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色森林
2009年7月的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猜叔就来到我的房间,他用脚踢了几下竹床的床脚,把我叫醒。
猜叔让我把货物送到一个叫作景栋的地方,再带几个人回来。景栋对生活在金三角的人来说并不陌生,那里有几座历史悠久的寺庙,当地人常去游玩或朝拜。
虽说景栋风景特别美,但我当时并不想去。那段时间景栋比较混乱,附近山脉常年有支南佤游击部队(佤邦南部的游击部队。佤邦是缅甸第二特区,曾为缅甸共产党的根据地。1989年当地将领脱离缅共,使佤邦成为一个事实上独立的自治区。佤邦由南北两块地区组成,北部地区位于缅甸东北部与中国云南省接壤,南部地区与泰国接壤。)流窜。这支游击部队没有立场,收钱办事,给山脉里的四五家小贩毒组织运输毒品或者做其他的生意,经常制造流血事件。
我问猜叔,干什么突然改变运送地点?
猜叔叫我别管那么多,把货送到就行,他告诉了我具体地点,让我把车开到景栋的一个大佛下面,大概中午12点会有人过来接手。
我看了下时间,才凌晨4点多,就问猜叔,过去只要两个多小时,干嘛这么早叫我?
猜叔没回答,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只能快步走出房间,上车,点火。
到景栋时,很多缅甸男人还没起床,路边的房子里只有妇女在生火,小孩坐在凳子上等着开饭。我没停留,很快找到猜叔说的佛像。那是一个传统造型的释迦牟尼佛像,大概七八米高,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双手结手印,目光直视前方。
我出发得急,没吃早饭,打开副驾驶的抽屉,拿出偷偷藏起来的八宝粥和两根火腿肠。说来也巧,我刚准备打开八宝粥时,天边就冒出太阳,光线打在佛像身上,金光一片。我不信佛,那一刻心里却涌起拜一拜的想法,便下车把吃的放在地上,双手合十,朝佛祖鞠了个躬。
吃完有点犯困,我把驾驶座放平,准备躺着睡觉,刚躺下没多久,就不断听到“叮叮”的声音。我一看车子外面,围了七八个小孩,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七八岁,都在拿小石头扔车子。
我应该是下车时被这些孩子发现的,他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本地人,如果我不回应或者显露出害怕的样子,这些看着无害的小孩就会上车抢东西吃。于是,我摇下车窗,把手里的黑星手枪朝他们挥了挥,孩子们一哄而散。
被孩子一闹,我打消睡觉的念头,把车子发动开始听歌,等全部碟片都听完两圈,猜叔说的接头人终于出现。
对方是南佤游击部队的军人,总共十来人,开了两辆皮卡过来装货,领头的家伙戴一顶黑色贝雷帽。
货物被他们装上车后,我刚准备离开,被领头的家伙叫住。
只见他的手下从车上拖出来3个男人,3人手被反绑,脸上都挂着彩,身上还有刚愈合的疤痕。他们把这3个人绑在我皮卡车斗里,领头朝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缅语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词汇,心里却明白了。
因为那三个人,被绳子固定在我的皮卡车上时,其中一个人不停在重复“救救我”,声音很轻,说的却是中文。
他们是中国人。
我朝领头的比了个ok的手势,开车离开。
回去的途中,后面的3人不停用头敲打车子,尝试和我说中文,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能不能把他们放下来。
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能说,不敢说。
到了达邦,我把车停在房子外面的空地,猜叔的手下将这3人带走。这3人临走前都盯着我看,眼神像老鹰。我很心虚,只能把视线转移,歪着脑袋不看他们,自顾自回到房间。
晚上吃饭,猜叔看我的状态有点走神,忽然说:“今天那3个中国人是伐木工人。”
猜叔说,这些人在景栋伐木时,被南佤的游击部队抓住,雇佣他们的伐木商人就花钱请猜叔把人带回来的,不会出事情的。听猜叔这么说,我知道这3人的命运不会像我之前想的那样,赶紧端起酒杯敬了猜叔一杯。
11月份,缅北雨季过去的第2个星期,无数辆重型卡车陆陆续续进入森林,开始为期3个月到半年不等的伐木工作。
金三角的森林资源十分丰富,树木多是几十上百年的年轮,加上当地势力交错繁复,缅甸政府放任不管,所以诞生了边境地区庞大的木材生意。
伐木工那件事过后半个月,猜叔喊我一起去小孟拉吃饭,说是之前请他帮忙的伐木商做东。
到小孟拉的路上,我开着车和猜叔聊天,“猜叔,难得看你专门为了一顿饭跑这么远啊?”
