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仙罚篇 那人(十二)
她的目光,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快活。
似乎因为他,她那些快乐时光都再也不复返。
马车的空间并不大,缙云的手即将能够触碰到裴清晏的眉眼。
缙云想着,他没有躲避,想来,兴许也有被她的话触动,真心喜欢也罢,怜悯也罢,但凡他还有些许私心,都让她的心渐渐雀跃起来。
可就在指腹即将落在他睫上的最后一刻,裴清晏偏开了头,不再看她。
长长的睫毛滑过缙云的指心,明明是柔软到无物,却像是把把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裴清晏……”缙云几乎是拼了命才忍住没有哭出来,声音却颤抖得不行:“我以君主的身份命令你,看我。”
裴清晏紧闭双目,拒绝的声音冰凉:“殿下,这于礼不合。”
缙云却是个不会轻易死心的。
她当然不是个轻易死心的。
从小到大,被嫌弃过多少回她早已经记不清了,要是放弃了,她如今该是孩子都能打酱油满地跑了,怎么会还让她的父亲操心得白发滋滋往外冒?
但不都是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嘛。
人心怎么会比金石还难雕刻呢?
她一定要让裴清晏睁眼:“你看看我,我不信你真的能两眼空空。”
原本裴清晏是不愿看她的,可听到她不信他眼中无她时,不知是中了她的激将法,一定要证明什么。
反而真的抬眼,正视上缙云的目光。
不偏不倚,不退不让。
生怕缙云漏了一点他脸上的表情,从而产生一丁点儿让她再要纠缠的错觉。
这样的坦然,反而衬得缙云像个笑话。
缙云似乎是不信,颤抖着伸出手,捧住裴清晏的脸,缓缓俯下身子。
她从前曾做过梦,梦见自己曾吻过自己心爱的人。
可那人并不愿意,几度挣扎。
她心爱裴清晏,目光不肯移动,她盼望,裴清晏切莫同梦中人一样躲避。
然而,随着呼吸接近,她窃喜,裴清晏果然不曾躲开。
可转眼,又陷入更大的绝望。
此人目光中无悲无喜,丝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是她。
就像是一点雨一点风逐渐靠近一样平淡无波。
刚刚心中才升腾起点点希望的小公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绝望。
在裴清晏的眼中,她似乎已经不算做一个女人,甚至可能连个人都算不上。
你想啊,就算不是个女人,是男人亲自己,是个正常人也会避开吧。
可裴清晏躲都不躲,可见是不把她当人的。
人会在意被不是人的东西轻薄吗?
甚至都不是人了,怎么能用轻薄二字呢?
不过是接触碰上了,就更没必要在意啦!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啊!
不被喜欢也就算了,缙云现在连个人都算不上了。
她的唇就与裴清晏的唇咫尺之距。
她若开口说话,呼吸都在他的唇齿之间。
这样缠绵,任谁看了都该是觉得闺房之乐的私密情事。
可此刻,缙云只觉得无趣至极。
他把她不当个人,她眼里,他又何尝是个真人?
从前敢爱敢恨的裴清晏不知道去了哪里,眼前的不过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难怪慧根深种。
真是无趣。
缙云一副彻底没了兴趣的模样,坐回位置。
裴清晏也是这时才彻底松懈下来。
马车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就愈发显得空气粘稠到令人不敢呼吸。
可缙云与裴清晏之间,从来缙云才是那个打破寂静的人。
如今这个人不想说话,二人之间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裴清晏低头,手中的佛珠已经被攥得滚烫,清心咒念得无声又飞快。
可还没念上两句,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缙云毫无准备,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摔在垫子上,慌忙问发生了什么。
可刚一掀开车帘,一道流矢直接射进车厢。
幸亏裴清晏眼疾手快,拽住缙云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滚到角落,才免得她一击毙命。
檀香扑面而来,与之同时响起来的,还有四下的喊杀声,她心里记挂着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宫女,起身要去将她塞进马车。
却被裴清晏按回身下,他居高临下,气势迫人:“有刺客!”
薄薄一层马车怎么挡得住周遭的呼救声?
缙云挣扎不出他的怀抱,瞪着他道:“我的宫女还在外面!”
