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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襕裙


  昼光清明如许。

  园里山茶花开得正艳,  血一般的殷红,一簇一簇的,烈烈如焰,  盛放得肆意招摇。黧黑的小小雀鸟落在茶花上,脑袋一点一点,  略带殷红的尖喙啄着晨时的露水。

  “好孩子。”

  “告诉先生,  阿桥是何人同你说的。”

  林岱岫的目光落在山茶丛上,  语气温温和和,眉眼带笑,步子闲闲散散。

  “你莫管我是从何处听来的。”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上扬,“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千万种法子知道呢。”

  方才秦湫被西桥叫走,  这会儿只有林岱岫和秦晚妆两个人,  林岱岫嫌弃这只知道吃睡的小懒猫儿,  因而特意把她拎起来扔去园子里逛逛。

  秦晚妆有些跟不上林岱岫,迈着小短腿儿啪嗒啪嗒跑上去,仔细对了对自己和林哥哥的影子,确认在一条线上,才满意地仰起小脑袋:“你说呀,  林哥哥。”

  有风吹过,小猫儿的声音落在风里。

  “阿桥是谁呀。”

  提起这个名字,秦晚妆心里颤了颤,有点不高兴。

  林哥哥也认得阿桥呐。

  那个阿桥究竟是从那颗石头里蹦出来的。

  为何人人都认得她,  偏自个儿不认识。

  漂亮哥哥当真与阿桥有什么牵连吗?

  小猫儿闷闷的,  小嘴一瘪,  还是不开心,  眉头拧着,又开始发愁。

  虽然漂亮哥哥说过只欢喜她一个人,但她还是不喜欢阿桥,阿桥这个名字哪有往往好听呀。

  那个什么阿桥,肯定也没有往往聪明好看。

  她,秦往往,云州最聪慧的小姑娘!

  那个阿桥才比不上她。

  哼——

  小猫儿想得出神,走着走着撞到林岱岫身上,猝不及防往后倒了几步,林岱岫把她拉回来,嗓音清润温和:“你觉着阿桥是什么人。”                        

                            

  “哼——”

  小猫儿张牙舞爪:“自然是坏人。”

  林岱岫微掀眼帘瞧她,哑然失笑:“我倒觉得阿桥是个好姑娘,又懂事又听话,比秦往往要乖巧许多。”

  “不像秦往往,又傻又淘气,成日里上蹿下跳的,一生气还喜欢咬人,字也不写书也不读,顶着个乖巧的样子出去招摇撞骗,其实是个只爱吃睡的小懒猫儿。”

  !!!

  秦小猫儿睁大眼睛,露出尖尖的小牙,又想去咬人,林岱岫伸手把她推远儿:“你瞧,又要咬人。”

  “谁惯的你这毛病。”

  林岱岫莞尔。

  “胡说。”

  秦晚妆不高兴,气得不想看他,愤愤不平:“秦往往自然是云州第一好的小姑娘,很乖巧的!”

  “又乖巧又聪明。”

  她重重强调。

  “比那个阿桥乖巧聪明很多。”

  “有那么多!”小猫儿张开手比划,画了个大大的圈儿,“阿桥才比不上秦往往呢。”

  林岱岫似乎觉得看小猫儿张牙舞爪是个很有意思的事,眉眼带笑,细细端详。

  他这会儿随手攀扯下一枝山茶,清瘦修长的指尖撕着花瓣,慢条斯理往小猫儿头上洒。

  气死啦。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大人!

  秦晚妆小小一只,躲不过落下来的花,小爪子挠了挠长发,把落在头上的山茶花捋掉。

  “算了。”秦晚妆哼唧一声,“我同你说不明白道理。”

  林岱岫哑然,轻叹口气。

  这小东西当真是他教出来的吗?

  往日敢在朝堂对君论道的天子门生,头一回对自己的能力深深怀疑起来,他俯身把小猫儿长发上沾着的山茶碎花摘干净:“往往,你先前有个名字,便是唤阿桥的。”                        

                            

  !!!

  小猫儿睁大眼睛,猝不及防,此时脑海一片空白,磕磕绊绊:“那、那我怎么不记得,林哥哥你别哄我……”

  林岱岫又叹口气,轻轻揉揉秦晚妆的小脑袋:“自然因为你是个不大聪明的小姑娘。”

  不聪明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巴巴道:“我就是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呀——”

  她轻声喃喃,嗓音软绵绵的,猫抓一样。

  气死啦。

  先前坏人说,漂亮哥哥为阿桥弹琴摘花做刺绣。现下她就是阿桥,这些事却被她悉数忘记了,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不高兴。

  她想听漂亮哥哥弹琴。

  她想叫漂亮哥哥给她摘花。

  她想让漂亮哥哥给她做刺绣。

  这些漂亮哥哥原都为她做过的,可是她却忘记了。她非但忘记了这些事,她连漂亮哥哥也不记得了。

  难怪漂亮哥哥待她这样好,原来他们先前是认识的,然而漂亮哥哥还记得,她却悉数忘记了。

  她先前还误会漂亮哥哥。

  她险些就要不相信漂亮哥哥了。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抽抽嗒嗒的:“林哥哥,我是个坏人了,我、我是个忘恩寡义的坏人。”