猜叔头靠在座椅上,说:“是陈总请的饭。”
“陈总?”我转头看了一眼他,“小孟拉的那个陈总?”猜叔“嗯”了一声。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说道:“猜叔,陈总还要找你帮忙赎人啊?”
陈总是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在金三角非常出名。他有30辆奔驰重卡,百余辆大型卡车,1000多个经验丰富的伐木工,50多人的私家武装,控制着中缅边境木材运输最主要的一条线路。此外,他还拥有一个大型采石厂和3家高档赌坊。
如果将金三角的大佬进行划分,除了官方以外的第一档势力是各大民族地方武装首领,第二档是自治武装头目和大型灰色行业的领头人,陈总就是第二档的人物。
猜叔瞪了我一眼,叫我把头转回去专心开车,说:“他找我帮忙,就是为了今天这顿饭。”
我听不懂,问猜叔什么意思?
猜叔骂了我一声,要我多动脑子思考。他说你们的人做生意就是这样,找你帮个忙,回请个饭,两人慢慢就熟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再问就显得自己很笨,只好一个劲地答应着。
猜叔又骂我了一声,说我这辈子都混不出头。
那天饭桌上只有我、猜叔和陈总。陈总还带了两个保镖,是退伍兵,长得高大壮实,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就坐在隔壁的小桌上。
陈总个子1米7左右,鹰钩鼻,小眼睛,马脸显得特别长,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颗长毛的黑痣,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前面刘海常年会拿发夹固定,发际线比一般人高些。
我们坐下后,陈总先是道谢,说上次的事情麻烦猜叔,又敬了我们一杯。
当时我喉咙有点痒,喝了酒以后咳嗽了两声。陈总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是不是酒不好?
我连忙摇头。
猜叔顺嘴插了一句:“他是见到你紧张了。”随后就提起我第一次来金三角,被几个小孩子抢钱的事,引得陈总大笑。我也只能赔笑。
我不喜欢陪猜叔应酬,因为他每次需要调节气氛的时候,都会拿我这事说笑。
听多了两人酒桌上的谈话,我才明白,陈总做东根本不是为了道谢,他是想要插手边境“新娘”生意(把缅甸、老挝、泰国、越南这些国家的年轻女孩卖给农村的光棍)。当时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老板是猜叔的契弟,陈总想让猜叔做个中间人。
“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猜叔拒绝了陈总的提议。猜叔这话一说出口,陈总的两个保镖立刻就站起来。我在旁边,把视线转向陈总,伸手指了指他的保镖。陈总回头瞪了一眼,让保镖重新坐下。
后来陈总就岔开话题,和猜叔聊起伐木的事情。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吧?”陈总和猜叔碰了一杯酒,说道。猜叔点头,笑着对陈总说,和你这个不需要本钱的生意比,确实不好做。金三角伐木、开矿之类的生意是单纯资源掠夺,相比其他灰色行业,就连贩毒都需要找烟农种植罂粟,但伐木只需要派人砍木头就行,确实不需要什么本钱。
在金三角,越简单的生意越暴力。“画圈”和“退票”,就是伐木生意最困难的两个点。
画圈是指伐木场之间要划定势力范围,金三角只有中缅几个大商人拥有固定的伐木场,其余的中小商人都要靠抢。
退票是要防备民族地方武装势力的敲诈勒索。票就是钱。伐木商要交纳巨额保证金和承包费给当地民族武装势力,以获得林区采木权。
但是,当地其余民族武装势力却会在木材运输时设卡拦截,用各种借口克扣木材,甚至是直接武装争抢,伐木工的伤亡算常有的事。时间久了,伐木商开始给工人配备土枪和砍刀,只为了能够在这个行当里生存下来。
饭桌上,猜叔和陈总互相说了一些各自行业的现状,陈总就请我们到赌场玩。
上车以后,猜叔夸我今天表现得不错,比陈总那两个保镖懂事多了。我赶紧恭维都是猜叔教得好。
猜叔一到赌场就直奔包间,我没钱玩大的,只能拿着陈总送的筹码坐在老虎机前塞币玩。正玩着,看到陈总走过来,他问我:“中国人?”