似乎是不满她的任性,裴清晏眉头紧锁,思虑许久,将她按在角落,自己一个转身,直直冲出马车。
有风吹起动车帘,缙云能从缝隙中看到裴清晏穿梭在刺客中。
他的身手并不差,有时候能以一敌二,可他持戒,并不会杀人,只是在厮杀中四处搜寻着什么。
可惜车帘浮动不定,又有流矢不断射进马车,缙云不敢趴在车窗下看。
只能看到裴清晏山猫一样,身影轻巧得闪来闪去,最后一眨眼,竟然拎着个身上血痕累累的宫女扔进马车。
万幸小宫女躲得快,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吓得脸色苍白,一阵阵打着抖。
缙云紧紧抱着她,轻声安慰。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厮杀声才渐渐平息。
巡防营的人赶到,收拾了贼人,留了个活口。
拎到缙云面前时,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执拗得望着缙云身旁的裴清晏。
双眸猩红得质问他:“殿下,为什么不报仇?”
皆忘法师名扬齐国上下,但关于他的从前,民间流传的不过是他自有贫苦出家。
陡然听见贼人唤他殿下,巡防营的人多看了两眼。
可看缙云公主在,面上也没多说什么,只封了贼人口舌,带下去审问。
又安排了马车,要送贵人离开。
可临上马车时,裴清晏却是要随车步行。
美名其曰,顾及公主清誉。
名誉这两个字在缙云这么多年的追逐中早就在臣民议论纷纷中不存在了。
何况,方才不久,她还差点亲吻他。
不过是厌恶她方才的任性罢了。
缙云已经学会告诫自己不要强求。
公主被刺的消息很快就从王宫传遍了大街小巷。
还有那日抓住的刺客喊皆忘法师为殿下的事,也一并被传得热火朝天。
王朝的更迭对于底层的百姓并不算什么。
谁当老大也都是一天要吃三顿饭,每天都得干活。
他们在意的是,谁能让他们一天三顿吃得饱吃得好,就拥护谁,顶多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那些都是太过遥远的事,就像聊聊王上除草用的是金镰刀还是银镰刀,可事实是王上不用镰刀,因为他不需要除草。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一样啦。
某些人曾在前朝做大老爷,做贪官,谁让他贪谁就是青天大老爷。
某些人眼中,君王不用镰刀,君王也不管用什么,因为镰刀是他们对着百姓使用的,谁让他们镰刀用的顺手,某些人就拥护谁。
他们觉得自己是为旧主,可旧主早就死啦!
他们就为旧主的儿子女儿,哪怕旧主只留下条狗,他们也能找到由头,定要让自己再能做对着别人挥镰刀的老爷。
裴清晏便是他们要找的旧主儿旧主狗。
从前不知晓他还活着,咱们只能忍气吞声的苟活,如今皆忘法师的名声大起来,有人认出来,这位法师便是前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得佛祖庇佑,被贼人篡位追杀而不死,可见洪福齐天福泽深厚!
太子殿下信众庞多,势要为先王讨回公道,一定要将这窃国的贼人杀了,为先王报仇……
巴拉巴拉许多,齐王听得只觉得耳朵起茧。
古人诚不欺我,斩草不除根,就是后患无穷。
各地打着匡扶先王朝廷名号的起义频起,齐王的书案前成山的折子要把这前朝余孽拖出去煎了炸了烤了。
齐王对吃人没什么兴趣。
他从前也是看着裴清晏长大,他也曾经做过他的老师,曾经也想过做辅佐他的刀,王心所指,臣之所向。
可终究物是人非。
从前留他一命,已经是仁慈。
如今有外族虎视眈眈,齐国不能再有内患。
齐王并不是个喜欢血腥震压的君主,因为曾亲自上过战场,才知道如今的安稳有多难得。
用一个人的命,换一群人的安稳。
任谁都觉得是壮无比划算的买卖。
朝臣们无比期待磨刀霍霍那日,可裴清晏却主动求见,想要求见近日被活捉的叛军首领。
还要在城中百姓面前承认身份。
朝臣直接休想两个字丢在他脸上,让一个前朝余孽广而告之自己还活着,还有一大片支持他复国的乱臣贼子。
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可他们的齐王陛下竟然还真同意了。
真是给爷离谱笑了,可转念一想,他女儿可把这孽种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怎么可能会让人要了情郎性命?
