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桑中


  林府虽居于喧嚷闹市,  府内装饰却极尽清雅简素,除却丛生的杂草,唯有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算得上一分景致,  冬日落了雪,簌簌一片白,  显得府邸愈发空旷荒凉。

  今日却大不一样。

  因为雪地上有只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

  那糯米团子瞧着地上厚厚的雪,  开心得眉眼弯弯,  她端端正正跪坐起来,低着小脑袋,很认真的小模样,她伸手把雪拢在一处,哼哧哼哧地,捏了只纯白的小猫儿。

  “费了半天劲,  怎么把自个儿捏出来了。”含笑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清清润润的。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  蹭地一下蹿起来,小脸儿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小脑袋,不敢抬起来,  声音低低的,细声细语道:“林、林哥哥。”

  林岱岫颔首,轻轻应了声,眉眼舒展,  手里的素白纸伞朝着身边人的方向略倾了几分,  信口捏造:“这是家中的小妹妹,  生性顽皮,  惯爱胡闹,殿下见笑了。”

  秦小猫儿这才注意到林岱岫身边的人。

  那是个很漂亮的哥哥。

  他披着蓝白鹤氅,斯斯文文站在雪地里,单手抱着卷青绿竹简,乌发用金丝发带束起,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稀疏晨星,干干净净的,纯粹又耀眼。

  听着林岱岫的话,他微微抬眼,瞧了秦晚妆一眼,温和笑笑,偏头同林岱岫说:“少师大人说笑了,令妹乖巧可人,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是孤贸然造访,惊扰了姑娘。”

  他看着秦晚妆,轻轻颔首,又摘下手腕上的蓝田玉珠串,踩着簌簌的雪,走到秦晚妆身边,俯身递给小糯米团子,嗓音温温柔柔的:“权做赔礼,望姑娘不弃。”                        

                            

  秦小猫儿心里有些开心,看着眼前的漂亮哥哥,想伸出小手去接,突然觉得很不妥当,小手悬在一半僵住了,怯生生看了林岱岫一眼。

  小猫儿稀薄的记忆告诉她,大人们很不喜她随意要旁人东西的,往常有客人到秦府,偶然遇见她,要给她送些物什时,爹爹和如夫人都很不满,斥她丢了秦府的风骨,等到客人走了,还会有嬷嬷来打她的手。

  她怕疼,所以再不敢要。

  林岱岫对上秦晚妆怯怯的眸光,有些不解,皱了皱眉:“既然是太子殿下赏赐,收下便是。”

  秦晚妆把小手在衣角抹了抹,把脏兮兮的雪水都擦干净了,才敢接过珠串。

  看着闪着银光的玉石,小猫儿心里止不住地开心,她抬起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太子哥哥。”

  江鹤声下意识笑出声,弯了眉眼:“姑娘喜欢便好。”

  “我喜欢的呀,我自然喜欢的。”

  小姑娘把珠串戴在手上,在江鹤声眼前晃了晃,眸子晶亮晶亮的,看得出心里很开心。

  秦小猫儿的年岁实在很小,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概念,只把他当成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哥哥,这会儿收了礼,心里已然把他归到了好人那一类,恨不得扒在这漂亮哥哥身上蹭一蹭。

  可是她看着漂亮哥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瞧着就很值钱,又想了想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到底还是收回了小爪子。

  她觉得现下的自个儿很不端庄,像个泥地里滚出来的野孩子,她害怕给林哥哥丢人,也害怕漂亮哥哥嫌弃她。

  雪地里滚了一遭的小脏猫往后退了退,把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料往后掩了掩,“吧嗒”一下坐下来,把自己转了一圈儿,背对着两个人,低着小脑袋,不敢瞧他们。                        

                            

  林岱岫淡淡扫了一眼,对这稀奇古怪的小家伙儿实在没法子,吩咐人在室内备了热茶:“现下天寒,殿下移步。”

  等到江鹤声进了屋子,林岱岫才折返回来,把雪地上的小猫儿拎起来,还没等他开口,这小猫儿又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小脑袋:“林哥哥,你要罚我么。”

  秦晚妆自认是个擅于自省的好孩子。

  她想了想,自己脏兮兮的,一副怯懦小气的模样,确实是给林哥哥丢人了。

  小猫儿很愧疚,林哥哥给她吃食,给她软被,给她许多漂亮衣裳,还从不责骂她,林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不想给林哥哥丢人。

  于是,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瞧着林岱岫,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抽抽噎噎的,想掉眼泪,但还是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我给林哥哥丢人了,林哥哥纵是打我,我也认的。”

  林岱岫哑然,静默了半晌,愈发觉得秦府里盛产畜生,心下生厌,他敛眉,轻叹了口气:“我打你做什么。”

  他牵着小猫儿,把这只脏兮兮的小东西拢到纸伞下,小猫儿的手冰冷冰冷的,小脸儿冻得有些苍白。

  林岱岫轻轻蹙眉,嗓音温凉:“不过,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确实很不应当,就罚你将桑中篇抄写两遍罢。”

