篑,造化弄人,避孕套里的精液居然来自一个无名小警察,侯大利侥幸躲过一次绝杀。

想起了二哥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草丛中,吴佳勇内心就是一阵抽搐。他内心感情很复杂,有遗憾,也有歉意。若非自己执着于复仇,二哥还会活得生龙活虎。

几兄弟关系密切,不仅仅在于是结拜兄弟,也不仅仅在于有二十来年交情,而是他们有一起拼杀的经历,并且经济利益最终捆绑在一起。

启动资金最初来自杨国雄的企业,他们用最初的资金低价买来一个亏损严重的煤矿,与杨国雄的企业进行了彻底切割,不受杨国雄影响。

这个思路主要来自三哥李沪生。李沪生坚持认为煤矿业迟早会爆发,原因很简单,从山南发展趋势来看,能源不会一直亏损,必然会翻身。

吴佳勇的人生轨迹原本和李沪生隔了数千里,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性。由于三线建设,原本在南方沿海的李沪生被时代大潮带到了西南地区的大山之中,吴佳勇和李沪生这才有机会跨越了时空,在一起长大。

李沪生和吴佳勇认识的过程可以用“不打不相识”来描述。红山机械厂来自南方海边,坐落于山区。一道又高又长的大围墙将三线厂和其他地方隔离开,三线厂的生产资料和商品都与当地没有太大关系。但既然落地于此,三线厂的人便不可避免与当地发生了关系。

李沪生为首的一群三线厂半大小孩,和吴佳勇为首的一群当地小孩,都喜欢江州河。两群小孩在河边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冲突。吴佳勇和李沪生捉对斗殴,打得鼻青脸肿。

很多年后,两人回忆往事,已经无法记起是因为什么事情打架。

这是一群精力充沛又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稍稍有一点儿火星,便轰地燃烧起来。没有仇恨,没有利益,只是荷尔蒙爆炸,到了打架的年龄而已。

促使两人和解的中间人是李沪娟。事情经过非常简单也很俗套。有一次,李沪娟和同学们到场镇玩耍时被一群外地流窜过来的流氓欺负。李沪娟被堵在场镇旁边的竹林里,如果无人相救,结局将很悲惨。尽管三线厂小孩和当地小孩并不对付,但是,三线厂扎根于此,就是本地人,容不得外来的流氓欺负。吴佳勇和他的朋友把流窜过来的流氓赶出场镇,救下了李沪娟。

李沪生带着人闻讯赶来,得知是吴佳勇这一伙人救了妹妹。大家不打不相识,杯酒释前嫌。

吴佳勇的那群人里,有当时还是小屁孩就敢拿刀捅人的老五。

李沪生的那群人里,有早逝的老六。

喝完三瓶酒以后,想起死去的兄弟,吴佳勇突然悲从中来,关上卫生间的门,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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