家中出了这么个不孝女,臣子们为齐王感到深深悲哀。
可悲哀归悲哀,自己选择侍奉的君主又不能不管,只能私下加派守卫。
尤其派个人盯住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小公主殿下,可别让那余孽造反的时候第一个就铡了她。
更是为了让她别又昏了头一定要护着这余孽。
可没想到那一日百姓集聚高台之下,对着气势威严端坐于轿撵上的齐王朝拜,不远处,便是搓着手,磨刀霍霍的众位朝臣。
被活捉的贼人经过审讯已经是虚弱不堪,可甫一瞧见齐王,还是顿时挣扎着起身靠近,想要杀了他。
可还未站起身,就软软倒下。
于是只能将希望转嫁到看戏的百姓身上,大声呼喊着:“吾王的臣民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人可是窃国的贼子,他杀他君王,蒙骗天下的百姓,他有什么资格统治你们……先王的后裔太子殿下才该是天下的主人!是这个乱臣贼子,谋权篡位!逼得太子殿下剃度出家才苟活至今!这样无情无义的冷血之人,难道不应该推翻嘛!”
他越说越激动,恍惚是个真正的前朝忠臣,为了侍奉的君主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发誓一定要揭露这眼前篡位者的丑恶嘴脸。
可无人回应。
空气中静得可怕。
一道身影缓缓从远处走来。
枣红色的袈裟,慈悲面庞,百姓中有人高呼法师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缓缓跪下。
众臣们的顿时脑筋绷紧了。
天下臣民能跪的除了菩萨就是君父,齐王还在这里,怎么能跪另外一个凡人?
此子若真有心造反,又何愁没有向着他的?
该杀!
四下的恶意如附骨之蛆黏在身上,裴清晏却恍若未闻,自百姓之中缓缓走向高台。
高台之上,一个贼人,一个君王。
两个选择,造反还是臣服?
是做前朝的太子绝不久居仇人之下,还是做本朝的和尚认杀父仇人为主?
朝臣并不觉得,也并不希望他做本朝的和尚,贼人也不希望。
两拨对立的人,在此时上竟然得到了统一。
可见从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是利益还未趋同。
双方都在默默倒数,裴清晏能做些什么。
可他走向齐王,不仅没有刺杀或者是做些什么贼人希望的,也没有做出朝臣们想要看到的。
只见裴清晏双手合十,对着齐王行礼:“贫僧护国寺法师皆忘,出家前名号前朝太子裴清晏,特来拜见君上,愿君上安康。”
前朝的名号,就这么轻悄悄从口中吐出来。
前朝太子的脊梁就这样轻易对着篡权夺位的贼人弯下?
这下不仅贼人不解,朝臣们也不解了。
若私下对着陛下这样做,还能说是忍辱负重,可当着臣民的面这样对着仇人谦卑,已然无异于剖腹坦明。
这玩的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
贼人难以置信,讪讪:“太子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哪!怎么能对着他俯首称臣?”
裴清晏叹了句阿弥陀佛,声音低沉:“施主请扪心自问,所做一切是否真为忠君,还是忠于自己的贪欲?”
裴清晏可不是傻子。
自己被撵出京城时,这些人不在,是因为找不到他吗?
才不是,他们那时忙着战战兢兢这藏那收金银财宝和上下打点,才不管王位坐着谁,只要能让他们继续贪,君上天天换都没关系。
不过是这位君上严明,查到一个贪官杀一个,让他们没了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不然他们怎么还会想得起来一个前朝余孽?
他们不过是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将来真的把裴清晏扶上位,也能靠着这些恩情威胁他放权。
就像他们企图用齐王曾为裴家朝臣,却造反的事,于民间施压,他杀裴家子弟就是丝毫不念旧情。
越要做仁君的人,就越容易被这空泛的道德绑架。
裴清晏在此事中,不过是个用完就会被丢掉的借口。
可他们既然打着他的旗号,那就该想到,一切谣言在正主面前,都会不攻自破。
他们说他被齐王折磨,他就好好站在百姓面前;他们说他出家是被齐王胁迫,他就自己说一切出于自愿……
他绝不会让这些虫豸再有一点对着百姓敲骨吸髓的机会。
齐王,是个好君主,是个比他父亲对臣子对百姓好得多的君主。
如果只是裴清晏被杀了父亲,他一定会为父亲报仇,事实上他最初也是如此所做,全身上下无一不恨着缙家上下。
可他被驱逐出京城了,他从曾经名为太子殿下的保护壳温柔乡中被踢了出去,他看到了因为君主无能贪官污吏遍布的民间。
百姓卖儿卖女都换不来一口吃,老人甚至要沿街叫卖从自己手中割下来的肉为孙儿换一碗药,你若问他母亲去了何处,喏……隔壁肉摊上还剩下一条手臂的,就是我这可怜孙儿的娘,她给自己卖了换我们爷孙俩两条狗命,你问我苦命的儿,死啦!被强拉走给县太爷修大宅子摔死啦!我的儿啊!