我点头,陈总又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过来这些问题。因为我是猜叔的人,不好表现太热情,但又不敢不回答,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茬。也许是看我谈性不浓,陈总拍了下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我赌运一向不好,老虎机很快就把钱吞完,坐在椅子上闲得无聊,陈总经过,就叫我去休息室吸烟。
金三角的高档赌坊门口都会挂出“free room”的标志,意味着赌坊提供免费的赌客休息室。休息室通常都比较大,有一个主厅和若干个偏厅。主厅坚果零食啤酒任取,偏厅则会分隔出很多小屋子,里面有摇晃的水床、高档的音响、暧昧的灯光和各国美女技师。
我和陈总坐在主厅吸烟,陈总叫了两个人按摩头部。
我扫了一眼背后的按摩师,随口问:“赌场这些开支很高啊。”
陈总开始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笑出声。原来,这些免费休息室只是个噱头,吃喝都不值钱,小黑屋也不是真正的免费。当你兑换筹码达到一定数量以后,才会由电脑记录。你进来赌客休息室,电脑会自动进行比对,如果你没有记录在内,美女技师就永远对你说:客满请稍等。
“这个叫作与时俱进。”陈总把烟熄灭。
我刚想说什么,看到陈总的保镖走过来,递给陈总一份报纸,我瞄了一眼,是一份中文报纸,刊登的大约是些国内的政经要闻。
我几次想说话,看陈总读得入神,就忍住没说。等了大概10分钟,陈总才把报纸折起来,问我看不看?
我说自己不喜欢看这个。
陈总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不止报纸,你最好学会看《新闻联播》,上面有很多赚钱的信息。”
“就七点钟那个?”我反应了一下,不知道缅甸伐木商在中国新闻里看什么赚钱信息。
我把报纸拿起来,刚看了一个开头就放了下来,揉着眼睛说算了。闲得无趣,我问陈总:“陈总,这家赌坊是不是你的啊?”
陈总看看我,说这家赌坊确实是自己的,问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觉你很抠门,是你说来玩的,结果就给了我100美金的筹码。”
我把手里夹着的烟拿高放在眼前,姿势像在上香,继续对陈总说:“还有,我都请你抽了五六支了,还没见你发我一支烟。”
“你这么抠的人,不会做赔本买卖。”我最后一句总结。
陈总大笑起来,说以后我来这家赌坊,买100的码就送100的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常来这家赌坊,一般都是玩老虎机。陈总承诺的100码,一共也只送了两次。不过他在的时候,会叫我去休息室抽烟。
“陈总,你是不是把老虎机赔率都给调低了?”我觉得自己在陈总这里的运气,比在其他赌坊差远了,一次都没中过,就直接问他。
陈总很大方地承认。
我很无语,又不敢骂人,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水。
陈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问我去不去楼上唱歌,我本着占便宜的想法就答应了。
陈总挺大方,还叫了几个姑娘。我看陈总连续唱了三遍的《精忠报国》,眼睛合拢,无比投入。我放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说:“陈总很爱国啊,老听你唱这首歌。”话虽这么说,心里觉得异常好笑。
陈总瞥了我一眼,声音从话筒里冒出来:“对啊,我唱的是报国。”
我看陈总因为唱歌太投入,汗水将头发打湿,黏在皮肤上,像是个搞摇滚的老家伙,就对陈总说,我刚进金三角,就听人说过一件事。
陈总问我:“什么事?”
我故作认真地说,江湖传言,陈总哪天没把额头的刘海撩起来,就说明你今天心情非常差,是要死人的。
陈总握着话筒半晌没说话,突然笑起来,对着我的头打了一巴掌,骂我竟敢调侃他。
我顺势一躲,没让他碰我脑袋。
陈总把手收回去,看着我,说道:“你挺特别,不怕我。”我说怕你干嘛,我又不跟你混。
陈总点点头,有道理。
继续和我喝了几瓶酒后,陈总对我说:“我觉得你和我儿子性格挺像的。”
我问什么性格?
“没吃过苦头。”陈总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我不知道陈总心里怎么想,反正后来他就经常会约我喝个酒,聊聊天。
有次,陈总忽然单独请我吃饭。那天他的话不太多,一个劲地和我喝酒。
我看气氛实在有点压抑,努力找话题:“陈总,你给我说说你的发家史呗?”
