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二十一年前，誉王谋逆，恪王、齐王、赵王和宁王抱团而战，以清君侧的投名状，屠尽誉王府上数百人，而后，恪王入主东宫。

  在那个皎月与鲜血相对无言的晚上，年仅四岁的誉王独子，熠然，踩着他生身父母用性命铺就的出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母亲容音的孪生妹妹，容甜——他的小姨。

  容甜以身护孤，身负数箭，不治而去。彼时，她和齐王齐牧归之子——齐长风，熠然的表兄，听闻院外的动静循声而来，他与熠然一般无二的身量和模样，使得救援来迟的誉王副将，白山宗，震惊不已，心生一计。

  双方对峙，手起又落，刀光剑影，“嗖”地刮破夜的宁静，霎时，兵戎交错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打杀声骤起，或有人闷声倒地，当场丧命，或有人呻吟呜咽，哀鸿遍野。

  混乱中，白山宗的人抱走了熠然，和他的表兄，齐长风。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这场混战已经打到了大京环城的洛河之畔。以白山宗为首的一方主力人马以撤为守，每向后退，就用障碍物堵塞后来路，而队伍正面的前线人员则是誉王军中最得力的“拐子马”，他们呈倒U型从三面包抄断后，像墙铁幕一般，很难对付。

  在这牢不可破的战阵里，白山宗适才得空拉着熠然和齐长风这两个孩子上马，风驰电掣地沿河而下。同时，“拐子马”众将士仍继续周旋撤退，或手持马扎刀、长斧和敌人对阵，或左右开弓，往来冲杀，这次大战持续至漫天晨曦，恪王兵马有的被杀死，有的被马踏成烂泥，死尸横呈，布满河堤。

  在“拐子马”掩护下，白山宗顺利地撤出了战地，三人一马徐徐地停驻在洛河畔的凉亭外。此地僻静，除了潺潺的水流，便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白叔叔，多谢你来救我……”熠然在白山宗的搀抱下从马背落地，脚还未站稳，他心中悬着的牵挂早已爬上喉咙，冲到嘴边：“你们来时，可有找到父亲？”

  “…………”白山宗未应声，只是他折身回去接齐长风的双手颤了颤，像巍巍的独板桥，无声地断裂开。齐长风没被接住，整个人“咕咚”地马背翻身滚下来，伴随着沉闷的碰地声，他“呜哇”地放声大哭。

  哭声乘风飘散，萦萦地充斥在周遭，这使得武将出身的白山宗不厌其烦，加之无颜面对誉王幼子的悲恸作祟，顷刻，他虎眼怒睁，疾言厉色，吼道：“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河里喂鱼！”

  哀嚎戛然而止，齐长风年方五岁，这下无疑被唬得噤若寒蝉，幼小的身子弓作虾状。

  “白叔叔……”熠然伸手，拉了拉白山宗的衣角，轻问道：“我是不是没有父亲了？母亲她……她……也没了……”

  “孩子，”白山宗沉重地低下头，正好对上熠然的视线。那双眼睛里，充斥着痛失双亲的悲恸、孤寂和迷茫，却也透露着无比的坚韧。白山宗悲从中来，俯身蹲定，拍了拍熠然短窄的肩头，沉声道：“你想为他们报仇吗？”

  “想！”熠然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道，他瘦弱的肩膀注定要担起这份血债。

  白山宗眼中噙泪，接着道：“好孩子，那你且仔细听，记住我说的话——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熠然，你姓齐，名长风，乃是当朝齐王齐牧归的第二子。我会将你送回齐王府。十五年后，青城山，我们再会，共谋大业。”

  “可是……他们不会怀疑我吗？”熠然反问。面对白山宗给自己的这条路，他既不震惊，也不抵触，唯有些许的考量。

  白山宗心里未尝不知，熠然与齐长风固然生得身量、体形、样貌相仿，但此举毕竟是兵行险棋。别说今日齐家次子被掳，如何无恙回去，引人发问，便是狸猫换得了太子，往后十数年又当如何潜伏呢？

  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齐府的人马正在满城搜救，白山宗必须要尽快处置这俩孩子——他“倏”地起身，拔剑出鞘，手起锋落—，霎时，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出现在熠然臂上——如此，兴许能够为这个幼小的孩子在齐牧归那只老狐狸前博些怜悯，从而少点猜疑。

  “你被叛军掳走，自然难以全身而退，这也是我仅能帮你的。回到那个地方，当如何说话行事才不暴露，全靠你自己本事了。记住，人一生的仇人有很多种。能够站在你面前的仇人，固然难打。可人心里的敌人，就更难打。你这一生注定要背上仇恨，又多又艰难，那你一定要记住，只有制伏心里的敌人，压制它给予的恐惧，说服自己，相信自己，才能让真正的敌人也相信你、不再警惕你。”

  “生而为人，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一生只剩归途，”白山宗接着沉沉地叹道：“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熠然……不，长风明白！”熠然拱手揖道，丝毫不顾臂上汩汩的鲜血，这般坚韧与担当，便是连白山宗看了也动容。这个四岁的孩子，目光中透露着与年纪不符的深沉，他冷冷地看向一旁的真正的齐长风：“那他呢？”

  此人生父屠自己府中数百条人命，杀双亲，戮忠良，仇深似海，不能不报，如今自己取他而代之，往后世上唯齐长风尔，再无熠然——也就意味着，自己与他，总要有一个人从世间消失殆尽。

  熠然想着，稚气未脱的面孔愈发阴郁。

  白山宗何尝不知其中厉害，只有真的齐长风死了，假的才能成为真的，是以，他屏息凝神，旋地回身，再度挥剑……

  “别……别……别杀我……别杀我……”

  彼时，真正的齐长风，齐牧归第二子，五岁，被恐惧支配得无法动弹，他呆若木鸡，硕大的瞳孔里倒映着凄厉寒凉的光影——

  手起，剑落，一道冰冷的锋光从半空中狠狠地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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