忽而大街上有马车疾驰而过,也不顾路上躺了几个饿晕或是已经死了的人,一道金光从马车中跌落,是一颗无比精美的金球,骨碌碌在地上滚着。
瞬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纷纷涌上去争抢。
你推我,我踹你……你给老子滚开……狗东西敢当爷爷财路,看你祖宗我不打死你……
人间丑态,不过如此。
马车中传来极具嘲讽的哈哈大笑,一阵骚乱暴力中,轻轻抬手,金球就自己回到了车中。
这样欺负人,却无人上前理论。
那可是老爷,他们这些人畜牲都不如,上去了不得被他的侍卫们砍成杂碎,到时候只有还没彻底断气,就被人分食的下场。
……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京城却是富贵迷人眼,王宫沉溺温柔乡。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下臣民的君父只知道寻欢作乐。
被打到奄奄一息丢出京城的裴清晏也常常是暴民们的口粮对象。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会死,可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齐王派了人护着他,让他看看,人间是什么。
人间是地狱,是在他父亲手上变成的地狱,他流着父亲的血,父债子偿,可齐王并不让他以死偿债,他的女儿真心爱慕她,他不想心爱的女儿伤心,即便他真有心瞒,她也不会知晓真相。
救不能救,却又要让他看到。
裴清晏从未如此无力。
他四处流浪,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因他父亲昏庸而饿殍遍地。
他什么也做不了,直到遇见一位法师,他也不算富裕,清瘦得可怕,他无力改变苍生悲惨,就啃着一点树根,一边挖坑掩埋尸体。
裴清晏人不理解,人都死亡了,还埋什么。
法师饿得挖一下坑,缓半天气儿,笑呵呵的道:“入土为安嘛,再说了,尸体就这样放着腐烂,易生疫病,后人怎么办?”
“后人,这里哪有后人?都死完了。”
“非也非也,你我不过前人之后人,后人之前人,前人怎么知晓没有后人?前人怎么知道有后人,可见一切不过是天命。”
天……命……
裴清晏跟着法师做了埋尸人,不想一个月后,见到穿着官袍的人。
裴清晏一路流浪,所见官员都不过搜刮民脂民膏的畜牲,对这人也没有好感。
可这人带来的全是朝廷的赈灾粮款,还有军医。
齐王登位,不忍民间受苦,特开国库赈灾,其人御驾亲征边疆,保家卫国。
见惯了被裴家糟蹋的江山,陡然看见白花花的大米馒头,裴清晏都觉得不敢相信。
更何况那乱臣贼子御驾亲征保家卫国,夫子父亲所有人对他都说的是,太子殿下只要好好享受臣民对您的义务就好啦!
原来君王对臣民也有义务啊……
破碗装的粥并不浓,可裴清晏喝得比前半生吃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满足,几乎认命。
他的父亲,做父亲,尚且不错,可做君父,不如齐王。
他杀齐王,对不起臣民。
他父亲,更对不起臣民。
带着他挖尸体的法师修养好身体,也要离开。
他看裴清晏也算有慧根,想要收他为徒,带着他四处游历。
最后回到京城。
巍峨高耸的城墙与他被撵出去时无二,只是街边多了摊贩,烟火气多了,人穿的衣服也比从前好多了。
烈日炎炎他们赶路匆忙,还有小哥儿笑着请他们喝茶,店家也送了小食让他们歇脚。
他四下望着沉默着。
法师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了许久,都快到自己曾长大的王宫之前。
法师问他,可有留恋?
裴清晏想了想,轻轻一笑:“天意如此。”
法师曾多次收裴清晏为徒都被他有心事拒绝。
最后终于在得见天下人后同意拜入佛门之下。
是以,裴清晏绝对不会为了什么钱或权,刺杀齐王。
若说为血海深仇,可天下人因他父亲而亡而生不如死,他亏欠天下人更多,若真要一命抵一命,日日死一回都不够天下人泄愤。
有为天下人而忧乐的君父,他更不可能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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