陈总抿着酒杯,问我想干什么?我说就很好奇。
陈总看我这模样,轻声笑了下,“人这一辈子,能做的决定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有两个:一个是放弃做毒品,另一个就是来到金三角淘金。
1986年开始,金三角贩毒行业迎来第二个黄金期,吸毒需求也在这一年暴增。90年代初期,陈总曾考虑把手头资金投入到毒品运输里。那时整个边境地区都流行一句口头禅:“背篓宽,背篓窄,背篓一挑一大财”。很多穷得吃不上饭的村民,就靠着这一个个装载罪恶的背篓,撑起自己家庭生活的重担。
我问陈总,卖翡翠也很赚钱,大家为什么要沾惹贩毒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陈总说,那时候利润实在太大。高回报率让整个边境都陷入疯狂。“钱在地上,总有人会捡。”
有些村民没钱买货,就盯上带毒的人,叫上亲戚朋友,腰揣一把柴刀,窝在树林里,每逢有落单的贩毒者经过,便一拥而上抢走毒品,遇到反抗的就地砍死,连人都不埋就离开,尸体交给时间和雨水,发烂腐臭。当时很多的边境贩毒者,会把这些小路称作“阴阳路”。一旦你成功穿过,就能从地狱回到人间,还能发财享福。
90年代中后期,政府加强对边境口岸的管控力度,大批贩毒人员被枪决,当时在运输毒品圈子里名声响亮的人,现在要么吃了枪子,要么流亡逃窜,没一个有好下场。
与此同时,陈总做起了伐木生意。
一开始缅甸的伐木商其实并不多,因为中国也有大量的森林资源,不需要舍近求远,单单是物流运输成本就承受不起。但随着国内的树木遭受大量砍伐,各地政府出台森林资源保护政策,实木家具的价格节节攀升。特别是2000年中国红木标准出台,高端红木家具市场瞬间爆炸,红木价格一天变几个模样。庞大的利益必然会催生无尽的罪恶,蜂拥而来的伐木商逐渐开始占据金三角。
“这么多人都挤到金三角来啊?”我问。
“所以现在的天下都是打下来的。”陈总点头,说伐木商原先都是生意人,不想使用暴力,但可惜在金三角,你和别人讲道理,别人和你讲武器。
因为伐木商砍伐的树木经常被当地村民和地方武装抢走,他们就开始在西南各地广泛招募伐木工人,一卡车一卡车地运送到金三角,参与地盘争夺。伐木工先是用铁棍砍刀,但是发现冷兵器完全比不过热武器之后,伐木商就大批量地购买枪支弹药,招募雇佣兵和退伍军人,训练出私人武装,一个林区一个林区打过去。
“这些人真的太聪明了。”陈总说,一些伐木商看伐木生意竞争开始变得激烈血腥,随着伐木工死亡人数的增多,遣散费和安置费都是一大笔钱,利润也必然逐渐降低,就联合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军火头子,转行做起了军火中间商。
中国人口的优势在伐木这一行当里得到集中体现。仅仅几年时间,缅北的森林里随处都能听到中国各地不同的方言。最高峰的时候,大小林区总共有十万的伐木工,混乱程度堪比战场。
死去的伐木工就近挖坑埋葬,铺一层树叶,再扎块木板就当墓碑,一般不会刻名字,离开得悄无声息。我去过林区一次,只看见过一块大石头上刻有死人的姓名和悼念他的人的姓名。其余的人,都永远消失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
陈总依靠先知先觉的眼光囤积了大批木材,包括紫檀和红椿等珍贵品种,加上在金三角耕耘多年,从伐木人员到运输路线到客户资源再到武装势力一应俱全,就此迅速成为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
他后来还和政府军联合建厂,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缴纳巨额税收,给附近村庄建小学,修公路,造水库,时不时发起一些慈善捐助,转型成为金三角颇有善名的实体企业家。
陈总和我聊到他来金三角前的经历。
陈总的老家是南京,家里有两个哥哥,母亲早亡,全靠父亲种几亩田勉强支持生活。他七八岁的时候,父亲遭人诬告偷东西,进班房待了200多天,脾脏被打裂,回来没撑几年就去世。家里三兄弟跟着年迈的爷爷生活,都没怎么读书。
1979年改革开放后,大批下海经商的人富裕起来。陈总说他们兄弟看到同村的年轻人外出几年,回来就盖了新房,买了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羡慕得不行,觉得待在家乡没有出路,就商量着到沿海地区博运气。陈总因为年纪最小,被迫留在家里照顾爷爷。
“陈总,那你哥哥现在肯定也很有钱吧?”我顺势恭维了一句。
陈总眼睛盯着我看,轻笑一声,“死了。”
陈总的两个哥哥年轻气盛,在火车上与人发生肢体冲突,冲突的原因好像是抓住一个正在行窃的扒手,并将其暴打一顿。下车后,两人被砍死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发财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火化后的骨灰通过邮局运送,丢失在半路,落了个尸骨无存。
陈总不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我问,“这事没人管吗?”他朝我笑了一声,说道:“当年派出所只给个人口死亡确认的文件,签完字就结案了。”
陈总爷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种田,直接倒在淤泥中,躺在床上只撑了3个月。老爷子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突然鼓起精神,给了陈总一巴掌,很重的力道。
我问陈总,“老人家干嘛要打你啊?”