  林岱岫低头,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有些不理解,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尖:“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今日是秦小猫儿的生辰。

  秦小猫儿却很不高兴。

  秦晚妆躺在软榻上,对着屋梁眨眼睛,这样愈发像只平躺着露出小肚子的奶猫儿,温温软软的,水盈盈的眸子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稻玉在一边为她挑衣裳首饰:“小姐,待会儿穿这身儿青丝云锦裙去青梧山吧,前些日子商行送来不少头面,您起来挑一挑。”                        

                            

  “昂——”

  秦晚妆发出一个单音,呆呆怔怔的,躺在软榻上,又继续眨眼睛。

  她现在很发愁。

  前些日子,她一直不敢去见漂亮哥哥,她一见着漂亮哥哥就要想起阿桥,一想起阿桥就会不高兴。

  她若是不高兴,漂亮哥哥肯定要难过,她不想让漂亮哥哥难过,因而秦晚妆借口读书躲了鹤声好几天。

  然而现在,她知道阿桥便是自己,不知为何,愈发不敢去见漂亮哥哥。

  若是漂亮哥哥问起,她为什么不来。

  她该如何答。

  若是见了漂亮哥哥,她该如何跟漂亮哥哥道歉,如何告诉漂亮哥哥自己把从前的事通通忘记了。

  “稻玉姐姐——”

  小猫儿长叹一口气,小口一瘪,又开始难过,叫稻玉的声音一顿一顿,含着浓浓的鼻音。

  “天底下怎么有我这样忘恩寡义的人。”

  “我好坏,我是坏人。”

  “我是天下顶顶坏的坏人。”

  稻玉哑然而笑:“小姐如何会是坏人,小姐聪明又乖巧,当是云州顶顶好的姑娘。”

  小姑娘爱听人夸她,一听见有人夸她聪明,小下巴会扬起来,身后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也要摇摇晃晃翘起来,像只骄傲又耀眼的小孔雀,之后小孔雀又要脸红,眉眼弯弯的,把自己埋在被窝儿里,悄悄开心许久。

  然而此时,秦晚妆却抽抽嗒嗒的,还是不高兴,娇声娇气的嗓音听着有些委屈:“才不是,我就是坏人,我对不住漂亮哥哥,我不是个有礼貌的好姑娘,我坏死了。”

  这……

  稻玉难得遇上小猫儿这样难哄的时候,正要过去安抚,却见秦晚妆蹭地一下坐起来,咬着牙,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                        

                            

  “去、去西园。”

  “稻玉姐姐,我们先去西园。”

  她觉着,不论如何,她合该去给漂亮哥哥道个歉的。

  她因为这种事,冷落了漂亮哥哥这么久。

  没准漂亮哥哥已然在难过了。

  这、这样不行!

  她要为漂亮哥哥负责的!

  小猫儿顿时深感责任深重,吸了一口气,啪嗒啪嗒往院外跑。

  

  西园的青枫稠密漂亮。

  秦晚妆做贼一样,贴着墙巴巴站着,小爪子挠墙上的白灰,她绞着眉头,颇有些犹豫。

  “我、我待会儿再进去。”

  她干巴巴跟稻玉解释。

  她低着头,絮絮叨叨的,小声打着腹稿。

  漂亮哥哥对不住我知错了这些日子没来找你是我不对我同漂亮哥哥道歉……

  她长呼一口气,抬脚往西园院子里走。

  “啪嗒——”

  玉扣掉落的声音。

  秦晚妆撞上个人,来不及瞧地上掉着的的玉扣,下意识阖上眼,紧张兮兮就开始背:“漂亮哥哥——”

  “秦小姐。”清亮英气的声音。

  婢女端着梨木托盘,微微福礼。

  “您来找主子吗?主子今日出门了。”

  啊。

  出门了。

  秦晚妆紧张的心乍然松懈下来,小脑袋探进门里瞧了瞧,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婢女浅笑:“这是主子要送给小姐的,奴正预备着端过去。”

  她把托盘递给稻玉,微微欠身。

  “主子说,若是小姐来了,就让奴代他为小姐贺句生辰安康。”

  秦晚妆巴巴踮起脚尖,心里有些高兴,伸出小爪子就要去揭梨木托盘上盖着的红绸:“这、这是什么呀。”                        

                            

  梨木托盘上躺着件襕裙,色若棠梨,裙裾洒着清碎的金粉,昼光一打,襕裙熠熠生辉,恍然好似出自瑰丽仙乡的织锦。

  襕裙上用浅灰线绣着狸奴戏水的纹样,软乎乎的小猫儿翻着肚皮,爪子一半伸到掀起的波浪里,风吹起裙摆,浪涛似有微动,愈觉活泼精巧。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秦晚妆觉着,这襕裙里好像藏了一整个春天。

  “这襕裙是主子亲自绣的。”

  “料子也是主子寻了半个多月才寻到的。”