  他随手点了个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书房,记得多添些银炭。”

  

  书房里,炭火生得旺。

  烧焦的火星子炸开,焦褐色的木屑杂着簌簌而落的飘雪,在火焰上翻涌,腾出滚滚的热浪。

  小姑娘趴在矮桌上,手里捏着狼毫,有些发愁。

  她先前从未开蒙过,字儿都不识几个,只会照著书卷上的字迹涂画,画着画着又困倦起来,揉了揉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屋里暖和得让她想睡觉。

  秦晚妆打了个小哈欠,狼毫直直滚落到地上,小猫儿俯身趴下去捡,捡着捡着,自个儿就瘫在地上,跟个张开的糯米饼一样,温温软软的。

  这小混账天性里就带着点小脏猫的影子,整个人仰倒在地上,也不嫌脏。

  她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氅衣卷了卷,把自己包起来,秦晚妆小小一只,躺在绒白的氅衣里,愈发像糯米饼里软乎乎的甜馅料儿。

  林哥哥说了,他入夜再过来查她的抄写。

  入夜,天黑了才叫入夜呀。

  还很早呢。

  小猫儿抬头,瞧了瞧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忍不住阖上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睡得十分心安理得。

  

  林岱岫今日休沐,天将将黑时却被宫中传唤,只得匆匆与太子作别,草草换了身衣裳进宫。

  “陛下器重少师大人,凡事总得问问少师大人的意见,殿下此遭,可算是来对了。”小太监看着林岱岫遥遥远去的背影,低声同江鹤声说。

  他的声音同寻常太监很不一样,像被火烧过一样,嘶哑而非尖细,听起来着实不大好听。

  江鹤声却不在意,他倚着阑干,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听见小太监的话,他勉强撑直了身子,应他,嗓音懒懒的,带了点睡意:“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少师,父皇自然器重他。”

  “孤困了,车套好了么。”

  他温声问小太监,少顷,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地上横陈的纸伞,道:“罢了,孤出去走走罢,外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必跟着。”

  不顾小太监的欲言又止,他兀自走出正厅,随意挑拣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往前走。

  廊檐下晃着雕花灯笼,亮亮堂堂的,闪着莹莹白光,江鹤声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廊檐下,收了素白纸伞,抖落满地的琼枝碎雪。                        

                            

  他抬眼,便瞧见窗檐上挂着的小猫儿。

  那小猫儿低着小脑袋,眼眶红红的,瞧着有些委屈,灯笼莹白的光晕映着她,衬得小猫儿的脸愈发精致瓷白,乌黑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的,沾了清泪。

  天上飘着大雪,他现下走也走不了,江鹤声百无聊赖,屈指轻叩伞骨,他看见小猫儿,笑了笑,俯身瞧她:“孤识得你,你是林家的妹妹,我们白日里见过的。”

  “你哭什么。”

  江鹤声嗓音温和,鹅毛大雪落下来,飘到他的肩上,沾湿了他的碎发,他却浑不在意,瞧着小猫儿,眉目间带着清浅笑意。

  “太子、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对上这漂亮哥哥温温柔柔的目光,有些难过,她低着小脑袋,细声细语的:“林哥哥罚我抄书,可是我认不得那些字。”

  “天都黑了,我还是不认得。”

  天为何黑得这样快呀。

  她、她只是睡了一觉呀。

  老天爷真的很不讲道理。

  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很难过。

  江鹤声头一回知道,有人会为这么容易的事难过,失笑,他放下素白伞,拢袖,揉了揉这小姑娘的长发:“识字是件很容易的事,孤来教你。”

  “好孩子,莫哭。”

  江鹤声哄她。

  “当、当真么。”

  漂亮哥哥要教她识字吗。

  小猫儿的眼睛倏地亮了,她止住抽抽嗒嗒的泣音,从窗檐上窜下来,吧嗒吧嗒跑到挨着边,乖乖坐好等着漂亮哥哥来。

  江鹤声实在困倦,这会儿有些恍惚,他打了个哈欠,下意识跟着小姑娘走进书房,瞧着矮桌边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眉眼舒展,轻声笑笑。

  江鹤声正要往矮桌边走,才注意到自己浑身的寒气,他把鹤氅解了,搭在书房门口,才慢慢走到小姑娘身边跪坐下来,单手撑桌,百无聊赖的,把小姑娘面前的书卷拿过来。                        

                            

  “桑中篇。”

  江鹤声淡淡道,嗓音有些温凉,带着点朦胧的睡意。

  “唔。”

  他半阖着眼,意识昏沉,看著书卷上的字,下意识开口,轻声喃喃:“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他倏尔顿住,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静默了良久,他看着乖乖巧巧的小猫儿,轻叹了口气:“现下,孤属实冒犯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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