他说,“后来年纪大了才想明白,这是叫我一定要有出息。”
我心里觉得奇怪,这种隐私的话题,陈总这种层次的大佬为什么和我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沉默着。
也许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陈总继续说,今天是他爷爷的生辰,所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当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太懂事,加上当晚酒喝得有点多,一听到生辰,嘴巴比脑子快,先恭贺了句“生日快乐”。
陈总立马给了我一拳,很重。我的嘴唇破裂,血沫子都给打了出来。
我赶紧向陈总道歉,说自己嘴快了。
陈总说跳过这一页,叫我以后说话要先在脑子里想三遍。
爷爷去世后,陈总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人家算了一卦。老人说陈总家祖坟忌水,不能去沿海,让他往中国的另一边跑。就这样,陈总十七八岁来到云南,瞎混一年多,没赚到什么钱。那时边境地区正掀起去金三角捞金的风潮,他决定前往金三角。
来到金三角后,陈总先是做玉石切割师傅的助手,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资。
“没工资你也做啊?”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陈总瞪我一眼,说:“年轻的时候,不要老想着钱。”
陈总说他见过很多学徒,好多年都没有一丝长进,每天重复的工作就是把原石搬来搬去,拿水冲洗,扫地擦桌子这些苦力活。他心想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就偷摸着学手艺。从玉石的种类分辨、开窗擦窗的技术到如何挑选原石一点点钻研,一干就是三年,中间没有叫过一声苦。
陈总做事稳重踏实,挑原石的眼光也比较准,水切技术也相当过关,再加上是中国人,渐渐赢得了玉石圈的中国商人信赖,大家会把一些小型石材交易给他单独负责。
“在国外,有时候中国人的身份是阻碍,有时候反倒是助力。”就这样,陈总慢慢积累起人脉和资金。
之后,他仗着自己年轻会说话,又同一家缅甸大型采石场场主的女儿恋爱,以此成功同采石场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拿货价能低行价的百分之三到五,所开的档口很快就打响了名气。又是3年时间,他的生意进入正轨。
“无中生钱远远比钱生钱困难。”陈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低沉。
陈总有次请我去塔坎游玩。
金三角很大,有种类繁多的灰色产业链,其中翡翠生意最大的两个毛料公盘(翡翠毛料公盘,是指卖家将待交易的翡翠毛料在市场上进行公示,根据质料定出市场公认的最低交易价格,再由买家在该价格的基础上竞买。它是一种较为独特和公正的拍卖方式。缅甸对翡翠资源的管理严格,只有通过公盘才可交易出境,其他一律视为走私。)市场分别位于瓦城和仰光,但是因为税收等原因,很多玉石商人会选择塔坎。
塔坎是一个小镇,除了一条主街开满玉石档口,其他地方仍然是传统破旧的村庄。
陈总陪我逛了一会儿,就带我去街道中心最大的一家店,他说他出钱,让我挑块原石,试试手气。
难得见他大方,我赶紧选了一块大石头,陈总瞄了一眼,说不行,让我再挑挑。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改为指向其中最小的一块。
陈总挺满意,边叫人过来切石头,边转身和我说:“这拿出去卖要1500美金。”
我连声道谢,可石头切开以后仍是石头,没有一点绿色。