  “主子说了,小姐娇贵,唯有最上乘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她、她的漂亮哥哥怎么这样好呀。

  小猫儿巴巴地摸着料子,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悄悄低着头,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一眨,耳尖红红的。

  婢女再次欠身福礼。

  “祁愿小姐岁岁如今朝,日日常欢颜。”

  

  是夜,青梧山。

  浮光照水,青枫簌簌。

  秦晚妆素来喜欢青梧山的夜色,这种被青枫包裹的山谷总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前些年秦府尚未修葺好的时候,秦湫总爱把小猫儿拎到这儿养,这里与世隔绝,秦湫不必担心小猫儿听到世外那些肮脏琐碎。

  后来秦府修好了,每回到小姑娘生辰,秦湫都会带她来青梧山小住几日,抛开杂事安安静静陪着这只小往往。

  “我、我好看吗?”小猫儿美滋滋地跳到桌前,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儿,“阿兄,林哥哥,你们有没有发觉,我比从前好看了一些。”

  秦湫屈指轻叩桌案:“坐下。”

  “到底长不大,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他轻声斥着,把小猫儿抓到椅子上,拿木箸敲了敲小猫儿的脑袋。                        

                            

  “哼——”

  小猫儿扬起下巴,眉眼弯弯的,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阿兄,你瞧,这是漂亮哥哥给我绣的呢。”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瞧她的兄长,眸子晶亮晶亮的,灯光昏黄,衬得小脸儿愈发白净,棠梨色襕裙顺着风晃动,裙摆打起小旋儿,纹样上灰白的波浪好像掀起来,狸奴的小爪子也跟着一摆一摆,像在捞月亮。

  这襕裙将小猫儿衬得愈发精致,像春日里堆满山坡的桃花梨花杏花,甫一有动作,直直甜到人心沟儿里,漂亮得浓墨重彩。

  秦湫微微怔愣一会儿,倏尔轻笑:“你那漂亮哥哥的本事实在很大。”

  也说不清在夸赞还是在讽刺。

  林岱岫却颇有些新奇,单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了会儿,啧了一声:“你这亲事倒是没白订,还能多收一份礼。”

  小姑娘很高兴,晃着袖子走来走去。

  哎,要是能瞧见漂亮哥哥就好了。

  她得好好夸一夸漂亮哥哥。

  

  月上中天,清辉脉脉洒入木窗。

  山谷静谧,只有风穿青枫而过发出的沙沙声。

  “然后呢——”

  小猫儿缩在锦被里:“坏人把神仙杀死在羽山之郊。”

  “然后呢。”小猫儿的眸子晶亮晶亮,半点儿没有睡意。

  秦湫点点她的额尖:“然后神仙有子名禹,禹治水定天下,划疆域,安世间太平。”

  “你该睡觉了。”秦湫哄着小猫儿。

  秦晚妆埋在锦被里:“可是我不困呀。”

  可恶。

  她分明一点都不困!

  她觉着阿兄就是不想给她讲故事了!

  “那你也该睡觉了。”秦湫拍了拍小猫儿的脑袋,“往往,乖一些。”                        

                            

  “哼——”

  “你走吧,阿兄。”

  小姑娘总是不安分,在锦被里卷来卷去,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卷成一条,滞楞着停住了。

  “阿兄呐。”小猫儿巴巴叫。

  秦湫眉目舒展,轻笑着把小猫儿解开,才熄了烛火带上门走出去。

  月光透过木窗缝隙,慢慢流到床头。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团,手里握着她的青玉耳坠,又偷偷开心起来,她举起耳坠对着月光,眉眼弯弯。

  哎呀,为何这么好看呀。

  “嗒——”

  石子轻叩窗棂的声音。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净清亮,就像月光洒照上天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小猫儿眼睛倏地亮了,蹭的一下窜起来,爬下床榻往窗边跑。

  “漂亮哥哥——”

  鹤声站在窗外,穿着绛红色锦袍。

  他的长发用浅金色发带高高绑起,丝绸发带垂落下来,顺着风轻轻晃着,少年人瞧见窗里的小猫儿,眉舒眼笑,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起了春风,掀起秾醴瑰丽的云潮。

  袍摆带了点儿泥点,浑身清清浅浅的茶花香。

  他看着窗里的小猫儿,长久荒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像荒僻的原野上撒了一把种子,春风一吹,万物勃发。

  他把藏在身后的金茶花拿出来,递到小猫儿面前,清瘦修长的手拈着鲜艳的花枝,少年人俯身低头,容貌端艳,月光打在鸦睫上,衬得少年人的目光愈发庄重虔诚。

  金茶花沐浴在月光里,卷曲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极尽鲜妍,一瞧便是刚刚采下来的,也不知道采花的人在悬崖峭壁上守了多久,才能摘得这样的奇珍。

  这茶花是极上等的品香。                        

                            

  秦晚妆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先前婢女的话。

  漂亮哥哥说,小姐娇贵,唯有最上等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青枫簌簌而落,月光凉如水。

  小猫儿迷迷糊糊间,听见漂亮哥哥干干净净的声线。

  他说:“往往,生辰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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