我后来把这件事说给其他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听,才知道那石头就是一块边角料,吃这行饭的人都不会要,放在店里多半是坑游客。朋友还告诉我,我们去的那家店就是陈总开的。
当天晚上我和陈总在路边摊上吃饭。结账时陈总提出AA制,说表面上是各付各的钱,但其实他是亏本的,因为我比他多吃了一碗饭(加饭在金三角要多给钱)。
我心里诧异不已,以为陈总是开玩笑。那时我还不能很好掩饰内心的想法,陈总也许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屑,对我笑骂:“花头精,这里的钱不好搞。”然后和我说起伐木工的挣钱之路,让我长长记性。
1998年以后,缅北地区迎来伐木的10年黄金期,很多中国十六七岁的孩子来到林区。因为原始森林卡车开不进去,用大象装货效率又太低,所以需要伐木商修建简易道路。但是一公里的花费在半个(金三角一个是一万元人民币,半个是五千元人民币)以上,伐木商的资金多压在这上面,为了收回成本,他们必须要伐木工夜以继日地赶工砍伐。
“伐木其实就是生活在古代。”陈总说伐木工当时一个月只拿2000块,却需要在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工作,晚上太阳落山才能收工休息。
伐木场就近搭3个大型的简易帐篷,20多人的伐木团队就住在里面。森林昼夜温差大,晚上需要烤火取暖才能熬过去,但是因为湿气太重,篝火很容易熄灭,七八个伐木工就挤在帐篷内抱作一团,四周都是吸血虫蚁,咬一口疼得厉害。
混得久的伐木工都是中医,知道不同的植物可以治疗不同的虫子叮咬。每到午、晚饭时间,就能看到有伐木工嘴里嚼着不知名的植物叶子,然后“呸”的一声,吐在手上,往裤裆里涂抹。
“有点恶心。”我下意识地皱眉。
“那些虫子特别喜欢往阴暗的地方钻,”陈总还开玩笑说,“在这一行,很容易两个男人就产生感情。”
伐木工作强度大,消耗的食物自然就多,伐木工自带的干粮很快会吃完。虽然大米管够,但是蔬菜肉类却没有。伐木商定期会送一批腊肠进去,量不多,只是给工人沾沾油腥味,基本上还得靠他们在森林找菜吃。
“林区都吃些什么东西啊?”我没有这种体验。
“野草拌饭就是林区的标配。”陈总也就进过林区几次,知道那饭菜极其难吃,全都是重盐少油。
早年的伐木工人都是拿着油锯锯树,一天工作完,手会抖得拿不动筷子,而且因为经验不足,常会发生意外。林区砍伐的多是直径几米的大树,年轻的伐木工看不准树木倒塌的方向,被砸死过许多。
金三角遍地又都是蚊虫,被咬是正常的事,这就导致有人在被毒蜘蛛咬伤以后没在意,等到毒性发作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哀号着在地上打滚,逐渐死去。
装车回去的途中最是危险,运气不好就会遇到一些极端的民族武装分子,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拔枪射击。
“我记得以前死人只要赔半个,现在起码要10个。”陈总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物价涨了。”
2000年到2005年的5年时间,金三角森林资源骤减八分之一,无数林区被砍伐殆尽。滇西的路上日夜可见货车运载木头,驶向广东、福建等地,云南楚雄火车站甚至诞生出木材搬运工的职业。以前站在边境线上,就能看到缅甸的大片森林,现在得开车五六天,进入金三角腹地才能看到这种景象。
2007年,陈总考虑到成本,如果再用人工砍伐的方式效率太低,就率先花了一个多亿从德国引进全套伐木机械,后来各大伐木商纷纷效仿。机器的轰鸣开始响彻林区,每天就有一大片森林消失。
到2008年,单纯砍伐树木的利润率已经不高,危险系数也增加,陈总就把经营重心转移到木材加工厂和家具制造厂,依靠和缅甸政府的关系和自身的实力,低价收购中小型伐木商的货,又赚了一大笔钱。
2009年11月份,中国20多个伐木商人被缅甸政府抓捕,关押进仰光的监狱。
我听到消息后问过陈总一个问题:为什么赚了钱的伐木商不去沿海发展,反而还是选择留在金三角?
陈总说:“沿海的商人得靠脑子才能发财,而这里只需要卖一条命就行。”
陈总邀请我去过一次林区,离小孟拉有4个小时的车程。
当天陈总临时有事走不开,就叫他的一个手下陪我去逛逛。那手下和陈总是老乡,叫周兵,30多岁的模样,一身黝黑的肌肉,我不小心和他撞在一起过,硌得我生疼。我套近乎叫他周叔,但他没理我。
我们开了一辆军绿色的双门牧马人,顶盖给掀开,阳光照得皮肤火辣辣地疼,直到进入森林内,通过叶子的阻挡,光线才没有那么烧人。
我们要去的林区很近,因为周兵说我这么细皮嫩肉还是别往深处跑,我撇撇嘴想要反驳,又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就没回嘴。
到达营地时,刚巧是下午,日头最晒的时候。营地内所有工人都躲在树荫下,从几个蓝色的大塑料水桶里,拿瓢舀水喝。伐木工看上去非常渴,但没有一个人将瓢里的水透过嘴巴漏出来。
在几个大塑料水桶的中间,还有两个更大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水,刚好够一个人坐下去泡澡。每个伐木工人只能在水里泡一分钟,就会换另一个人进去。大家起身的动作都很小心,害怕把水溅到外面。
“这泡澡还有时间限制?”我问周兵。周兵看我一眼,没回答。
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回我,说一个是不能多泡,这么热的天,这么强的体力活,人会泡出毛病;另一个就是时间有限,得让所有伐木工人都享受一遍。
我问为什么不去河里面洗澡,要这么多人节省着用水?
周兵说,林区里只有小溪,而且都在深处,不安全,也不好管理。
我被太阳晒得很烫,赶紧去车上的冰箱拿了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大半,打了个饱嗝,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伐木工都在看着我。
我感觉有点尴尬,就把手上的可乐递给最近的一个伐木工,问他要不要?
这个伐木工看起来是个15岁左右的小男孩,很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但身体很壮,肩膀特别宽,脸却很小,整个人显得不太协调。他赤裸着上身,胸口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看到我递给他可乐的时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向后退了两小步。我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就走上前,重新递给他可乐,这次男孩直接就转身跑开了。
周兵走到我面前,把可乐接了过去,再丢给那男孩。男孩一步跃起,把空中的可乐接住,冲着周兵露出牙齿,小声说了“谢谢”,赶紧躲到一边把可乐打开,“咕噜噜”一口气吞下。
周兵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刚才这么客气,会吓坏这孩子的。”
“他是中国人啊?”我很疑惑,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缅甸人身上才对。
“中国穷人。”周兵补充了一句。
我曾经以为早早出来体会世道艰难的中国孩子,会和缅甸山区的孩子有所不同,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分国度。
在林区待得有些无聊,我一个人开车到附近转悠。
大部分的森林都只剩下树墩,很难再见到一棵树,全是光秃秃一片,我下车走进最近的村庄,想去接触一下这里的缅甸村民,顺便找点东西吃。
我进去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都围坐在一起,好像是在讨论什么问题。
缅甸村民喜欢养狗,我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们应该察觉到我不是缅甸人,一句话也没说,很多年轻的小孩快步跑回家里,把养着的各品种的狗放了出来。
全村的狗一起被放出来,“汪汪汪”的叫声瞬间刺破我的耳膜,我只能拼命往回逃,我感觉耳边的风“呼呼”刮过。逃了大概几百米,钻进车里,发动汽车溜走,才总算没有出危险。
生活在林区的缅甸人,都认为外人是小偷和强盗,偷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2005年开始,缅甸大学生上街游行抗议伐木商的违法行为,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关注以后,政府开始着力整治违法伐木行为,出台很多的保护政策。但并不能阻止这条产业链的扩大。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周兵一些关于伐木行业的现状。周兵告诉我,以前只要有人有枪,就能抢下一块林区,现在则需要缅甸政府或者地方势力的伐木批文。因此,送钱送古董送女人,各种手段轮番在金三角上演。
金三角承包一个小型林区的价格从最早的10万元暴增为500万元,但是没几年当地的武装势力就会换一批,又得重新交钱。
近些年来,缅甸政府军还因为伐木、贩毒等产业带来的巨大利润,开始频繁找借口和地方武装发生冲突,无理由扣押中国伐木工,通常得缴纳1万人民币才会被释放。
新来的伐木工进行岗前培训时,第一条规定就是听到枪声果断逃离,看到戴帽子的士兵就装泰国人,为此还教了他们几句常用泰语。
那天在营地,一群伐木工还玩了一晚炸金花,大家手上没有现钱,就专门安排了两个人记账,输赢都写在本子上,回到小孟拉以后再结账。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发现大家赌的很小,只是一块钱的底,但上牌场的伐木工握着手上的牌,一个个都涨红着脸,就顺嘴说了句:“这么小,玩得有什么意思?”
记账的伐木工一老一少,我不知道名字,年纪大的起码35岁以上,年纪小的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犯了忌讳,年轻伐木工看了看我一眼,回道:“不封顶的,对我们来说很多钱了。”
我转过头问:“你们的工资应该挺高的啊?”
那两人都算健谈,性格也还开朗,告诉我,工资是挺高,但不舍得花在赌上。
伐木工的工资在金三角一直都算高薪,我记得在2009年,普通伐木工稳定在5000元一个月,熟练一点的老人可以达到6000元,队长则在8000元以上。
“那你们钱用在哪里?”伐木工长期生活在林区,虽然不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可也没地方花钱。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把新开的账目记下来后,抬头对我说:“都给家里了。”
每一个伐木工在来到金三角之前,伐木商人默认会预支3个月的工钱,所以最少也得做满一季度才会被允许回国。偷渡过来的伐木工,有一种传统情节,不管老少,拿到预支的工资,都是第一时间给家里。
我又问:“你们挣的钱都给家里人,自己在这里受苦,有没有心里不平衡?”
两人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惊讶。
我心想可能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就赶紧转移话题:“我之前听过有工人想逃走,是因为什么啊?”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告诉我,主要是做这一行很危险。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听到他说这句话以后,就忽然问他:“伐木的家伙整天都在打打杀杀,那你有没有……”我比了个手势。
年轻一点的伐木工果断摇头,但是老一点的伐木工则皱眉看着我,本能想摇头,却把头转向周兵的位置。周兵可能一直都在关注我,听清楚我的问话,就右手握拳,露出大拇指,朝着身后比画了一下,意思是自己人。
这时候,老一点的伐木工才对我说:“杀过。”
后面我还想问什么,周兵就叫来领队,说怕我闲得无聊,三人玩起了斗地主。
赌博的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天就黑了,周兵叫了两个伐木工,举着灯棒给我们照明。我一直玩到十点多,身上被虫子咬的实在难受,就提议休息。
接近凌晨一点,周兵躺在帐篷里睡着了,我不想和人挤在一起,就回到车上,正准备休息,看到白天的那个年轻伐木工偷着过来,凑到我身边,和我说,早上那个问题,其实他骗了我。
我很疑惑,搞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就问他什么问题。
他说,上个月他刚来的时候,他们和别人打过一架,他把刀砍在了一个缅甸人的身上。
“死了?”我问他。
伐木工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说出来,但是在这里没人想听他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知道了,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吧。
当夜的蚊子吵得我睡不着,虽然我很困。
离开金三角前几周,我又见到陈总,吃完饭后他请我住酒店,但还是很抠门,舍不得多花一份钱,我们两人就只开一个标间。
那天聊的内容很家常,陈总多是向我吹嘘他的儿女。他问我:“读过大学?”
我说没读过。
陈总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他的孩子,他在中国有一儿一女,都20多岁,去年女儿考上二本线,但是不满足,果断高复一年上了重点大学,儿子则是去英国读大学,今年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陈总,那你以后的生意谁继承啊?”我不想接他的话茬,这让我感觉自己很没用,只能随便找了个问题。
陈总说继承不了,现在的生意看重的已经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在的位置。他的孩子也没必要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毕竟不是当年的时代。
临睡前,陈总让守在门口站岗的两个保镖,把一直提着的小箱子递给他。陈总打开箱子,里面摆着七八件玉佩,全是佛祖的造型,他依次放在手里盘玩,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是送子观音。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中途想和陈总说话,陈总对我轻轻摇头,过了半小时,才心满意足地把箱子放在床头柜上。
“陈总,你这玉挺别致啊?”我虽然对玉石没有过深的研究,但也看出来玉佩颜色暗淡,在翡翠里属于最次的一档。
“瞧不上眼?”陈总笑着丢给我一支烟,叫保镖多拿了一个烟灰缸进来,让我不要把烟灰弹到床上。陈总说这些玉佩不值钱,但是跟了他几十年,是当年和他一起的学徒送给他的,有了感情。
“陈总,那人是女的吧?”我歪头想了下,问道。陈总哈哈大笑,一脸老房子着火(《围城》里曾写过“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的模样。
我对陈总印象最深的是:他每天坚持看新闻联,会让人定期读报,安排专业调研团队去各地寻找商机,当然,还拿了美国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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